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今天可是约了人的。”
徐玉阙听说了我约了人,着实有些稀奇了:
“谁啊?”
“九王爷,符烁。”想起了他,我的神色都柔和了很多。
徐玉阙见我一副思春少女的模样,有些看不下去了,颇为无语地说:
“兄弟,烟火节上,别人都是年轻男女出双入对,你们两个大男人,很奇怪啊。”
“说得有理,两个大男人的确奇怪,”我摸了摸下巴,眼睛瞥向徐玉阙,突然有了一些坑人的想法,“不过,徐玉阙啊,两个男人奇怪,三个男人就正常多了,你这家伙正好当我们俩之间的幌子。哦,对了,等会一起上街以后要记得自己假装走失,不要等着我来赶你。”
原本想坑我的徐玉阙:……
我大笑着着拍他的肩膀。
他认真地看了一下我的手臂,又看了一下自己软趴趴的臂膀,咬牙忍了。
徐玉阙来的时候满脸喜庆,离开我李府的时候却跟吞了粪一样。他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我一起去了恭王府,九王爷果然没有忘了与我的约定,他本来是打算等天色暗一些再去找我的,没想到我自己来了。
“不好意思,念恩,让你久等了。”
为了与我一同游街,九王爷今日穿了淡青色常服,两侧开衩,接有暗摆,以系带系结。这件极为素淡的道袍不但衬出了他俊朗的面容,还挖出了这位征战多年的将军暗藏的书卷气。
“为了你,等再久都值得。”
我为九王爷的新打扮而眼前一亮,立马就把徐玉阙给抛到了脑后,光顾着围着他转了,九王爷有些无奈地纵容着我这个色令智昏的家伙。
又被我给无视的徐玉阙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折扇,一边扇着风一边感慨道:
“见色忘义啊见色忘义。”
欣赏着九王爷的姿容的我,百忙之中抽空回怼了他一句。
“大冬天扇风,兄弟你冷不冷啊。”
“我冷,我心冷啊……”
徐玉阙举起扇子遮住半脸,发出嘤嘤的假哭声。
就这样,我和九王爷坐在前面,徐玉阙摇着扇子,满脸委屈地跟在我们身后。
距离最繁华的京城西市还有一段路程,在路上,徐玉阙谈论起了最近丛杂纷纭的政坛,令我奇怪的事情,他竟然认为主子是一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
“谁爱民如子都有可能,唯独他不可能,他就是个大少爷,懂个屁的人间疾苦。”
同样由老丞相教导长大,他三哥将老丞相奉为神灵了,整天跟在老丞相屁股后面,完全被老丞相的那一套说辞洗脑了。主子则不同,幼时的他对那些理论和政治毫不感兴趣,要不是他三哥压着他,主子估计能天天逃老丞相的课。
在老丞相的教导之下,三王爷和季三青的视线是向下的,深入到这个国家最不堪的底层,主子这个顽劣的孩童却对那所谓的百姓视而不见,他的眼中,除了自己和身边的人,谁也看不见。
从始至终,他看见的,认同的,只有他身边的那些立在权利巅峰的人们。
我否定地果断,徐玉阙摇着扇子的手顿了一下:
“那他为什么要放权给季老丞相,让他放手去干?”
我与他都明白,在改革派的官员中,老丞相是最为激进的那一批。
“谁知道呢,或许是为了实现他三哥的遗志吧。”
我随口答道,实际上并不确定,毕竟,主子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而那些他想要的东西之中,很多都是相互矛盾的,从他最近诡异的行为之中,我无法判断主子到底选择了哪一条路。
十余年前,我可以很容易地弄明白主子的心思,那时候的他就是一个表面顽劣内心柔软的孩童,人生最大的追求不过是自己与身边人每天快快乐乐。现如今,主子早已不再是主子了,他变成了一个怪物,一个盛满了着他人的愿望与仇恨的怪物,更糟糕的是,他仍旧深爱着那些将自己的理想与憎恶丢给他的人。
他无路可退,避无可避。
只能成为他人意志的傀儡。
我所深深敬爱的主子,他终究面部全非。
见我心思难测,神色晦暗,九王爷狠狠瞪了徐玉阙一眼,徐玉阙拿着扇子的手抖了一下,趁我不注意,悄悄地消失在人群之中,将剩余的时间留给我与九王爷。
九王爷注定抓起我的手,他的手很大,也很温暖,我抬头看他。
街上的灯笼零零散散地亮起,最终连成了一片醉人的灯海,在明亮如昼的傍晚之中,我们相握的手掩藏在长袖之下,九王爷深深地看着我,眉宇间尽是深情,他亲口同我说:
“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游街,一定要玩得开心些。”
他的神色温柔和煦,眸子绚丽明朗,仅一句,仅一眼,我微冷的身体都温暖了起来,令我不禁渴求他更多的关怀。
我沦陷在他的凝视之中,自我的意志被他牵着走。
“好。”
我不由自主地说。
五颜六色的灯海之中,他欢欣地微笑着,烂漫宛若少年。这一次,他只为我一人微笑。
我握紧了他的手,再也不想放开。
我们并肩而行,漫步在人海之中,紧紧依靠着彼此,没有一分一秒彼此分离。我们给彼此卖了很多无用的物品,木质的发簪,成对的玉玦,一副寓意吉祥的字画,对于已经见惯了奇珍异宝的我们来说,这些小玩意本是看不上眼,但由于是彼此赠送的,简陋廉价的玩物也变成了千金难换的珍品。
周围的男男女女笑语晏晏,两旁的店铺都挂着花灯笼,路边的摊主脸上其喜洋洋的。
内战结束,新皇大婚,压抑许久的人民趁此佳节,尽情享乐。
“放烟火啦!”
有店主提醒玩到忘时的男女们,正在与店主讨价还价的我急忙窜回九王爷身边,重新拉住他的手。
很奇怪,这次我拉住九王爷的手的时候,明显感受到了他的挣扎,不过我并没有在意。
人群很拥挤,缓缓地向着一个方向流动,我们被人群裹挟着,向着河边走去,去往观看烟火的地方。
今夜的京城——
玉皇端拱彤云上,人物嬉游陆海中。
星转斗,驾回龙。五侯池馆醉春风。4
河流之中的画舫令人目不暇接,船头上的舞女裙裾飘飞,被如潮的乐声包围着,花车自桥上行过,向过往的人群抛发着有着吉祥意义的干果。
河流的对面,装扮成神仙的官吏点燃了烟火,轰鸣声,硫磺味,白烟之中,灿烂的火焰花朵绽放于天际。朵朵色彩绚丽的焰火盛开复又凋零,凋零之后又是重新地盛开,延绵不断,为这漆黑的夜空染上最明丽的一笔。
上一次,我离开京城的时候,盛开的烟花之下是乱世的序章。
这一次,我重新回到京城时,绚丽的焰火之下是盛世的开篇。
这一刻,我意识到了,我们已经踏出了诅咒一样的死循环,开启了新的生活,未来或许会有挫折,会有分歧,但终究是全新的开始,我们有无限的可能。
这一次,我们或许真的能紧握着自己的命运。
“符烁,你愿意——”
烟火表演最为高潮之时,我回过头来,想要与九王爷分享我激动的情绪,然而——
我一直紧握住的,伴随了我一路的,并不是九王爷。
季清贺静静地看着我。
他的背后是人潮,他的眼中是明灭的焰火,于这喜庆的日子里,他披着黑色大氅,神色寡淡,眉宇间没有丝毫的欢欣之意。
这个苛刻敏感的怪胎又一次与人潮和欢呼格格不入,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我的脸都黑了,甩开他的手,冲回人群之中去寻找九王爷的身影,季清贺被我甩开以后,并没有离去,他一个人默默地站在人海之中,在成双成对的男男女女之中,孑然一身地欣赏着烟花。
我与九王爷相互找了很久,当人潮散去之后,我们终于见到了彼此,此时,我与他都筋疲力尽,没有玩闹的心思。
这个约会就这么毁了。
131、
恢复上朝的第一天,我下朝以后直奔官府。
忘记说我现在的官职了。
我明确对主子表示我想要清闲官职,想要一个不动脑子的活计,结果他新建了一个都察院,把我和季清贺一起丢进去当都御史了……
都察院由御史台改组而来,主要职责是纠察内外百司官吏,遇有军事行动则监军纪功,监临科举考试,审理疑难大案等。朝会要纠正礼仪,祭祀时监督仪程。大凡政事得失,军民利病,都要直言不讳。有重大事件,聚集在朝廷参与谋划。
这官职表面上是个权利极重的官职。主子授予我官职的时候曾对我说,“丞相总政事,都督掌军旅,御史掌纠察”,言里话外是将我与老丞相摆在同一位置了。
但其实,谁都知道,与能够自行其事的老丞相不同,我这个都御史不过是皇上的喉舌,是皇上用来镇压异己的刀子。
身处在我这位置上,未来的哪一场政治斗争都逃不了了,走错一步,全盘皆输。
但我能怎样,这是我自己选的。
来到我办公的官府,我的副官的魏柯辛正在兢兢业业地办公。而季清贺那个家伙果不其然地又跑到我这儿来了,他坐我的椅子上,把脚敲到我的桌上,拿着个锉刀修他的指甲。
明明他办公的屋子就在我隔壁,可这家伙老往我这里跑,不过今日正好,我有事找他。
我将手直接拍在我的案上上,质问他:
“你是不在跟踪我。”
烟火节上那么多人,我怎么会这么巧地拉住他的手。加上他平时总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我的身边,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一直在跟踪我。
季清贺手上动作没停,抬起头懒懒地看了我一眼,随口说道:
“我不止跟踪你一个人。”
“可你跟踪我……等等——”
此时此刻,魏柯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一意地批改公文。
季清贺将手中锉刀丢在桌上,站起身来:
“没错,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与我的手下负责跟踪你们所有人,只不过,看在我们还有点旧情的份上,心血来潮时我会亲自负责你~”
“……你对我有什么执念吗,四公子?”
我念起了旧时对他的称呼,季清贺也提起了旧时的称呼:
“啊,小李子,杀了你的执念而已。”
大禹朝中历来以左为尊,在都察院中,我是左都御史,他是右都御史,我现在是他的上司。这位不守规矩的下属当着他上司的面将杀意展露,上司却主动避开了眼。
我回避了季清贺的视线,正好看见魏柯辛依旧在审批着公文,我对魏柯辛的心理素质有些无语了:
“老魏,他都要杀了你老大了,给点反应好不好。”
文山书海之中的魏柯辛抬起头来,几日不见,好好的小伙瘦了一圈,双眼之下是明显的黑眼圈,昏昏欲睡的他地看着我,单方面地宣布:
“李念恩,我要告诉你两件事,其一,你不能将所有脏活累活丢给我,其二,你已经没有前途了,我打算转投四公子。”
“欢迎~”季清贺抚掌。
妈耶,总有下属要谋害本官,本官危矣!
我当即想跑,却被魏柯辛给生生脱了回来,这个家伙顶着一张虚脱的脸,瞪圆了眼睛,死死地盯住我:
“不——你不能走——”
魏柯辛延长了嗓音,活像一直想要找替死鬼的水鬼,季清贺知道后面就是无聊的办公时间了,他起身起开,临走时不忘把门关得死死的,还专门叫了两个手下看门。
……淦……
现在,我的官府里就剩下无辜的我,以及一个已经被公文吸光精气的魏柯辛。
将公文推给我以后,熬了两天的魏柯辛都等不及起身到后面的房间去睡觉了,就那样坐在椅子上,倒头就睡。
看着魏柯辛这幅样子,我少见地有了负罪感,深深地感觉如此压榨老魏是没有道德的。我将自己的外袍披在魏柯辛的身上,把桌上的公文搬到了自己这边。
我一开始还可怜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压榨下属的无良上司,等我审批了一整天的公文以后,我绝望了,人士的升迁任用,前朝遗留的各种公文,种种需要决策审批的文件……我都不知道一个破都察院哪里来的这么多公文,一想到季老丞相在当丞相之前,曾经在公文最多的户部呆了二十几年,我瞬间没了想要跟他一决雌雄的斗志。
不愧是成功干掉老皇帝的男人,强者就是恐怖如斯。
审批公文之余,我其实是能够明白主子为什么要建立都察院这样的机构,为什么要任用我与季清贺这样毫无道德的家伙。
主子他得位不顺,没做皇帝之前,他可以用动用大军,以最强的武装和碾压性的军队去取得政权。登上皇位之后,仅仅依靠军队来进行威慑就不够了,他需要启用阴谋,暗杀,诬陷等种种途径去防止他人破坏政权的稳定性,镇压异己。
简单地来说,他必须维持自己地位的至高无上。
特权监察机构和秘密警察机关或许不是最好的选择,但却是最快的方法。
毕竟,没有人知道,主子的身体还能撑多久……
所以,主子需要季清贺这样的疯狗与我这样的刀,疯狗咬杀不听话的“下等人”,刀子杀死位居高位的“大人物”。等到清算之时,我和季清贺注定双手染满鲜血,只不过,现在刚刚建朝,正值用人之季,建设基层比内斗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