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下午,主子不厌其烦,教了我很多次,从入门的在马背上坐稳,到最后的可以驾驭马快步跑起来,他一直一直陪伴着我。
也正是在那个下午,以前从来没有接触过马匹的我,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完成了骑术的入门。代价当然是有的,被勒得通红的手掌也好,大腿内部被磨伤的痛楚也好,多次摔下马被摔得青紫的身体也好。不过,这一切的代价,当我终于能够自己驾驭马匹,在草地上奔跑起来的时候,我感觉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苍翠的小草快速地抛在身后,连成一片苍茫的绿色,跟着远处的云朵一起移动,仿佛我能够与天空同行,风声从我耳边呼啸而过,这风是由我自己驾驭,而不是大自然给予。
即使周身酸痛,我依旧忍不住放声长啸,主子站不远处看着,好像在微笑。
在我的骑术勉强入门之后,主子利落地翻上我的马匹,坐在我的身后,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回身问道:
“主子,怎么了?”
“带着我骑一圈,我看看你学到什么程度了。”主子抱住我的我腰,提醒我,“我不会带着你骑的,你要自己握紧缰绳。”
自己骑的时候怎么骑都无所谓,就算摔下来也不过摔到自己,但主子和我同骑,这件事就不对了,我不禁忧心忡忡地劝说:
“主子,还是算了吧,我骑得不好,万一伤到您的千金之躯……”
“那就细心着点,不要让我受伤。”主子看不惯我这幅萎缩的样子,威胁道,“如果你骑得不好,让我伤到了,你肯定不会想面对我母妃和父皇的怒火。”
眼见是劝不动我家这位固执己见的小主子了,我只能硬着头皮上,全神贯注于马匹之上,意外的贡献了这个下午最好的成绩,主子嘴上说着还需努力,神色上的骄傲自豪是怎么样都掩藏不住的,很显然,他对自己这个老师当得很满意。
傍晚时分,在树林之中狩猎的一天的三王爷和季清霜中出来了,季清霜后面还跟着那个担心妹妹闹事的季三青。从季清霜和三王爷的猎物来看,提前跑的三王爷面对怪胎季清霜,依旧输了。更甚至, 由于三王爷提前偷跑的行为,惹恼了季清霜,导致三王爷输得更惨了。
季清霜出来以后直奔主子而来,她得意洋洋地把自己的猎物丢在主子面前,指挥他却生火烤肉。
直到这时,我才知道,主子之所以能够不参与季清霜的狩猎竞赛,留在原地等我,是以答应季清霜的要求为代价的。
主子因为我的缘故而不得不干这些脏活累活,我内心中满是愧疚,我想要上前去帮助帮助主子,结果被他推到了一旁。
他一边恶狠狠的告诉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一边宛如杀父仇人一般处理着猎物,那手法,看着我有点头皮发麻。
季三青看不惯季清霜一个姑娘家家这么霸道,扯着她的耳朵给她灌输三从四德,季清霜捂着耳朵给季三青扮鬼脸,很明显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三王爷左看看是季三青和季清霜的“相亲相爱”,又看看我这正胆战心惊地陪在主子身边,孤身一人的他感到了无比的寂寥,忍不住高歌一曲。在他自己王府里,无论他唱得怎样,他的仆从都会洗耳恭听,笑着夸赞,这也就导致了三王爷对自己的歌声没有任何的自知之明。
在三王爷刚刚自我陶醉地唱完了一支曲子后,堵着耳朵的季清霜坐不住了,她也顾不得气自己的老哥了,跳起来就要打三王爷,三王爷哪里敢跟这个疯婆娘对打,急忙就跑。季三青担心自己的妹妹真的把三王爷折腾出个好歹来,紧紧地追在三王爷和季清霜身后。
主子在他们三人相互追逐的时候,终于把肉烤好了,他想让我作为他第一个食客,可我看着那宛若焦炭的不明物品,抵死不从……
那是我最快乐时候,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梦醒了。
梦醒在黎明到来之前,在启明星落下,在太阳未能升起之时。
在天最黑的时候。
98、
除了主子,我没有告知任何人,包括执意要跟我入城的季清霜。
出乎我的预料,对方没入城处难为我,在我表明了使者的身份之后,宛城一方直接放我进去了。但从这一点来看,宛城方面也是有和谈的意愿的——起码一部分人有。
宛城在豫州也算是一个中型城池了,按照常理,城中的街道上应该人来人往,喧嚣无比。不过由于被围城的缘故,现在的宛城家家闭户,酒楼商店全部封死,除了巡逻的士兵,大街上没有任何人走动,与一座死城无异。在接待人员的引导下,我坐在高马上,沿着城中大街向宛城太守的府邸走去,大街的街面还算整洁,但是街边偶有的树木已经没了树皮,旁边的小巷中不时地传出某种难以言说的臭味,我定睛看去,才发现那里倒着几具乞丐的尸体。乞丐尸体是完整的,看起来应该是饿死的。
这是件好事,有完整的尸体说明事情还没有到糟糕的情况,我还有时间来慢慢执行我的计划,以免造成最糟糕的结果。
在我们快要到太守府邸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小乞儿从暗巷里冲出,引路的官员以为是刺客,想要下杀手,我阻止了他。
那乞儿脚步轻浮,绝不像有武功的样子,从乞儿踉跄的步伐,倒能看出这是一个已经被逼到绝路的孩子。孩子总是敏锐的,她能感受到引路官员的杀意,于是直接冲到我的马边,伸出瘦如鹰爪的手攥住我的衣角,以无比渴求的语气向我哀祈着:
“大人,我好饿,能给我一点吃的吗?”
上位者做得太久了,也多了一些毫无用处的同情心,看着小家伙那黑黝黝的大眼睛,我是真的想要帮助她,不过我并没有吃的给她。
“我没有吃的东西给你,不过我可以带你去有食物的地方,怎么样,你愿意跟我去吗?”
不顾引路官员讶异的眼神,我弯腰将臭烘烘的小乞儿抱上马匹。小丫头怯生生的蜷缩在我的怀里,揪住我的衣襟,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一只手将她护在怀中,另一手拉动缰绳,引路官员的神色变了又变,最终还是把我带到了太守府。
踏进太守的府邸,我被震惊到了,这种大小的府邸,此种精美的装潢,哪怕是在京城的是假官员,也少有能达到这种程度的。可宛城太守,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太守而已,在位不过十余载,能搜刮出这么多的银钱,在下真的是自愧不如。
我可以肯定,哪怕是我这种发战争财,搜刮血汗钱的人,七年积蓄,也就不过这半个宅子。在我认识的人中,能够不靠老皇帝赏赐,单靠自己能力奋斗出这座宅子的,唯有奸商徐玉阙一人。
看看这宅子中的假山,这宅子中的流水,这宅子中的花草树木,我真心觉得,我之前小瞧了这位宛城太守了,面对此等恶人,我应当与他好好交流一下贪污这么多年还不翻车的秘诀。
引路官员没有先把我带去见宛城太守,反而先带我到了季三青现今的居所,由此可见,宛城目前的掌权者是季三青。这并不是一件好事,有关投降这种事情,同小人好谈,权钱性命,利益至上,明码标价;同君子谈就让人头疼了,家国大义,礼义忠孝,从道德的制高点俯瞰着你,固守着自己的道德底线,宁死不屈。
很不幸,季三青就是君子中的佼佼者,“献身政治”、“致君尧舜”正是他活着的目的,我一开始就对自己能说服季三青这件事是没报什么希望的,打算私下收买太守,直接把季三青绑了。不过现在,我低头看了看怀中诚惶诚恐的小乞儿,我觉得自己有了七成的把握。
毕竟,眼见为实,耳听为实。
季三青住在竹林中的一小楼之中,也难为太守了,建宅子的时候还能想出来留这么一块附庸风雅的地儿,如此细心,难怪能把头顶的乌纱帽带得这么稳,值得让人学习。
竹楼深处的小楼也是竹制,随着竹门开启时的嘎吱一声,七年未见的季家大公子终于显露了他的真面目。
他盘腿坐在软垫上,身前是厮杀的棋局,身侧是婷婷袅袅的烟气,他一席白衫,举手投足间具是俊逸。听到门扉开启的声音,他回过头来,温文尔雅的书卷气,美玉一般的风骨。
这七年来,我们早已面目前非,最初的愿望,最初的性格,最初的自我,尽数被我们自己亲手撕裂。可在季家大公子身上,时间仿佛在停滞,他依旧是初见模样,依旧是那不染纤尘的白衣卿相。
这就是我不忍亵渎的妄念,这就是季家长公子——季三青。
与季三青对弈的人是小竹,小竹也了变了许多,从一个雌雄莫辩的小童变成了翩翩公子,他顺着季三青的视线看见了我,与有些迷惑的季三青不同,他一眼就认出了多年未见的我。
“李三胖?!”小竹的声音带着点惊喜,可他随之意识到了我现在与他对立的身份,他的神色随之晦暗了许多,“不……现在应该是李念恩了吧……”
“李三胖是?李念恩又是?”白玉般的手指之间拧着一枚黑色棋子,季三青拿棋子敲了敲脑袋,还是什么印象都没有。
小竹在一旁叽叽喳喳地同他解释了半天,季三青才从脑海深处挖出了些细枝末节的记忆,认出了我正是被他妹妹送到裕王府的孩子。
我面上微笑附和,心中却难免苦涩——
季三青果真不认得我了。
“在下九王爷使臣,李念恩。在下奉主子之命,前来拜会大人。”
现在,我用我的新名字,与您重新相识。
我放下怀中的孩子,向季三青拱手作揖。季三青起身将我扶起,目光落在我身侧的孩子身上,这个丫头的衣装寒碜,头发凌乱,身上散发出不知名的恶臭,与当下清幽的场景格格不入。
“这位是?”季三青的语气中带着点迟疑。
“路上遇见的丫头,饿坏了,不过我可没吃的给她,就厚着脸皮带着她来您这蹭吃蹭喝了。”我的手拍着小乞儿的后背,暗中施力,把她往季三青那里送。
季三青的眸中闪过不忍,弯下腰,牵起小丫头的手,把她带到了棋盘旁,端了一盘茶点给她。小丫头是真的饿坏了,见到吃的眼睛明亮无比,不管不顾,抓起茶点就往嘴巴里塞,小竹担心她噎到了,连忙给她倒了一杯茶水给她。
小丫头的吃法是粗俗的,是不卫生的,点心屑掉了一地,手上嘴边都是食物残渣,没有大人物会喜欢这幅饕餮之相,我看着这丫头,却感到了无比的亲切,甚至有点羡慕。毕竟当年,我想这么吃都吃不了,连站着吃都做不到。
如果这这次事情办成了,就把这丫头带回养着吧。
我有些漫不经心地想着。
季三青摸了摸小丫头脏乱的头发,回头问我:
“城里这样的孩子多吗?”
“季大公子这边为难在下了,在下只知道城中的乞丐已经饿死的差不多了,这个丫头活下来就是个奇迹,”我笑了笑,接着说道,“不过还好,尸体是完好的,还没到吃人的时候。”
季三青的手在某一瞬间僵住了,我知道,他内心动摇了。不过现在不是乘胜追击的时候,有些东西要他自己发现才算有趣,所以我转移了话题。
“啊啊,光顾着唠家常,忘了说正事儿了,是这样的,我们家主子对小世子万分担心,摆脱在下来看看小世子在这住的好不好。”
季三青敛下眸中复杂的思虑,不动声色地拒绝了我。
“他很好。”
我拢了拢袖子,笑得越发灿烂,言辞中带着点谄媚。
“诶,城外绑着的五千战俘过得也很好。”
棋子散落在地上,白子散落一地,是小竹倏地起身时碰落了棋盒,正在吃东西的小丫头被吓了一跳,被点心的碎屑呛到了,季三青一边轻轻地拍扶她,祝她顺气,一边吩咐小竹。
“好了,带他去吧。”
小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袖子一甩,是布料划破空气的闷响,他的脚步跺得极重,给我引路时是满身的不情愿。
我讪讪地摸摸鼻子,没敢跟正在生气的小竹搭话,小竹也懒得搭理我。在把人事看得极其简单的小竹的眼中,我的主子是这世上最大的恶人,我大抵就是世上第二的恶人吧。
我们这段路程走了挺长的,从太守府的一头走到另一头,从绝世独立的竹林走到了侯服玉食楚馆,这里人声鼎沸,来往的小厮侍女衣衫暴露,神色之中满是媚态,在我走过的时候,他们看我的眼神仿佛带着钩子。
我挑挑眉,从一个身披白纱衣的侍女的托盘上拿了一杯酒水,端在手里,侍女毫不在意,抹着胭脂的嘴唇在我身上擦过,留下了一抹带着香气的红痕。
与我的如鱼得水不同,小竹显得很不适应这里,他左躲右闪,唯恐碰到身侧的侍从,这幅声色可口的样子反倒使得侍女妹妹们更加感兴趣,她们总是故作无意地往小竹身上靠,小竹躲闪地更加狼狈。
如披荆斩棘的勇士,我们终于到达了关押小世子的“囚牢”。
这里是这座与秦楼楚馆无疑的温柔乡中最繁华的地方,在繁复精美的门扉之后,是女子的调笑声,是小厮的恭维声,是脂粉和美酒的香气,是丝竹管弦靡靡之音。
这是人间的极乐国,是男子的温柔乡。
这种阵仗的享乐之所,在京城中,也没有几户豪族敢在家中这么做。
而这位太守大人在被困守时,还能够如此及时行乐,在下是真的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