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疑了片刻,用细长的手指对着那朵并蒂莲挠挠按按,终是摸到了一小块薄薄的玩意儿,手伸进那拆了半边儿的窟窿眼里一夹,夹出来一张叠了两叠的小纸片儿。
是浅褐色的,带着鱼子纹的……蜜香纸。
第80章 诈
但这蜜香纸片,却又不仅仅是蜜香纸片。
在那叠起来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纸片上,密密麻麻地写了几排蝇头小字。
小皇帝拿纸片凑近灯,眯起眼睛去瞧,瞧见了一连串人名。
他翕动着唇,无声念叨:饶永安,戴光耀,乐晶,阮兰……赫连昆。
赫连昆三字前,还特意用朱砂点了一下。
这是汗王的叔叔的名字,他有所耳闻,但其余的名字他完全没有印象,他们都是谁?
忽然,他心弦一动,有了个想法,为了印证,他赶紧拿来纸笔,将那些陌生的人名写下,交由胡谦:“去查这些人都在哪儿,在干什么,切记,不要惊动任何一个,绝对不要。”
最后四字他咬得很重,“查完之后立刻来报。”
如他所想,早上交待的任务,晌午时分胡谦就已全部查清前来汇报,只因这些人全在宫中当差,也就是说,他们全是渗透到宫中的暗探!而且这些人应该都和赫连昆有关!
“好啊。真好。”
小皇帝要哭要笑地长叹一声,攥紧了手中那一方盖布,将那朵并蒂莲慢慢挪到了心口的位置。
花开并蒂,血脉相连。
怪不得当年皇姐否决了找宗室女替嫁的提议,宁愿披红戴花地向那苍茫的雪原行去……她是要用这种方法,为弟弟守住太鸿啊。
太平盛世下的苦涩,原来连深闺中的皇姐都是洞若观火,唯有他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做,还能在御花园里躺着看天,荡着秋千,耍着骰子,好像这世上天永远是晴的,月永远是圆的。
如今回想起来,他只觉得口中像是含了一枚莲子,心中发苦——自己对这世事,连同皇姐的那颗心,都了解得太少,懂得太晚了啊小皇帝低了头,沉默没多久又将头抬起,脸上归于平静——最近他的心时常沉浸在痛苦之中,偶尔也能获得片刻的麻木,供他提起理智,处理完手头的事。
“想办法将他们骗到一个不为人知的好地方去,分别关押起来,朕有话要对他们说。”
“是。”
半夜三更,小皇帝换了身普通侍卫的衣服,戴了人皮面具,在胡谦的帮助下,混在换班的侍卫队伍里离开了养心殿。
走到半途,他拐了个弯儿,径自往一片荒僻的宫殿去了。
那宫殿不是别处,正是青炉坊。
几年之前,青炉坊还是日夜明彻,炉烟袅袅的豪华殿宇,自他下令封存之后,此地人烟就越来越稀少,宫人们生怕靠近此地挨罚,偶也有胆大的在那儿躲懒偷qing,结果传出声儿来教人以为是鬼,逐渐又有了闹鬼的传闻,就真的再没什么人敢半夜去那儿了,就连白日里有来人做简单的洒扫,也是敷衍着拿水撩撩,就拿着扫把水桶走人。
正因如此,此时此刻的青炉坊,确确实实是个“不为人知的好地方”。
迈进青炉坊的范围,胡谦用佩剑撩走蛛网和随便放置的桌椅替小皇帝开道。小皇帝捂着口鼻遮挡尘土,用含糊的声音问他:“这么静,他们不会逃了吧?”
“不会。都喂过药了,走不了。”胡谦踢走地上的一个烂蒲团,“之所以静,是因为方士们讲究清心,这一道道墙和门都砌得厚厚的,很能阻隔声音。”
小皇帝点点头,跟他继续走,没一会儿就来到了第一个屋子。
门一推开,就听“咚”的一声,随即他们就见一个被五花大绑蒙眼塞嘴的宫人仰躺在地上,嘴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小皇帝拿着灯笼凑过去,对着那个哼哼的人看了眼,朝胡谦挥了挥手,示意他关上门之后将此人口中拿绳勒紧的一团布给摘了。
那人刚受到门板的一击,额头上顶着个大包,昏昏沉沉地倒在地上,但从措辞来看,头脑还算清晰:“你什么人?为什么要抓我?”
“抓你,自然是为了你好呀。”小皇帝抬手挠挠眉毛,“是不是?北朔的密探?”
“胡说什么?我才不是密探!”宫人当即反驳道,“我听你的声音也不像个公公,你究竟是谁?我跟你什么怨什么仇,你非要给我扣这么大一顶帽子?”
小皇帝看她装腔作势装得还挺好,面无喜色地微微一笑:“要说这是顶帽子,那也是饶永安给你扣的,可别赖我。”
“饶永安?”那人的嘴角明显不安地抽搐了一下,随后继续装,“那又是谁?”
“不认得饶永安……那戴光耀呢?”小皇帝绕着她慢慢地走,“我还有很多名字可以报给你听。”宫人不吭气了,她什么都看不见,分辨不出眼前人的身份,只知道对方知道的过分的多,若是和他一路,前来考验的,也不是没有可能,可如果对方不是自己人,那就恐怖极了!
“想什么呢?”小皇帝等了片刻,催促着问道。
宫人一咬牙,开口念了一句诗:“北来叠见莽山川。”
小皇帝想,这便是暗号了。看来此人心中大约是准备拿命一搏,假若眼前是自己人,对个暗号顶多就是挨顿臭骂,反之,一群人本就要全军覆没,只是早晚的问题。
不过,一句暗号,对他而言,是很可以利用的东西,因为他现在还不想这些人立刻死去,他需要他们帮自己多做点事。
于是他就此离去了,进到第二个屋里。
“北来叠见莽山川。”
那个屋头的太监正在艰难地挪动着身子,用肩膀探路,闻言愣了一下,回答道:“逐日担天觉有魂?”
小皇帝一挑眉毛——赫连逐日是现任汗王的名字,看起来,这群人不止是渗透了太鸿,也在内部渗透啊,他还真是小看了先前那一位宫人。
接着,他在胡谦的分析与帮助下,将关在此地的人轮番沟通了一遍,收获颇丰,其中一部分人视他为同道,答应替他传递消息,另一部分人在他的威逼利诱之下立场不坚定起来,话里话外漏出来许多讯息,甚至把赫连逐日埋在宫里的几个人都给暴露了。
当然,也有个别一两个硬骨头,装聋作哑,软硬不吃。对此,小皇帝是一点也不着急的,因为慎刑司有很多对付他们的办法,而且他认为,赫连昆主战的主意实在是野蛮无比,不堪一击,跟随他的人要不回心转意,才是奇怪呢。
第81章 幕后黑手
在夜访青炉坊后的二十多天里,北边几座城陆陆续续递了奏报,说是事情渐往好里转了,有的是因为查出了暗中使劲的“真凶”,有的是太鸿示好,做了战lue意义上的让步,当然,这其中真正的原因,还是因为赫连昆受到了牵制,真真假假的消息传回去,让他误判,使得他被赫连逐日抓到了把柄。
看着小皇帝黯然了许多天的面孔上终于浮现出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胡谦也颇觉欣慰地抿了抿嘴:“皇上手段高明,真乃太鸿的福气啊。”
“这还要多谢贵妃。若没他提醒,朕也不会去学北朔的礼俗,如今看来,还真是没白学呀。”小皇帝说到这里,敛去了脸上的笑容,“南边传消息来了吗?”
“说是明日正式抵达。”胡谦说,“不过贵妃娘娘已用一部分钱财买了几车冰片膏和防虫纱,让人快马轻鞭地送到那周围的城里了,算是稳定了军心。”
小皇帝深深一点头,沉默了半晌,一不留神还把眉尖儿蹙上了。胡谦见状,出言宽慰道:“贵妃娘娘是个心思缜密,却又不按套路出牌的人,乌赞碰上他,肯定会被打个措手不及的。”
“是啊。想当初他刚进宫,可把朕好一顿收拾呢,一会儿拿什么螺蛳粉味儿的香囊,一会儿在朕面前演戏。”小皇帝忆起往昔,渐渐舒展开眉头,“如今他为了朕,又一次要面对毒蜂,朕也得为他做点什么。”
说到这里,小皇帝朝胡谦一招手。
胡谦赶紧附耳过去。
“接下来,朕要借北朔人的手,把乌赞的秘密给挖出来。”小皇帝讳莫如深地一笑,神情中带出了一点罕有的危险性,“朕看他们蛰伏那么久,也差不多该出来走跳了。”
秋末冬初,难得有个晴暖的日子,还逢着批完折子无事可做,小皇帝遣人搬了把摇椅,在后院里靠坐着,恣意地晒太阳。
迎着阳光仰起头,下巴颏尖尖的,操心了一个月,他清瘦了许多,面容褪了稚嫩,只有打瞌睡的时候,才会露出往昔天真的神情。
可惜冬日的太阳稀罕得不得了,没有温暖他多久就走向了天空的另一边。小皇帝摸着自己晒得暖融融的毛领子,袖手回了暖阁里。
用过晚膳,他回了卧房,宫人们还在熏殿、熏褥子,龙涎香自香炉顶的镂空中透出,在空气中舒展,甜美而芳润。
小皇帝晃晃悠悠走到殿中央,朝小福子摇头,后者扫了一下拂尘,将宫人们都赶了出去。
“累了,安置吧。”
小皇帝嘟着嘴,昏昏欲睡躺倒在床上,随小福子摆弄自己,擦脸擦脚,脱鞋脱衣,塞进被窝里。
干完活计,小福子熄了灯,出门值夜去了。
卧房内不久便起了轻微的鼾声,榻上之人显然是在熟睡,睡得沉,沉到根本没有发现,有人悄声无息地靠近。
那个黑影半蹲在地上,一点点挪向床榻,在榻前还有三步之遥时停住了。
忽然间,昏暗的宫室里亮起了一点暖光,床上之人的鼾声戛然而止,并且飞身破帐而出,当场就将床边人拿下了!被拿之人穿着养心殿宫人常服,两只手被锁缚在身后,一张脸被狠狠摁在地上,看不出究竟是谁。
然而此时,厚重的帘幕后走出了持着火折子的人:“朕就知道,你肯定是要混在宫人堆里,蒙着面进来杀朕的。是不是,彤妃?”
火折子轮番点着了枝型灯上的一盏盏蜡烛,火光将小皇帝雪白的中衣上染了一层金芒。点完灯,他拧好火折子,对着已经将彤妃搜了一遍身,夺走了所有利器药品的胡谦道:“让她坐着吧。”
得了这样的命令,胡谦下手终于带了点怜惜,不过仍是跟拎鸡崽子一般,将地上的人“放”到了桌边的丝绒凳子上,顺便扯走了对方脸上蒙的一方丝帕。
丝帕下是张温柔甜美的脸,只是两只眼睛迸发出的光芒带着冷漠的恨意,一眼之后便偏过了头,似乎是不想让人盯着她的面容:“哼。”
这细细的哼声,是默认,是不屑与他交流,也是“要打要杀随你便”的缩减式发言。
这么一打量,小皇帝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们好歹也是坐在一处喝过茶聊过天的,你难道没什么话想对朕说吗?”
“你希望我说什么?为什么要杀你?对你有没有感情?”烛火映着彤妃的脸,冰雕似的冷而硬,一点不领情,“事到如今,问这些有什么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呢?”小皇帝看着这张从未有机会认真审视的面容,像是想从中找到什么熟悉的神色一般,“你知道朕的心很软。”
“哈哈哈哈哈……”彤妃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发出了清冷的银铃似的笑声,将目光挪到地上。
地上一堆能顷刻间置人于死地的玩意儿,胡谦从她身上搜出来后,基本都丢得远远的,这其中还夹杂了她头上的簪子等能扎人勒人的首饰。
小皇帝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依旧是神色平静:“朕待你不薄,就算你来杀朕,总不是仇杀,对不对?”
彤妃脸上的笑意褪尽了,神情中依旧带着嘲讽:“唐棣,生于皇室,你就不该有这样的念想。皇室中人,国仇家恨总是牵系在一起的。单是你们太鸿欺压乌赞,导致我父王气得吐血身亡,就足够我恨你了。”
小皇帝盯着她的眼睛,不愿意相信她的说辞:“可据朕所知,你的父王待你并不怎么好。”
彤妃冷冷地扯了下嘴角:“呵,待我好的,不也死在宫里了吗?”“你是说代替你死在大火里的那位宫人吗?”小皇帝说,“她和你眉眼很像,朕记得,她好像是叫薄奚……是吗?”
“当然像。她为了保护我,时常扮作我,从我来到太鸿的那一天开始就是如此。”彤妃面无表情地将脸转向小皇帝,眼眶却是红了一圈,“怎么样,你要的答案,我给你了。”
她这模样令小皇帝看着眼熟,片刻后他忽有所悟——原来秋露苑门口哭哭啼啼的那个宫人,才是眼前的这位彤妃。
小皇帝蹙着眉头:“朕不是赶尽杀绝的人,要神女死的是乌赞,不是朕,你没道理怨朕。”
彤妃嗤笑一声:“没道理吗?最近慎刑司里头可是惨叫连天,不要说得像你的手很干净一样。”
小皇帝听了这话,没有做出反驳。
如果手上沾了血就算是不干净的话,那他在太子陵的时候就已经不干净了。但是干不干净的,他觉得是没法儿下定论的,很多事他并不是为了自己才干,况且他也没有虐杀他人的瘾。可拿这个理由去和彤妃争辩,又委实没有必要。
“行了,有空说这些,不如让我做个明白鬼。”彤妃打量了他一眼,侧身倚靠在桌沿上,“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发觉我还活着的?”
“在朕听闻你们乌赞关于女子戴面纱的礼俗的时候。”
“哦?”
“沈言川告诉朕,在乌赞,未出阁的姑娘才会戴面纱。那个时候,朕就对你戴面纱一事起了疑心,因为你向来是恪守乌赞礼俗,在服饰上都不肯变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