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贺依在屋门旁边的墙面上,看到我的时候做出很惊讶的样子。
“李大人,怎么是您?”
他这种故作惊讶的表现让我想到小世子,不禁有些反胃,直言不讳地揭了他的老底。
“装,你就接着装,一炷香前就知道我为什么来了,你就继续装。”
见我的心情已经差到连与他寒暄的心情都没有了,季清贺拿袖子掩了嘴角,底底地笑出了声,恢复了平常的情态。
“李念恩你高看我了,你们一炷香前刚刚散会,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快拿到消息。”
这句话换一种方法理解,季清贺他没有这么快拿到消息,但他一定提前拿到了消息。此次密会的参与者都是主子的心腹,如果不是主子给他透了消息,那么主子的心腹中一定有与他狼狈为奸的人。
季清贺组织的渗透度和效率有点可怕了,小时候他那么努力都没见他在文治武功上有什么建树,原来天赋竟在这些邪门歪道上。
“你果然已经知道了,你什么时候知道的。”我不禁有些好奇季清贺他这传递消息的效率有多快。
“半炷香前。”
“……这有差别吗?”
季清贺笑而不语。
我无话可说。
抄家的名单由主子亲自草拟,吾等无权过问,当我拿到名单的时候,我被名单上的那一长串姓氏给震惊到了,名单上的家族不止有废帝旧部,还有季家的一些附庸,以及一直与我方势力暗中勾搭的几个世家。如果按照这份名单来杀人,京中贵族可去三分之一,我着实猜不透主子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根基未稳,如此弑杀,就不担心逼反门阀世家吗?
名单之后,主子还附了一句话,“爱卿可稍作增减。”
这个稍作就很有灵性了,主子他是希望我增呢,还是减呢,又希望我增减多少呢?
按理说,这种圣心难测的情况,我应该如实按照主子的要求去做,不过,很明显,我依旧没按照主子的期望行事。
我和季清贺约定了半夜行动,傍晚时分,下人上报,刘肖两家家主来访。
“快快有请。”我跟着侍从出门亲自去迎接他们。
刘家和肖家,正是助我战胜益州刺史的那两位官员的本家,我负他们两家良多,现在他们来求助,我没有不帮的道理。
刘肖两家家主并肩而行,身后跟着一个低头快走的二八少女,我将他们引导至大堂,呵退仆役。
一直端着着的两位家主这才放下架子,两位年过半百的老人家对我一个愣头小子点头哈腰,苦苦哀求我护住他们两家,我连忙扶住他们:
“两位家主不必如此,刘兄与肖兄与小弟过命的交情,就算两位前辈不来,小弟也会保护好刘肖两家的。”
“李大人大恩,小人就替整个刘家谢过大人了,”刘家家主攥紧了我的袖子,哽咽着,将站在他身后一直充当背景板的女孩推到我的面前,“这是我那不争气儿子的独女——刘宛妙,现在献给……”
真是今时不同往日,竟然有人愿意对我用美人计了,不过我对美女不感兴趣,美男的话我说不定就从了。
我打断刘家主的话,拒绝了他:
“不可,不可,刘兄与肖兄与我是兄弟,儿时一同花天酒地的时候便说过,他日若有谁出人头地,便要护兄弟一家平安,宛妙既是刘兄的女儿,那也是我李某人的女儿。我若真的收了,不但我家那位母老虎过不去,我自己这里也过不去啊,刘家主你可饶了我李某人。”
听见我不欲手她为妾,一直低头的刘宛妙反应极快,甩开将她当做礼品的刘家主,跪在我的面前:
“小女刘宛妙,见过义父大人。”
这个过程不过短短的一瞬间,但我依旧看清了女孩的脸,眉如远山,肤若桃花,的确是个十成十的美人胚子,即便放在这群芳争艳的帝都,依旧能有一席之地。
如此容貌,又是刘家女儿,若不好好利用,岂不可惜。
我蹲下身来,摘下大拇指的扳指,亲自给她戴上,她的指骨比我略细,玉扳指带在她的手上空出来一大截,仿佛下一秒就会跌落。刘宛妙没有诚惶诚恐的道谢,只是默默地将大拇指拢在四指之间,玉扳指就此被扣死在她的手上。
我拍抚着她的手背,赞许道:
“好孩子,好孩子。这么好的孩子,未来可是要嫁给皇亲国戚的啊。”
刘宛妙没有回答,只是将玉扳指攥得更紧了。
有了刘宛妙这个“好闺女”,我整个心情都变好了,连带着满脸褶子的两位老家主也顺眼许多,我与他们相谈甚欢,亲自将他们送出宅邸。
会见完两位家主以后,已经酉时三刻,我披上了铠甲,马不停蹄地往汇合之处赶。
帝都西市,一支黑色的军队已经无声地等在哪里,黑色鳞甲,面部带着恶鬼的面具,从面具孔洞里透出的目光没有任何的感情。季清贺站在队伍最前方,杀人之夜他手无寸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披了一件红色锦衣。
“李大人,来的挺早啊。”
衣角划过地面的沙沙声,他的脚步声几乎无法被听见。
“比不得季大人。”我皱着眉,退后了半步。
季清贺识趣地停步,距离我两步之遥,他低笑着说:
“没办法,我可不像李大人这么稳重,如此时刻还能够找人聊上一两个时辰。我啊,一想到我今晚的任务,心中总有着这么一团难耐的火,它问我啊,今夜,那些人会不会哭,会不会叫,会不会像虫子一样,在地上扭来扭去啊?”
他在兴奋,他很兴奋,更糟糕的是,他对自己感到兴奋这件事情本身,兴奋不已。
黑色的骑兵沉默地立在后面,仿佛早已适应他们宛若疯子的领队,我这局外之人倒成了在场为一个为此伤感之人。
多年以前,季家四公子会因为一个被他伤到的仆役而痛苦不已,现在的季清贺却因为千百人命丧他手而欣喜若狂。
我注意到他的衣服,红色锦衣之上绣着业火的图案,那业火从衣袍的下摆一直蔓延到胸口处。如果我没看错,这是戏剧《往生怨》中三生一角的戏服,三生在《往生怨》不过是一个丑角,他的戏份说来简单,就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死后怨念不散化为厉鬼,为祸人间,最后被清风观的道长引业火使其自燔,最后得了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我不知季清贺为何会选用这件戏服,我只知道,季清贺穿上这业火红衣后,不似丑角,更似艳鬼。
他是绝代的戏子,而这正是他为这场大戏选择的戏服。
“走。”
于夜色最暗之时,我翻身上马,带领这支黑色的骑兵穿梭在漆黑的街道上。
今夜,我们便是无常鬼,夜罗刹。
生者止步,死者让行。
126、
这支骑兵很高效,我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按照名单将他们带到相应的宅邸之前,等在门口就行了。
卫兵效率极高,屠灭了七户人家以后,我才注意到季氏亲家顾氏赫然在列,我当即想要拦住他们,结果季清贺这个一直陪我看戏的家伙看到顾府的匾额就呆不住了,他拔出插在马背上的弯刀,亲自带着手下冲了进去了。
季清贺的这支黑甲骑兵自训练出来的那天起就是为了执行特殊任务,他们杀人的准则是无声且快速,可屠灭顾家的时候,即便我站在门口,也能听见府中凌乱的逃跑的脚步声,以及刀子割入血肉的声音。
顾家的任务持续了很久,比之前的七家加起来还久,府中男人的怒吼,妇孺凄厉的哀嚎,久久地回荡在京城没有灯火的夜晚。
这不是单纯的杀人,这是彻头彻尾的虐杀。
等到府中最后的一声尖叫戛然而止,季清贺仍旧没有收手,他枉顾主子对低调的再三强调,命令手下烧了已成空巢的顾家。
火苗从顾家最精美的几处楼宇开始,最终蔓延成为吞没整个顾府的熊熊烈火,满足了自己畸形愿望的季清贺提着血迹未净的弯刀,带着身披黑甲的手下,从被烈火吞噬的顾府大门踏出。
季清贺的背后是焚烧着死者的火焰,他双手素白,指尖却是流动的猩红,衣衫上的业火纹路在火光的映衬之下流光溢彩,随着火光的变化而跳动。
这红衣戏子手握杀人无数的弯刀,嘴角却是娴静动人的浅笑。
玉面罗刹。
人间画皮。
不过如此。
终于,孩童长成恶人,凡人化身恶鬼。
而今,这恶鬼,这恶徒,他抬起衣袖,用鲜红的布匹擦去自己脸颊上同样鲜红的血迹,他踏着轻快的步伐,走到我的面前,询问道:
“李大人,下一家是谁?”
季清贺脸颊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杀人使他快乐,杀死与季家有关系的人更是让他达到了快乐的巅峰。
顾家在烈火之中被烧得劈啪作响,我反问他。
“为什么,季清贺。”我不解,“你不是你爷爷的走狗吗?”
“为什么这么说?”
“京城之中除了季老丞相之外,无人能扶持一个势力如此大的特务机构。你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子,若没有季府在你背后全力支持,你何德何能平安无事地走到今天?”
我将话挑明了,季清贺也不生气,他嘴角噙笑,桃花眼中蕴着脉脉深情。
“李大人说的不错,我的确是季安平那个老东西亲手扶持起来的,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忠心的猎犬,而是一只食腐的鬣狗啊。”说自己是鬣狗的时候,季清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万分愉悦地说,“以前我娘亲还能管着我,前年我终于娘亲自杀了,现在没人管着我了,我想怎么捣蛋啊就怎么捣蛋。”
季清贺的语气天真,神色柔媚,眼下有一滴未能擦净的血迹,他用自己仍旧滴着鲜血的指尖扯住我的袖中,以撒娇的口吻说:
“我未来的同僚啊,你说,我是不是一个坏孩子呢?”
“当然不是了。”我回以微笑,从怀中掏出手帕,捧着他美玉般的手,将他指尖的血迹一点一点地擦干净,诚恳地回复他,“您老是怎么顶着这张面孔,舔着脸说自己是个孩子的呢?”
闻言,季清贺噗嗤一声笑出声,美人展颜,自是极美,只可惜我面前的这位美人是顶着画皮的恶鬼,美则美矣,阴气更甚。
季清贺掩住露齿的笑容,柔顺地靠在我的肩头,鼻翼扇动的气息激得我颈侧微痒,他我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故意曲解我的意思。
“所以,李大人的意思是——我是个坏男人?呵,我怎么感觉这句话这么像是姑娘家对自己男人的昵称啊,李大人若对我有个这意思,就算我没有龙阳之好,为了李大人的话,也不是不可接受。”
“哎呦,您老太抬举我了,小的貌丑,配不上四公子的如花美貌。”
我肩部用力,将他抖了下去,双手抱拳,连连对他告饶。
我们俩变着法子骂对方娘娘腔,我是没什么感觉,季清贺却像是被取悦了的样子,扶住自己的马毫无形象地笑了好一会。
等我们重新上路,去下一家的时候,季清贺也不端着了,开始主动与我搭话,只不过,他的话题太辛辣了,我宁可他端着,好好当他的木头美人。
“李大人啊,我一直挺好奇的,您这皇上身边的红人,怎么沦落到和我一起做这些腌臜的事情呢?毕竟啊,入了这个行当,就收不了手了,未来也不想要有安稳日子过了。”
这话的内容像是老前辈警告后辈,不过季清贺是以幸灾乐祸的语气说出来的。
他不正经我也不正经,在当流氓这件事情上我还没有怕过这些公子哥儿。
“没办法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啊,你觉得我那英明神武的主子会放过这个留把柄的机会吗?如果我不去干,你猜猜我主子会委派谁去啊?”
“还有谁啊,不就是那战功赫赫的九王爷和身世离奇的小世子吗?对了,李大人不是跟小世子不和吗,这么个绝妙的机会怎么就放弃了?”
“你说的不错,如果小世子来干这件事我怕是半夜笑醒。”我猛拍了一下大腿,随后收起了嬉笑的表情,反问她,“但……若是九王爷来干这件事呢?”
听到我的话,季清贺顿住了,他以一种看稀奇动物的眼神看着我,啧啧称奇:
“唉——没看出来,您还是个痴情种子啊~”
“要都被你看出来了,我还能活到今天吗?”
“当然不能,”季清贺厚颜无耻地承认了,“不过,您把您这把柄交到我的手里,是什么意思啊?”
收紧缰绳,马匹驻步,我眼角眉梢尽数无害的笑意,手却逡巡在腰间的佩剑。
“意思是,你动谁都行,不准动他,可以吗?”
我就是在警告他,警告衡量一下自己,到底能不能以一己之力对抗我与九王爷两大势力。
不过,季清贺显然没有被吓到。
“这句话的意思是,除了他,我谁都可以动?”
季清霜同样停了马匹,他的眼睛盯着我腰间的佩剑,直接抛出了一个我无比在乎的人,逼问我。
“如果我动了季清霜呢?”
我的手指拂过剑柄繁复的花纹,跟看傻子似的看他。
“做人啊,不要太自信,你不止打不过你姐,你养的的这些手下也打不过你姐的暗卫。”
季清贺的眸中是不加掩饰的兴奋,咄咄逼人地抛出下一个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