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跟季清霜的情敌关系,再加上我算得上小崽子的半个监护人,很不幸,陪同演示这个职位,只能由我担任。说是陪同演示,其实就是挨揍,季清霜用她百般武艺,花式碾压我,每次都不带重样的。
小崽子见我被季清霜揍得抱头鼠窜,也蠢蠢欲动得想要动手,可他并不是季清霜那个暴力狂,我俩对练的时候,他只有挨揍的份。很多时候,我都会把我被季清霜欺压的气撒在他的身上。
我暴揍小崽子出气的时候,季清霜往往手握长枪,身骑白马,立在山坡上,笑盈盈地看着我们。
那时我们挣扎在瞬息万变、人命如同刍狗的战场,随时可能会死去,身边的战友是我们最后的依靠。
那时的我们从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天大的争执,拼一场酒,拼完酒后再打一架,什么事都解决了。
那时我们从没有想过,未来的某一天,我们会走到如今的局面。
共同的敌人已经消失了,种种学术见解与政治立场协同争拗,恩义情谊在难以弥合的分歧之下无声消解,前路之上,满是暗藏著名利诱饵而深不可测的深渊。
富丽堂皇的庙堂远比相互咬噬的战场更加可怕。
信件的最后,王勉的字迹颤抖,墨迹晕开,他问我:
【李大人,季家军已经不成气候,我还要不要……杀了季元帅?】
我睁眼,提笔,写下了我的答复。
收到王勉信件的第二天,陷害季老丞相的阴谋收网。
真凶当庭提供老丞相暗杀小世子的“证据”,皇帝震怒,被“大逆不道”的季老丞相气到吐血,他怒斥老丞相弄权专断、忘恩负义。恭候多时的黑羽卫趁机冲上朝堂,要将“逆臣”押入天牢。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场滑稽的剧目,小崽子脸上的迷茫,徐玉阙脸上的悲痛,季清贺疯癫的笑容,老丞相门徒的惊慌,高位上喜怒难辨的皇上。权威交错,政见分歧,绕着权利的争夺无情地撕毁一切默契与情谊。
从季清霜被废,季家军溃不成军的那一刻,季老丞相的败局就已注定,他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结局。
季老丞相选择自己退场,他拒绝了卫兵的束缚,平静地离开了他厮杀了半生的承天殿。
路过我的时候,老丞相看了我一眼。他垂垂老矣的眸中依旧闪着不灭的光,哪怕已经行到绝路。
从这一刻起,季家双日同堕,青鸾双翼尽折,再没有了翱翔苍穹的能力。
此后,大禹国的天空之上,只有一只五角金龙。
正午的骄阳高悬在承天殿之上,没有一片浮云能够遮蔽烈日的光辉。
153、
季老丞相入狱以后,徐玉阙来找我,他想要见季老丞相最后一面。
新朝建立以后,都察院,大理寺和刑部本质上是一个藤上的蚂蚱,我身为都察院的左都御史,带人进刑部大牢并不是什么难事。
与刑部尚书串通好,我让徐玉阙穿上狱卒的衣服,堂而皇之地将他带入天牢之中。
我曾经在天牢里住过很长的一段时间,这里是个什么尿性我比谁都清楚,各方势力在这里安插人手,他们唯一的目的就是让自己的人闭嘴并对敌人严刑逼供,将真相或者秘密永远的埋藏在这座暗不见天日的地牢。当年我能活着走出天牢,原因有二,一是有人为我买通了刑部中人,重刑并没有落在的身上;二是我年轻体壮,熬得住那些磨人的刑罚。可老丞相没我这么好的运气,他年过七旬,天牢中无人敢对老丞相留手。
第徐玉阙进入天牢的我甚至不确定,在恶劣的环境与酷刑之下,老丞相此刻是否还活着。
空气中掺杂着腐臭和血腥味,监牢深处传来死囚的阵阵哀嚎,徐玉阙皱着眉头,显得不很适应周围的环境。我悄悄给带路的狱卒使了眼色,让他加快步伐。
季老丞相的牢房在大牢的最深处,要到那里,需要进过三个转弯,在第二个转弯处,我们遇见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季清贺。
季清贺手中拿着一张血迹斑斑的认罪书,从一间没有关门的牢房中走出。他的心情颇为不错,口中哼着不知名的戏曲。
我当即想让徐玉阙藏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季清贺眯起桃花眼,无所谓地耸肩:
“放心,我什么都没有看见。”
我将徐玉阙护在身后,皱眉问他:
“你怎么在这儿?”
“没办法啊,刑部的家伙都是废物,什么都审不出来,这时候,就需要我们帮一点小忙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抚摸着腰间挂着的鞭子,鞭子由精钢打造,遍布倒钩,倒钩上挂着皮肉和血迹。
我嫌恶地避开视线,不再愿意跟他说话。我身后的徐玉阙好奇地带路的狱卒:“那间牢房里关着的是谁啊?”
“是曹侍郎。”狱卒如实答道。
“曹……侍郎?”
徐玉阙傻傻地重复了一遍,而后反应剧烈,他推开我,直接冲到了那间牢房里。
曹侍郎跟徐玉阙有一段很长的纠葛。
曹侍郎此人,坚定地追随着老丞相,毕生致力于跟徐玉阙对着干,在位期间动不动就弹劾徐玉阙,徐玉阙恨他恨得牙痒痒,一直挖侍郎的黑料,奈何侍郎是个一穷二白的清官,除了为人过分迂腐以外,没有任何污点。徐玉阙实在动不了他,最后也佛了,你骂管骂吧,老子就是脸皮厚。
在朝堂上二人是对手,私底下的徐玉阙对曹侍郎并无恶意。某次喝醉以后,徐玉阙如此评价曹侍郎,刚则易折,他过分刚毅而不懂变通,得罪了朝堂中的无数人,也只有老丞相能护着这个死脑筋。酒宴最后,徐玉阙有些郁郁地承认,他其实是羡慕曹侍郎的,曹侍郎遇见了恩师季老丞相,能够不用做出身不由己的改变,维持着一身清白傲物,立行人世,无愧于己。不像他,年少成名却不得入仕,在商海中拼杀多年,深陷权钱交易双手尽是污迹之后,才得了这做官的机会。
徐玉阙对侍郎又妒又恨,但他从没有想过要杀了曹侍郎,相反,徐玉阙认为,像侍郎这样的官员,朝中越多越好,越多越说明禹国政治清明,有着一群能干肯干的父母官。
徐玉阙对曹侍郎最恶意的诅咒,不过是将他下放到地方,就此眼不见心为静,可是他没有料到,曹侍郎会以这样滑稽可笑的方式退场。
无怪乎徐玉阙的反应这么大。
不过片刻,徐玉阙踉跄着走出了牢房,他神色恍惚地扶住墙壁,吐了出来。
狱卒见他这幅模样,在我耳边悄悄地跟解释说:
“四公子经手的人,活不了。”
季清贺似笑非笑地瞥了多嘴的狱卒一眼,嫣红的嘴唇在阴暗的牢狱中更显妖异,狱卒垂下头,不再多言了。
带徐玉阙勉强稳定情绪,我才带他去见老丞相。
这一见,勉强压制自我的徐玉阙彻底崩溃,他周身脱力,直挺挺地跪倒在季老丞相身前。
“有客人来了吗?”
听见外界的声音,被绑在邢架上的老丞相抬头,他面孔已经无法分辨了,脸皮被划伤,双眼被挖去,那双闪着不灭光芒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两个空洞。受此酷刑,老丞相的声音仍旧平和,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慈祥。
徐玉阙几次张嘴,却无法发出任何一句声响,他使劲敲打着自己的喉咙,直到咽喉部的皮肤泛起红痕,他那失声的音带仍旧无法震动。
徐玉阙茫茫然地看着自己无用的双手,而后以头抢地, 一下又一下,不要命似的,不过几下,额头就被磕出了青紫的伤口。
我连忙蹲下身,用手捂住他的额头。
“徐玉阙,你冷静一点。”
听见我的声音,季老丞相也知道来着是谁了,他隐约猜到徐玉阙现在正在做着自虐的事情,帮我一起劝着。
“徐丞相,没事的,老夫身子骨硬朗着呢。”
“啊——”
徐玉阙能够发出声音了,但只是简单的单音节,他甩开我的手,手足并用,向老丞相的方向爬去。掺着砂石的泥土划破他的衣物和手掌,他全然不在乎,他只想要到季老丞相身边去了。
他跪倒在老丞相的脚下,抬起满是鲜血的双手,抱着季老丞相焦烂的双腿,呜呜地哭着。
季老丞相与徐玉阙,这对左右丞相每日在朝堂上拌嘴,下朝以后还不忘互参几本,端的就是一个由他没我、有我没他的架势,但其实,这两个几乎没有私交的政敌是相互欣赏的。
我在老丞相家吃饭的时候,老丞相曾拿着徐玉阙的奏章狠批季家二爷,骂他一把年纪还不如人家小孩。徐玉阙更是将老丞相封为斡干转坤之能臣,有匡怀济世之才,是推动变革的不二人选。
他们二人就像是大禹国的夜空中最明亮的星座,他们有着各自的光芒,交相辉映,将漆黑如墨的夜空,照得宛若白昼。如果两个星座继续按照自己的轨迹运行,他们之间的碰撞不可避免,但很可惜,在这两位绝世政客对局之前,其中一人先行退场,将舞台全权让给另一人。
后来者抱着前辈的双脚,哭得不能自己,徐玉阙曾想过他们二人的千种结局,却还是没有料到如此凄凉的收场。
老丞相一开始还有几分佛陀的悲悯之色,随着徐玉阙哭得没完没了,佛陀怒目,他一脚将徐玉阙踢到一旁,痛斥道:
“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地像什么样子,滚出去,这不是年轻人该来的地方!”
徐玉阙滚落一旁,他周身无力,尝试了好几次才从满是污渍的地上爬起。他不敢违抗老丞相的命令,左右摇晃着,踉跄着走出这件牢房。
“挺直腰板!”
季老丞相对着着徐玉阙离去的方向吼到,他黑洞洞的眼眶中没有任何光芒,我却仍旧感受到了如炬目光。
徐玉阙咬紧牙关,将脊背挺得笔直,步伐稳健,大步如流星。
从始至终,徐玉阙没有说过一句话,我却在恍惚间看到他与季老丞相的身影缓缓重合。
弄臣与权臣,终究踏上了同一条路,他们冲破枷锁坚持自己的主张,他们需要蒙着眼睛沿着坎坷不平的道路摸索着前行,他们需要比佞臣更加狡诈毒辣比小人更加阴险无情,如此才能在黑白混淆、满是邪言谬论的龌龊中坚持自己的情操与理想。
这一路上满是荆棘,没有鲜花,没有赞美,千夫所指万人唾骂。
敢于上路的,都是勇士。
154、
烈日高悬在京城上空,金龙旗帜飘扬,死寂许久的京城终于等待了一个好消息。
当然,这对我来说是最糟糕的消息——季大元帅,季清霜,活着回到京城了。
在我下令让王勉斩草除根之后。
季清霜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来见我,带着另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若不是他在临死前要见你一面,我不会来。”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谁似的。
季清霜坐在木质轮椅上,闭眼不愿意看我。她身上带着戈壁草原的风尘与战场的冷铁和鲜血,脱去了银甲之后,她的身体绝对称不上壮硕,甚至还带女子特有的娇弱之感。她就那样坐在粗糙的轮椅上,下肢罩着羊毛毯,搭在轮椅扶手上的右手手指不自然的扭曲着。
季清霜比我大两岁,但今年也不过三十多岁,这本应是女子最为养尊处优的年岁。可她鬓角已经有了白发,脸上也有了细细的皱纹,跟京城中精心养护的贵妇人就像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不愿意跟我说话时情有可原的,我也没有自讨没趣,绕到她的身后去看看到底是谁要见我。
这是一个令我没有想到的人,自从他放弃安度余生的机会,决定继续留在最前线以后,我与他已经十多年没有见面了。我还记得我与他初见面的时候,那时我就是一个只能指挥十几人的小官,他还是一个肉球,有着一张讨喜的圆脸,眼睛很小,笑起来牙不见眼,活像一个弥勒佛。
他看起来很笨笨的,干啥啥不行,除了跑得快和吃饭多以外就没有别的优点了。我的手下都不喜欢他,没人愿意带他。他是我亲自带的,我手把手地教他用剑,教他如何更快地晋升。我教了他很久,可他真的太笨了,就是一个付不起的阿斗,最初追随我的那些手下,哪个没有混个有品级的军阶,唯有他,拼死拼活了十几年还是一个千人长。
笨蛋千人长,懦夫千人长,跑调千人长。
军中人这样嘲笑他,他也不在意,笑笑也就过去了,这种充斥着玩笑与侮辱性语言占据有关于他的大部分记忆。我对他唯一的好印象
是在黄荃之战后的庆功宴上,这个笨蛋小子竟然看出我在坑他,于是倒打一耙把我也给脱下水了。
那时的他仍是一个灵活的胖子,被季清霜的兵追着打,还能完好无损地逃出生天。
而今,他还是他,还是笨蛋千人长,还是那个灵活的胖子。
可他再也跑不动了,他就要死了。
他在护送着季清霜逃离王勉追杀时被划伤了肚子,伤口不重,没有划破肠子,但由于没时间治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着自己的伤口化脓感染,露出体外的肠子逐渐发黑发臭。
他痛苦地活着,只是为了一步步走向死亡。
若不是为了见我最后一面,他早就承受不住痛苦,自杀了。就只为了见我最后一面,他咬紧牙关,坚持地走到了京城,只是为了告诉我:
“将军啊,王勉那个狗崽子要杀夫人,我把夫人给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