小皇帝闻言,犹豫一下坐回到床沿上。他闭上眼睛,捱着眼皮那儿散发的一股子酸劲儿,关切道:“火有多大?蔓延多大范围?后宫其他人都转移了没有?”“转移了转移了,”这个小福子还是打听到了,赶着来安慰他,“娘娘们现在都去了离秋露苑最远的太后宫里,安全着呢。相信过不多久,火就能扑灭的。”
小皇帝点点头:“差些侍卫过去护着她们……”
他话音未落,只听得外头又有人喊:“怎么,还缺人手?”
“那火扑不灭啊!水浇进去反而越来越大!”
“怎么会有这样的火?”小皇帝心念电转——自己睡前才说过,彤妃宫里可能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如今秋露苑就走了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巧合!
他立刻从小福子怀里抽了胳膊,转头对沈言川道:“你护着朕去。”
“好。”沈言川飞速穿上衣衫,随后蹲下来帮着小福子一起为皇上更衣。
小皇帝穿戴好后急急朝外走,同时不忘喊道:“胡谦!给朕守着养心殿!防止有人声东击西!”
沈言川抱着小皇帝,在屋顶上几起几落后,便来到了后宫。
秋露苑方向,墨色的天幕已被映成了橙黄色,浓烟滚滚上涌,刮来的风中带着一股呛人的气味。
小皇帝站在高处,看着底下人不断地到秋露苑外不远处的河旁打水挑水,水一桶一桶地往火中浇,却没能控制一丝一毫的火势,反而助长了毒辣的火苗,它们一节一节向上窜,蹿到小皇帝的心窝里,他难以置信道: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水扑不灭的火?难道真的是撞了邪?”
“皇上莫要怀疑自己的判断,”火光照亮了沈言川的眼睛,也照出了他眉间的阴影,“水火不能相容,眼前这景象,要么是火有问题,要么是水有问题,我们下去一观便知。来,搂紧臣妾的脖子。”
小皇帝闻言,心稍定,双臂用力搂住沈言川的脖子:“朕好了,走吧。”
他感觉到沈言川跑起来,秋夜的寒风像刀片一样刮着的耳朵,他在呼呼的风声中听到远处横梁烧断,砸下时众人发出了惊呼,后背登时浮起了一层冷汗。
一眨眼之后,沈言川来到了河边,将他放了下来。
河边有一群打水的太监,沈言川将其中一个叫到身边:“放下水,去拿支火把来。”
太监灭火累得已是满头大汗,听闻此言感到莫名,“啊?”了一声,小皇帝见他还不动,催促道:“快点!”“是,是……”太监匆匆离开,举了支火把回来,喘得像头牛,“皇上,火把带来了。”
沈言川将小皇帝拉到身后,眼睛盯着那支火把:“把火把伸到水面上,要慢慢的,不要一下伸过去。”
按常理说,火把凑近水什么也不会发生,但太监看看他,又看看被他藏在身后小皇帝,再想到秋露苑扑不灭的火,突然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举火把的手颤颤巍巍起来。他不敢低头,也不敢离那桶水太近,像过年点鞭炮似的,抓着火把最末端,将身体重心放到离水桶远些的那条腿上,执火把的右手试试探探地伸出去。
火一寸一寸靠近水面,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一缕冒着烟的火焰上,屏息凝神地看。
就在火把头靠到水面的一瞬间,水面突然燃起了新的火焰!
“啊!”太监吓得赶紧将火把撤了回来,这下他看清了,水面上的的确确是有火在烧!像一朵红莲浮在水面上一般地燃烧!
他立时扭头,对河边其他打水的人高声疾呼:“不要再打这条河里的水了,河水有问题!!”
小皇帝紧急调了一批侍卫从井中打水救火,一个时辰后,终于将火彻底扑灭了。
然而偌大的秋露苑,还是烧得只剩漆黑的断壁残垣,宫殿内的两三具焦尸已经烧得连男女都无法分辨了。唯有其中一具尸体,因为死在床边,而且脖子上挂着一枚未曾烧熔的金铃,勉强可辨出是彤妃。
小皇帝闻着空气中弥漫的焦臭,心中惶惑而慌张,难过又害怕,怔了半晌说不出话。
彤妃卧床至今,连起坐都要借助外力,如今落在床边,怕是竭力想要逃走……可是……可是啊!
究竟是谁要置彤妃于死地?这么做有什么好处?
小皇帝逼迫自己思考,纷乱的念头伴随着想象让他头疼欲裂,可是并未得到明确的答案。
“皇上你怎么了?”沈言川看他扶着额头,将他带到一边坐下,“不然先回养心殿吧,把人传召过去问话。”
“朕没事。”小皇帝摆摆手,缓过一口气,放在膝头的手却紧握成拳,“把今夜在秋露苑边上待过的人都叫过来。”
第76章 天子一怒
第一个发现秋露苑起火的侍卫被带到小皇帝跟前。
小皇帝问他:“什么时候发现走水的?怎么发现的?”
侍卫低着头答道:“换岗前,臣闻到了焦糊味儿,然后转头见到了宫室内有火光……”
火把的火光映着小皇帝凛冽的黑眸,内中涌动的情绪随火光跳跃而闪烁着:“朕再问你一次,怎么发现的?”
侍卫有点儿懵,抬头辩解道:“臣说的是真话啊皇上!”
小皇帝站起来,一下拔出他腰间的佩刀,抵到了他的脖子上:“最后给你一次机会。”
侍卫吓得直接跪下了:“臣真的没有说谎!”
“没有说谎?宫室里死的三个人,全都不在自己该在的位置,大火起时至少有一个是活着的吧?你连呼救的声音都没听到吗?还是说,你们当值的时候全都睡着了?”小皇帝面孔紧绷,忽然用刀一拍他的肩,把人拍得一颤,“嗯?!”
天子一怒,底下人全都俯首帖耳地跪下求饶。
“都给朕闭嘴!”
底下霎时鸦雀无声,连个出气儿的都没有。
小皇帝看着这跪倒的一大片人黑压压的人,再开口时声音又低了下去:“负责带这一队守着秋露苑的人是谁,跪到朕跟前来。”
他说完,立刻有人从人群中钻出,来到小皇帝跟前请罪。
小皇帝盯着他那张马脸:“你来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马脸侍卫立刻哀嚎一通,说是自己的的确确没听见呼救声,但疏于管教是自己失职云云。
“失职?你确实失职。”小皇帝将手中的刀掉了个个儿,架到了马脸的脖子上,“朕让你们守在秋露苑,就是要解决秋露苑内、外、周围所有的安全隐患,你们倒好,发觉水灭不了火,不思变通,耽误了最好的救援机会,还有脸求饶?”
“臣罪该万死!”马脸反反复复地喊着这一句,仿佛已经不会说别的话,又或者找不到任何证据和理由来做辩解。
然而,这句话小皇帝听得太多,简直到了厌烦的地步。
他把手中的刀交给沈言川,自己负手背过身,用一句话结束了询问:“拖下去杖打,打死算完。”
马脸惊恐的呼喊声很快就被拽到了远处,连人一起消失了。
小皇帝回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瑟瑟发抖的侍卫和宫人们,一步一步绕着他们慢慢走,边走边道:“秋露苑里头躺的那位,跟个瘫子没两样,横竖睡下了,能有什么事呢?只要外头没人闯进去就算完……”
说到这里,他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哼。以为朕没躲过懒吗?你们心里打的算盘,朕看得一清二楚!”人群里突然传出淡淡的腥臊气味,是有人吓尿了。
后宫的事,小皇帝是向来不管的,所以他在前廷的作为,对这些人而言不过是一点传闻,在他们的印象中,小皇帝还是那个心慈手软很好糊弄的小皇帝,可是今天他们不敢再那么想了,因为有人成了他们的前车之鉴——杖毙是要将人背后到大腿都打得稀碎,打成一个烂了的血葫芦,这可比砍头恐怖多了。
小皇帝丢下话,摆驾回了养心殿,一路上下了五六道命令,除了查出此事来龙去脉之外,更包括了封锁消息。
“事情明朗之前不能让乌赞知道这事,否则好事者会巧言编织,让太鸿背上污名,影响目前太鸿和乌赞之间的和睦局面。”
小皇帝下达完所有的命令,正好跨进养心殿的大门。
两条腿跨过门槛,他站在那儿不动了,心里觉得荒谬,说道:“怎么会这样呢?”
沈言川听小皇帝呼吸滞塞沉重,仿佛是在强忍哭泣,眉头也跟着蹙了一下——敢情一路上走过来的沉着之态都是做给别人看的,重担压到心头的分量是点滴都没少。
他的小老虎长大了,做君主有威信,做事有决断,分主次,他现在能做的,就是抬起手,去拍拍天子的肩,给予安慰和支持。
然而他的手刚抬起,小皇帝却吸了吸鼻子,大踏步径自走到暖阁中去了。
这时候无事可做,能做的唯有等待。
等待枯燥乏味,然而觉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两人坐在罗汉床上,倚着小几各自小憩,待到天蒙蒙亮时,终于有人带了消息进殿:“报!已经找到河水燃烧的原因了!”
小皇帝登时向前倾了身子:“快说!”
报事的官员答道:“那水中浮着膏腻,乃是石脂水!”
石脂一词,莫名耳熟,但小皇帝并想不起是在何处听闻的,便问道:“何谓石脂?”
“回陛下,石脂就是用以燃灯的石脂,水扑难灭,烧着极旺,燃灯极明,偶尔用以点长明灯,所以用石脂水扑火,才会越扑越大。”
“只是燃长明灯之用,后宫中应当不会存放许多,河中如何会有那么多石脂呢?”
“这……还在调查之中。”座下之人喏喏答道,“不过,有些墨料中也会有石脂,膏车时也会用到石脂,太医院也有一部分存量,所以这石脂的来源恐怕并不太好查。”
岂止是不太好查。小皇帝听到他说的话,心里暗道不妙,石脂来源如此之广,随便来个宫人在河边清洗一番笔墨都可能留上些许,怕是真凶混在其中,到时候连定人为还是意外都不好说。小皇帝在宫中焦头烂额地等,可是后续如他所料,十分不尽人意,几天过去了,调查进度始终缓慢,嫌疑人的范围虽有缩小,可仍旧有一箩筐之多。
他还没等到下头人彻查清楚,几份急报却火速入了宫——
一份是乌赞频繁骚扰边陲,理由十分可笑,说是大祭司梦见神女身亡,夜观天象果然观到其命星陨落,而太鸿并没有传讯给乌赞,显然是太鸿将神女杀害,所以乌赞必须为神女报仇;
另几份来自正在试行互市方法的州府,全部都是互市过程出了问题,要么是丢了货,要么死了人,而且死伤两边都有,两边互相怀疑,抓不到凶手天天吵,眼看着就要动刀兵了。
这两桩事来得是如此迅捷而同步,令小皇帝不得不想起了彤妃生前说的那个秘密——北朔汗王的弟弟,与乌赞国主有所往来!
一切都说得通了——为什么刺客要刺太后,最后阴差阳错刺了彤妃;为什么彤妃受伤初愈,秋露苑离奇自燃,因为他们需要一个发兵的由头!
小皇帝气得一掀桌案:“还查什么查,乌赞人都跑到宫里来自相残杀了!”
第77章 两面夹击
小皇帝悔不当初。
彤妃的提示很明显了,当初他却只想到宫内的暗探,忽略掉了潜藏在北朔内部,仅凭自己力量无法了解更无法消除的势力。如今北朔内部动荡,不知道他日会不会易主,亦或是汉王改变昔日看法,也变为主战一派,那样的话,互市一事将成泡影,皇姐的安危也难以保证。
他失了绸缪的先机,如今只能在养心殿中一圈一圈地转,等着消息传来,再想好对策,准备好援助的物品或财帛遣人送去。
然而急报敕令一来一去,中途就要花费不少时间,绝不会因为他废寝忘食而快一刻到达。
从一睁眼忙碌到晚上,御膳房上了热锅,旁边一碟碟的通花牛肠和羊皮花丝,时不时就被小福子拿起来,倒一碟子进那浮着红枸杞的乳白色汤底中,待到汤里咕嘟咕嘟的热浪将灰溜溜的肉片卷起,再盛出来沾了酱放到小皇帝面前的碗里。
热食同渐寒的天气相宜,但这吃法却并不符合小皇帝的心思。心头压着事,他随随便便吃了几筷子,转手去喝汤,喝了两口又嫌没滋味:“不吃了。”
小皇帝一松手,瓷勺当啷一声跌在碗里,溅出了一点汤花,明黄绫子桌布上立刻多了一道汤渍。
一旁的沈言川看在眼里,放下自己的碗道:“您一共才吃了没几样。”“没心情,而且朕也不饿。”小皇帝扶着额头低下头,“你吃吧,都是好菜。”
沈言川朝小福子打了个眼色,让他换个碗,盛些涮好的蔬菜和几样小菜放到面前,随即拉扯了小皇帝的衣袖:“到臣妾怀里来。”
饭可以不吃,安慰小皇帝还是要的。像个小男孩一样坐到沈言川的腿上,小皇帝很忧愁地搂住了他的脖子,喃喃道:“贵妃啊……”
“臣妾在呢。”沈言川任他搂着,舀了颗牛肉丸子递到他嘴边,“皇上早午都是随便打发的,晚上不吃饱,怎么有气力继续处理大事?”
东西都递到嘴边了,小皇帝没法儿拒绝,一口吃下丸子,腮帮子鼓成了球。丸子筋道,他嚼了好一会儿才咽下去,而后叹了口气。
帝王脆弱的一面是不适合给其他人看到的,如今连太后面前,小皇帝都不敢再轻易露出任何不妙的情绪,生怕给后宫中人带来恐慌——王婕妤再怎么能打,楚才人再怎么爱猎奇,终归都是闺阁里头的小姐,认识的人一夕之间成了焦炭,谁听了能面不改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