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自走回房间的路上,我不断安慰自己,季三青见到了宛城的这幅模样,他心中正在不断挣扎呢,我要给他时间好好考虑。主子给了我三天的时间,现在不过是第二天,今晚过了我还有一整天时间呢。
我还有一整天。
……
安慰不过是安慰,与我口中念叨着的没有关系不同,我的大脑无比清醒地意识到——问题很大。
我只有一天的时间了,如何利用这短短的一天时间来说服固执的季三青,我心中一点底都没有,一旦真的被逼到绝路,我甚至想要使用暴力,直接把季三青绑起来带出城去,这样也就不用费尽心思去说服这个死脑筋了。
绑走季三青并非是难事。宛城势力分为两方,季三青和申宏一派,太守和他手下的官僚一派。太守一派的态度在酒席上已经表现得很明确了,他们想要投降,只是苦于季三青官位比他大,而他们又不想把新帝得罪死,故而无法动手;季三青一派内部分裂,季三青在君与民之间纠结,申宏则是个只在乎自己性命的小人,也是因为季三青的缘故,他无法投降。由此可看,季三青与宛城中的其它掌权势力观念不合,如果我联合太守和申宏,联手架空本无实权的季三青,将他强行绑走,真的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对季三青动用暴力。不一部分原因是不舍得,更重要的是,我担心季三青会自尽。
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不但没能没有救得了季三青,还让他在极度屈辱之中死去。
无论如何,我都不愿意季三青以这样的结局死去。
这一夜,我伴着隔壁小世子房间中传来的乐声和唱曲儿声,不断盘算着怎样才能说服季三青。
第三天清晨,天还没有亮,未能入眠的我一件件穿好了衣服,垂衣静坐在床榻上,焦灼地等候着黎明的到来。
公鸡叫响第二声,天空刚刚展露出鱼肚白,我霍然起身,直接赶往季三青的小院。我也曾伺候过季三青一段时间,他的作息很规律,每日在第二遍鸡叫时分就已经大醒。
我赶到季三青竹屋的时候,他已经在温书了,有时候我真的佩服他的心境,此等兵临城下之际,他依旧能每天琴棋书画诗酒花,早起时还不忘拿着一本《论语》三省其身。
“你怎么来的这么早?”
季三青放下书本,对我的到来并不意外。
“季大公子倒是清闲自在,真可谓两耳不闻窗外事,彻底对宛城百姓不闻不问了!”
我开门见山,直接表露出我的心声。这场与季三青的心理博弈之中,我彻底失败了,他是一个不怕死的,甚至把为新帝赴死视为荣耀,而我有太多的畏惧,我担心宛城百姓被逼上绝路发生动乱,我担心小世子意外身故没法交差,我更担心季三青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区区宛城。
我顾虑太多,从一开始就必输无疑,我所有的挣扎,从一开始就是玩笑。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不过我仍旧不打算放弃,仍旧要最后一搏。
事关季三青的生死,我无法认命。
从我孤注一掷的眼神,有着七窍玲珑心的季三青隐约能猜出我的想法,为了让我放弃无谓的尝试,他给讲说了一个故事,一个他自己的故事。
故事中的主角是太子与监视太子的伴读。
两位主角本是敌对的阵营,本是注定陌路的对手。
但他们最终却走上了同一条路。
太子是季三青的表叔,季三青的奶奶与老皇帝的皇后有着同一个姓氏,季老夫人是皇后的姐姐。
皇后是被季老夫人亲手送进皇宫的,她的婚姻没有爱情,只有冷冰冰的政治和利益,为了安抚皇后背后的势力,皇后有着无上的权势和地位,却不受宠爱,老皇帝的众多嫔妃明面上不敢给皇后脸色,暗地里不时给皇后使绊子,根本不把皇后看在眼里。
宫墙深深,余生悠长,被困于皇宫之中的皇后对自己的夫君充满怨恨,浸润在仇恨和嫉妒之中的女人总是可怕的。皇后入宫没多久就撕掉了自己温婉的表象,对外,皇后与娘家的势力勾勾搭搭,令本就强大的娘家更上一层,成为几乎可以架空皇权的庞然大物;对内,她全然不在意自己毒妇的名声,在自己生下嫡长子之前,她不择手段,令后妃滑胎的滑胎,皇子们夭折的夭折。在太子出生之前,老皇帝生了五六个儿子,最后只活下来一个,是一个小宫女生的,对皇后的地位没有任何威胁。
后宫内的事物不如意也就罢了,老皇帝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朝堂中皇后一党的势力就使得老皇帝无比头痛了,很多时候,老皇帝看着那些勾搭成奸的世家们,再看着其中指点江山的皇后父兄。
老皇帝真的怀疑,大禹国的皇帝到底是谁,这到底是谁的国,老皇帝每日在龙椅上受气,回到后宫也不想跑到皇后那去找气受,常常从端妃和容妃这对姐妹花的居所获得片刻的安慰。
老皇帝当然不是一个善茬,他怎么可能甘心大权旁落,安分地当一个傀儡皇帝。他本就是一条擅长隐忍的毒蛇,他曾隐忍多年,在最关键的时刻以最腌臜的手段,逼得自己快要继位的皇兄退守边塞。老皇帝所有的懦弱和可笑行径都是假象,是为了麻痹皇后一党的皮囊。他深知世家盘根错节,不可以硬来,于是他表面对皇后无可奈何,任由皇后一党在朝中兴风作浪,实则在暗中培养可以与皇后一党的抗衡的势力。
季家就是皇帝暗中吸纳的势力。季家与皇后的家族是世代的血仇,到季家独子这一代,季家已经被皇后一党打压得只剩独苗了。皇帝暗中把季家独子调回京城,授予了一个不痛不痒的闲职。
季家的势力早在前朝的时候就被皇后一党瓦解,那时,季家独子无依无靠,没有可供依仗的靠山,谁也没想到,这位无人在意的家伙竟然夺走了皇后姐姐的芳心,她全不在意季家独子就是一个没权没势的穷书生,不顾自己亲人的反对,一意孤行,嫁给了一穷二白的季家独子。
皇后的姐姐,也就是嫁给季家独子的季氏,她也是一个狠人,自己不想进宫,就把自己最亲近的妹妹给送进了皇宫,凭借父兄过分的宠爱,以女子之身成为皇后一党中的领头人之一。在与季家独子成婚后,她把季家独子绑上皇后一党的战车,令自己的夫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升迁。
季家独子自己也争气,人际关系、工作事务、言谈举止,样样都是世家子弟中拔尖的存在,远超皇后一党中不争气的年轻一代。最后,皇后一党隐隐有把季家独子奉为领袖的趋势。
季家独子乘着皇后一党东风扶摇直上的时候,皇后一党中没有人知道他与皇帝还有联系,没有人知道他与那条毒蛇一同里应外合,想要把皇后一党这个已成隐患的毒草彻底拔除。
或许季氏是知道的,但她不会说的,她曾愿意为了季家独子放弃一切,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忍心毁了季家独子的。
季氏想要成就夫君的愿望,即使这愿望需要季氏父兄的性命作为敲门砖,需要自己亲妹妹的惨死作为投名状,季氏也早所不惜。季氏认为自己行径的理由是爱,但季三青认为,自己的奶奶对爷爷的感情与其说是爱,不如说是凡人对圣人的追逐,是信徒式的狂热。
后来,季氏与季家独子生了两个孩子以后,皇后终于生出了自己的嫡长子。
皇后早就过了对爱情有奢望的年纪,她不信虚无的情爱,不信易逝的红颜,这个在幽暗后宫之中逐渐腐朽的女人,除了权势之外什么都不信,她固执地认为,权利是最美的,只有权利加身,他人才能注意到玫瑰下的尖刺,锦衣貂皮之下的铁腕。
皇后深爱自己的孩子,她要将自己最爱的权势送给自己的孩子。在孩子“百天”举办之时,皇后动用了所有的势力,几乎是强压着老皇帝,硬逼着老皇帝将自己的孩儿立为太子。
此等屈辱,是几乎被女人骑到头上的难堪,老皇帝怎么能够忍受。皇后认为自己的儿有了太子的位置和自己的支持,余生就可以高枕无忧,可她错估了自己枕边的狠辣程度。老皇帝迎娶皇后不过是时势所逼,他本就对指手画脚的外戚颇为不满,皇后一党硬逼着自己立了太子以后,老皇帝彻底放弃了自己内心残存的半点仁慈,决心要彻底铲除皇后一党。
皇后一党玩不过季家独子,也不是老皇帝的对手。自从老皇帝下定决心之后,季家独子出手没有半点犹豫。季家独子的父母死于皇后一党的诬陷,这是家族的血仇,唯有另一个家族的鲜血才能够清洗,季家独子将朝堂上皇后一党的核心人员送上断头台,老皇帝亲手把白绫赐给与自己相伴三十载的皇后。
从此,老皇帝真正成为大禹国的主人,万人之上;季家独子则登上了左丞之位,一人之下。
皇后一党就此覆灭,后宫的小太子刚刚学会了说“母后”,他的母后就魂归西天。
在朝堂之中,空有名位的存在是最好的猎物,从此,这个没了后台的小太子被卷入各种各样的政治斗争,成为最好的棋子。
老皇帝只是冷眼旁观,他最喜欢的是静妃和容妃生的三皇子和八皇子,如果不是朝堂局势过于混乱,他还需要太子做靶子,太子连皇后为他争取来的太子之位都保不住。
即使太子没有任何权势,性格唯唯诺诺,面对父皇诚惶诚恐,老皇帝依旧对太子放不下心来。太子身边的侍女太监都是老皇帝的眼线,就连太子的伴读都是老皇帝心腹的子孙。
季三青进宫之前,季老丞相就暗示过他了,他的任务不是伴读,而是监视太子的一言一行,一旦有任何异动,随时上报给皇帝。
有关于太子的处境,季三青早有耳闻,太子身为嫡长子,作为一国储君,整日活在暗杀和威胁之中,身边没有一个贴心之人,没有一个可以交流的朋友,周围的所有人时时刻刻地窥视着他,一旦他有半分的逾矩,展现出分毫不合时宜的野心,等待他的就是灭顶之灾。
季三青对这位可怜的太子的确有着同情之心,可这种同情没有超过对爷爷的敬仰,在季老丞相和太子之间,年幼的季三青必定会选择前者。
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季三青的态度发生了转变,他违背爷爷的命令也好保护太子,他不惜冒着风险也要与无能的太子同行呢?
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友情与忠诚掺杂在回忆中每一寸柔软的瞬间。季三青当了太子十年的伴读,他亲眼见证了太子从一个唯唯诺诺、胆小怕事的孩子,成长为一个有个自己政治抱负,一心向着光明而行的磊落君子。苍黄翻覆的政坛,丛杂纷纭的言论,太子是成长在泥潭中的青松,不畏艰难、愈挫弥坚。经历了风雪的低档和洗礼之后,更显得高洁。
太子与季三青一起长大,有同一个老师,喜欢同样的书籍,于漫长的岁月之中,他们无数次探讨,无数次争论,无数次规划这个国家未来的图景。经过数不清的促膝长谈,对国家弊病的分析,季三青明白,太子发自内心想要成为一个好皇帝,面对这个理想高远的储君,季三青灵魂的旋律为之共鸣。
季三青不喜欢藏污纳垢的朝堂,也不喜欢抛头露面,但为了帮助太子建立自己的势力,季三青选择踏入这肮脏的政坛。他要践行太子的意志,而那同样也是他自己的意志。当三王爷党步步紧逼,快要逼死太子的时候,季三青毫不犹豫地决定与太子一起赴死。最后是季老丞相看不下去了,拉了太子和季三青一把,不然太子早就被三王爷给弄死了。
这是一对同舟共济、不离不弃的君臣。太子有想法,季三青将之落在纸面,写成奏章;太子担任巡抚,季三青亦要追随,与其一同出入灾祸瘟疫肆虐的地狱。
“他是我的挚友,是我的同路者,是我选的君。”季三青说起太子的时候,眸中闪烁着光芒,“我所追随的那人,他理想坚定,他胸怀天下,他会成为最伟大的王。”
话语令人感动,是真情实意的流露,小竹听了季三青的故事以后,眼中泛着泪光。我的内心静如止水,冷冷地提醒季三青:
“他是怎样的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史书注重将记下怎样的他。”
强权即真理,胜者才有记录历史的资格,史书上的恶人们,一半是真的十恶不赦,另一半不过是时运不济的可怜虫。这场内战之中,如果太子赢了,史书之中的主子就是罔顾人伦的嗜血逆臣,我则是贪婪狡诈的佞臣;如果我们赢了,太子就是弑父杀弟的伪君子,季三青则是空谈大话的狂人。
季三青并不为我的言语所触动、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我的主,他是我我选择的君,无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追随着他。”
是啊,他是你的主,所以你就置其他人于不顾,连自己的性命也不在意了吗?
季三青,你会死的,为了你口中的忠诚,为了一个根本不在意你的生死的人,你会死的。
我求来的三天马上就要过完,想到季三青惨死的未来,我的神智断了线。无理智的狂怒席卷我的神智,我撕裂了斯文的表面,展露出我贱民出身的一面,对着我遥不可及的奢望,我张口痛骂。
“狗屁!见鬼的君,见鬼的誓死追随,君王和他的谋士,这种关系就像妓女与嫖客,目的一致的时候,天天上床都不成问题,你爽我爽大家爽;目的不一致的时候,戏子无情婊子无义,多你一个嫖客不多,少你一个嫖客不少。所谓主子,不过是一个踏板,一个让我们成为我的踏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