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三青任由我像一个怨妇一般说着负气的话,他微笑着看着我,那是高高在上的怜悯,是高位者面对低位者的态度。
“你说得很有道理。”
口中赞同,仅仅是口头的赞同。
你说我说得有道理,可是你真的听过我说话吗?
我又一次无比悲哀地意识到了真相。他从未将我与他放在同样的位置上,他就像是高高在上的神佛,一直在云端漠视着我,漠视着我的挣扎,漠视着我的肮脏。
他愿意救我,但他从未记住我;他对我温和,就相对其他人一样。
在季府的时候,有个与我无缘无故的小书童,他整天找我茬,用苍白的言语折损我,在被季清贺教训后,恼羞承诺的他想要杀了我。当拳头落在我的身上,当双手扼住我的咽喉,他坦承了他讨厌我的理由。
因为我的眼神。
【你那眼神,和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有什么区别。】
其实,那个书童曾经被人欺负过,我救下了他。后来,他主动与我搭话,想要与我交朋友。但我就是用这种眼神看,然后礼貌的拒绝了他。
现在,我明白了,他为什么会愤怒,他为什么会走上绝路。
现在,我与他感同身受。
上位者的态度,高高在上的蔑视,我就像是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从未被他放在眼里。我的好心,我的体贴,我所有的一切,从未被他放在眼里,就连我从胸膛中刨出的真心,都是一个笑话一般。
静水翻腾,其下暗藏的波涛展露。我揪起季三青的衣领,愤怒充斥在我整个心灵,被人踩在脚下的耻辱令我将心底话坦言。
“你们季家人,一个两个,怎么都是这么傲慢!是,我年幼的时候,你很轻易地看穿了我。可我看穿了您啊,季大公子。你口口声声说着,你要救济万民,您的目光怜悯,可那怜悯是从云端向下看的,像是来自神明的视线。”
“自诩神明,何其傲慢!”
“您说您要成为季老丞相那样的人,那你就像季老丞相那样从云端走下来啊,走到污泥一般的芸芸众生之中,感受他们的喜乐,感受他们的希冀,不然,你凭什么代替百姓?季老丞相是个什么东西你比我更清楚,他与他的主子斗了一辈子,他弄权专断,他架空皇权,他把老皇帝扶持起来的权臣一个一个打倒,将老皇帝费心营造出的多方牵制的局面彻底毁灭,几乎让符家的天下变成他季家天。就在不久前,他还伙同我的主子,直接把老皇帝在六十岁诞辰上给弄死了,然后扶持了你那个傀儡主子上位。”
我直白地将季老丞相与老皇帝君臣和睦的假象撕裂,前朝的政治从来不是两个老不修暗搓搓给对方使绊子这么简单。季老丞相与老皇帝和和睦睦了大半辈子,不是因为他们感情好,也不是因为他们是彼此最好的伙伴,更不是什么狗屁的主仆之情和知遇之恩。原因很简单,他们都没有办法搞死对方。一旦搞死对方,天下必然大乱,他们精心维护的国内安定,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在季三青眼中,季老丞相是温和而慈祥的爷爷,时不时还吹胡子瞪眼,被皇帝的迷惑行为气得险些中风;在老皇帝眼中,老丞相则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鬣狗,再多的肉也喂不饱,永远饥饿地盯着他的喉咙,时刻准备着将看似光鲜的皇帝杀死在皇位上。
跟季老丞相比起来,我这种小动作不止的家伙,都可以称得上是忠心耿耿的不二之臣。
季三青身为季老丞相精心培养的继承人,季老丞相做事的时候从来就没有瞒着他的意思。他不是不知道这些,他只是单纯的,无法对自己下狠手。
季三青无法为了太子背叛自己的爷爷,也无法为了自己的太子割舍自己的爷爷,他两方都无法割舍,在两个势力之间挣扎,几乎要被撕裂。
但他必须做出选择。
我希望他选择季老丞相。
“季三青,你要学季老丞相就学到底,你学人家的政治理想,怎么不学学人家的政治觉悟啊,怎么不学着成为一个政治动物啊?你口口声声地说,众生平等。这很好,季老丞相也常说这句话。七年之前,三十万难民来到京城城门之下,季老丞相为了这三十万难民的一条生路,鼓动了自己扶持十余年的三王爷,直接插手三王爷的逼宫计划,事后,如果不是季老丞相的嫡传弟子顶罪,再加上老王爷插手,季老丞相七年前就死了。那时候,你在哪里呢?一心保护太子殿下的季大少爷?”
七年之前,大禹国北面水灾,南边旱灾,大水淹过的田地种不出粮食,阳光炙烤的禾苗尽数枯死,北面和南边的农民连续两年几乎颗粒无收。饥饿到极致的人们背井离乡,一路流浪,逃离被饥荒笼罩的家乡。难民想要寻找一个可以接纳他们的地方,可减产是全国范围的,哪个州郡都没有有多余的粮食分给流民,面对汹涌而至的流民,所有的城池都大门紧闭,地方的豪强组成私军,阻止流民涌入自己的州郡。
逃荒的路上,百姓无路可去,无人收留,最后,南方和北方的难民汇聚在一起,形成三十万人之巨的难民潮,浩浩荡荡地来到京城城下。他们的想法很简单,京城是全国最富裕的城市,位于天子脚下,讨上一口吃的还是可以的。
可惜,京城就算再富足,也养不起多余的三十万人。京城的救济粮由顾家把控,顾家趁着国家危难粮食大涨之际,倒卖救济粮狠狠地发了一笔国难财,根本不肯将供不应求的粮食免费供给流民。老皇帝出于治安和稳定的缘故,也不愿意让难民进城。京城中的守军都没有十万,三十万饥渴如狼的百姓聚集在京城之外,将这群家伙放进来,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也没有人担得起这个责任。京城中的世家无论表现地如何仁慈,其实质也是只顾及自己的利益集团,这群支配大禹国的世家在大难面前只要求自己的安稳,他们联合起来给向官员施压,再加上老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圣旨言辞暧昧,京城的大门永远都无法向流民打开。
最终,就在天子脚下,帝都之外,流民饿死十之七八,三十万温顺的百姓,只为了讨一口吃的,却生生饿死了二十万。
我和主子亲眼见证了那个地狱,却什么都做不了,或者说,正是因为我们尝试做出改变,所以我们失去了一切。
“看得穿、说得出,这些都不算本事,真正重要的是你做了什么,七年之前,你为了太子置三十万万人的性命于不过。七年之后,你又要为了太子殿下害死这两万百姓吗?”
“众生平等,二十万的人命,还比不上太子的一条人命吗?”
七年之前的流民是季三青心中永远的疼痛,成为了他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季清霜跟我说过,因为七年前的那件事,季三青的余生都活在了自责之中。
我承认,我就是往季三青的心窝里捅刀子,我就是要剜开他从未结痂的伤口,逼迫他从过往的苦痛的之中挖出鲜血淋漓的体悟。
季三青,现实不像书本,人世也不是你所希翼的那个人世。居庙堂之高,是看不见真实的人世的,不身处江湖之远,永远都无法理解那些愚昧而疯狂的选择是从何而来。
季三青的情绪处于剧烈的波动之中,唯有依靠着小竹,才能撑住自己脱力的身体。我对自己的口才有自知之明,我知道,我既没有说服季三青,也没有点醒他,我只是揭开了他自我欺骗。
我令他逃无可逃,直面自己内心,直面选择。
他想要凭借死亡逃离一直折磨自己的东西,他想要凭借简简单单的死亡让自己从痛苦的挣扎中一劳永逸地解脱。但我不准许,我是个自私鬼,我想要他活。
所以,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他选择的机会了。
君与民。
主君与爷爷,忠诚与孝道。
相依相伴的挚友与无法割舍的理想。
来吧,季三青,做出选择吧。
如果你再做错选择,如果你再选择逃避,我不知道我会做出怎样的行径。
竹影幽幽,秋风飒飒,清晨的鸟儿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绝世而独立的翩翩佳公子立在屋中,竹叶自敞开的窗口飘入,忽忽悠悠地落在地上。
“我投降。”
季三青推开小竹,真正做出选择之后,他自己一人也能站得笔直。
“我,季三青,向八王爷投降。”
季三青闭上眼,从怀中掏出早已经写好降书,亲手交到了我的手里。
我弯下腰,双手接过,可季三青没有立即放手,他握住降书,声如洪钟,要我同他许诺。
“李念恩,两万宛城百姓,不得有任何损伤。”
季三青的神色无比严肃,他的眉头皱得很深,目光炯炯有神,活像是大家族之中威严无限的老族长。
老族长的眸子倒映他族人的身影。
他终于看见了我。
我历来讨厌强权者,但我喜欢如此强权的季三青。
他本该如此,不需要挣扎在两个势力的边缘,不需要因为他人错误做出妥协,他只要做好自己就行了。
我的长公子啊,就这样,为了自己活着吧。
“是。”
幽静的竹屋变成威严的宗祠,于故去先祖的注视之下,年轻的族人接受老族长的任务。
在季三青面前,李三胖愿意低下他的头颅。
101、
在临走之前,我提醒小竹,不要放任何人进来,小世子和太守都不可以。
小竹同意了。
我将季三青的降书小心翼翼地藏在怀里,路过太守府大门的时候,申宏抱剑站在那里,见我要走,讨好地冲我笑了笑。住在太守府的这几天,申宏人品虽然可圈可点,但没有给我惹麻烦,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他笑脸待我,我自然笑脸回他。
我们两个,一个叛主的混账,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混账,混账对混账,其乐融融,亲如一家人。
太守早就嘱托了手下,无人敢拦我,我一路畅通无阻,毫发无损地回到了军营。军营中的气氛较之我离开的时候有了很大的变化,更加接近临战状态,士兵们的神经绷得很紧,随时准备拔出腰间的武器。
季清霜就是一个狗鼻子,我回营的事情又是第一个知道的,她第一时间凑到了过来。三天不见,她明显憔悴了很多,眼下青紫,头发凌乱,神色有点神经质。季府的时候,季清霜贵为皇亲国戚,她父亲管不了她,季老丞相懒得管她。只有季三青,唯有这个异父异母的兄长,整天盯着她,管教着她,打着担心她祸害别人的名号,一直一直保护着她。
与我一样,季清霜也很在意季三青。
明明,她是个女孩,我是个仆人。
却都想要守护那个憨憨的大公子。
现在——我们成功了!
我掏出怀中的降书,遥遥地向她挥舞着。她捂住嘴巴,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周围的士兵吓坏了,想要来扶起她,被她拒绝了。
遥遥地,她冲我抱拳。
我回以抱拳。
我赶到主子所在的帐篷,主子裹着厚衣服,正缩在椅子里喝中药。主子从小是在糖罐里养大的,十二岁之前,没有人敢让这位爷吃半点苦。经历这么多年的动荡,主子习惯了受伤时的痛苦,却依旧没有习惯苦味的药物。
我喜气洋洋地对主子挥了挥手中的降书。
“主子,小的出马,三天不到就完成了任务,怎么样,帅吧。”
拧着鼻子咽药的主子被我欢快感染,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些许,他半开玩笑地责备我:“最后一天才完成任务,你还得意了是吧?”
“嘿,我就是——”
我冲主子扮了一个滑稽的鬼脸,逗得主子哈哈大笑。这种毫无芥蒂的欢脱气氛,令我恍惚之前回到了七年前,我们仍旧年少的时候。
主子也不嫌苦了,笑着把药喝完,一目十行地看降书,一边看一边夸我。
“这件事干得不错,给你记上一功,等会你就带我的亲卫队去把小世子接出来。”
“好嘞~”
“都这么大的官了,整天没个正行。”
面对我哗众取宠的表现,主子笑着敲了敲我的头,我借机退了出去。
主子的亲卫队人数不多,不过个顶个都是好手。亲队伍直属主子,身份高贵如九王爷也指挥不动。现在,主子竟然毫无芥蒂地让我指挥,由此看来,我未来还可以再往上蹦跶两下。
位极人臣真的不是梦啊。
近卫队仅有五十余人,肃穆地站成两列。统一佩戴着专门打造的腰刀,穿着黑色的细鳞甲,铁盔的顶部缀有翠鸟的羽毛。这队黑甲士兵不过十余人,气势却像是身经百战的大军,令人望而生畏。
真是威风极了,我心中暗想,等我未来有了自己的大宅子,也要弄几个这样的近卫给我看家护院。
借着主子精心打造的近卫队,手握主子赐予的金令,狐假虎威的我昂首挺胸地回到宛城。宛城太守亲自出城迎接,一众官员跪地接驾。
我又一次感慨皇权的强大,不过小小的一块令牌,就使得这些官员如此惶恐。
太守的大门敞开,小竹站在门口张望,我有点奇怪他怎么会站在这里。
“你不是答应我守着季三青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没有什么责怪的语气,只是单纯的好奇,毕竟我就没见他主动离季三青超过十丈。
“还不是申宏那个混账,离开京城以后没人管着他了,他就现了原型,自从来了宛城以后,天天往外跑,不是妓院就是赌场。现在好了,太守带着府中的人去迎接八王爷了,府门也大开,他慌了,担心债主借机来找他麻烦。那个家伙人缘不好,整天调戏府里的侍女,得罪了不少人,他只能找我来帮他望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