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中但凡是有点眼力价的人都能看出我和九王爷才是一对,他这个傻子竟然真的把我们这对假夫妻当成真爱。我没告诉他真相,只是当着他的面握住了季清霜的手,她没有拒绝,同样反握住了我的手。
千人长浑浊的眼神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嘿嘿地笑着,显得很自豪。
“将军啊,你可不能因为夫人不能走路就嫌弃她啊,”千人长忘记了自己已经流脓发臭的伤口,灿烂地笑着,一如旧时,“夫人啊,她还是很好看的,是戈壁上最美的玫瑰!”
千人长艰难的起身,对季清霜竖起了大拇指:
“将军,你眼光真好,夫人她呀,是个大英雄!”
“嗯,夫人是个大英雄。”我认同这个笨蛋的话语,第一次。
我能感受到,季清霜的手在微微地颤抖,这颤抖绝不是出于懦弱与悲痛,而是出自铁一般的坚强。
我没有告诉这个笨蛋千人长,要杀季清霜的人正是我。季清霜也没有说,她明知王勉只听命于我。
在我们彻底撕破脸脸面之后,仍旧维持着见鬼的默契。
我们都希望这个笨蛋千人长在荣耀之中死去。
哪怕只是虚假的谎言。
千人长仍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一部分是季清霜的英勇事迹,更多的则是我与他在战场上共同经历的岁月,很多我毫不在意的小事,落在他的眼中,就成了他必须拼死才能偿还的恩情。
从未愈合的伤口崩裂,流出腥臭的血迹,千人长絮絮叨叨的话语停了下来,痛得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我也顾不得心中复杂的情绪了,急忙说:
“别说了,我让大夫——”
“不必了。”
季清霜这样说道,缓缓睁眼,经历过酷刑与背叛之后,她眼中的柔情尽数消失,只剩下刀锋一般的冷硬。
拔剑出鞘,以左手执剑,即使只剩下左手,她的剑仍旧很快,快到,让千人长没有感到任何的痛苦。
头颅滚落,刀尖滴下鲜血,季清霜的剑没有收回,她的剑横在我的身前。
季清霜看着剑尖鲜血,对我说。
“李念恩,从今往后,我跟你没完了。”
155、
季清霜活着回到京城,这么多眼睛盯着,我不便动手了。
更糟糕的是,主子派魏公公给我传话,让我不要再动季清霜了。
杀是他要杀的,黑锅由我来背,等到季清霜没有威胁了,一心一意跟我对着干时,他又不杀了。若不是我知道千人长对我的忠心,我真的怀疑主子故意留下季清霜的性命,好让这个疯婆娘跟我不死不休。
不过目前,季清霜并没有心情来找我麻烦,她拖着残破之躯,以女子之身在京中横纵连横,只为了能够救出老丞相。
可她注定失败,大禹国的各个势力,苦老丞相久矣。
这十年来,季老丞相得罪的人太多了,杀的人也太多了。立朝初期对世家和地主阶级的清扫,今年对功勋贵族的大范围血洗,他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读书人,手上沾满鲜血,有着数以万计的亡魂围绕着他。
季老丞相倒台以后,除了季老丞相的党羽,上到满朝文武,下到乡绅地主,无不长舒一口气。这凌驾在禹国上空近十载的恐怖政治,终于结束了。
趁此机会,那些曾被季老丞相彻底击溃,被按在泥土里碾成碎片的利益集团,开始疯狂的反扑。这十年里,在一场场恐怖的政治屠杀之中,在一场场自上而下的血洗中,曾经高高在上的他们什么改变不了,只能无望着看着自己的亲人被抓走,送进监狱,送上邢架,在极度痛苦中死去。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整整十年,经历了这段岁月之后,他们不在乎什么理想也不在乎什么未来,他们只是单纯的复仇者,他们就是要毁了老丞相,让他永生永世都无法翻身,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死去。
鲜血造就的冤孽,必将以鲜血偿还。
可惜,在我与老丞相见了最后一面后,我知道,他们的愿望无法达成了。
季老丞相从未有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有过愧疚之心,也从未将他们的怨恨放在心上。在季老丞相看来,鲜血、死亡、恐惧不过都是手段罢了,为了迎接新的时代,旧的利益集团是必须奉上的祭品。
他知道地主也有好的地主的,功勋贵族中有很多只想安稳度日。可老丞相不在乎,为了他理想中那个不可及的天国,屠杀成了必须的行为,恐惧成了威慑的手段,他早已将人类的同情和普世的价值观丢尽了阴沟。
就为了那注定无法触及的彼岸。
与老丞相见面之前,我又见到了季清贺,他最近常驻在天牢,已经很久没有回官署了。
他依旧对着无辜的犯人行刑,他将沾着特制药水的长针刺入犯人穴位,被铁链捆住的犯人随之眼皮上翻,身体抽搐,冷汗不停。我知道这种刑罚,看似不留痕迹实则阴毒至极,经受此刑的人将承受剧烈的痛楚,比之分娩之痛犹有过之,在此等痛楚之下,道德与伦理在肉体的巨大折磨面前不堪一击,该招的和不该招的受刑者都会承认。
做到季清贺这种位置,逼供这种小事已经不需要他动手了,但季老丞相入狱以后,他整日呆在牢狱,亲自拷问与季老丞相一案有关的人物。
从小时候起我就知道,季清贺是一个神经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病情不但毫无改进,反而愈加严重。现在所有季家人都在为了老丞相的事情奔波,唯独他这位季家四公子,无动于衷也就罢了,还推波助澜。
他是怎么变成如今这幅不可理喻的模样的?是他那个死因离奇的疯母亲,还是他的天性作祟?
这与我无关,我也不想在乎,转身踏入了老丞相的牢房。
过往的日子里,我与老丞相谈论得最多的就是政事,季老丞相有着无限的精力和热情,他一个七旬老翁天天拿着鞭子抽着我们这群二三十岁懒鬼处理事务,催着我们出结果,写奏章。
在我们共事的十几年里,不是各种会审会议,就是堆积如山的公文,再不就是老丞相的灵魂三问:活儿干到那了?干完了吗?没干完你怎么不去干活?!
在老丞相没有对京城官员大开杀戒之前,我们大抵都是喜欢这个动不动吹胡子瞪眼的小老头的,有时还会当着他的面开他的玩笑,老丞相对此也并不放在心上,由着我们开心就好。
那时,我已经知道我这柄刀终有一天会刺向他。
季老丞相自己也知道。
妄图驾驭皇权者,终将被皇权反噬。
在这场最后的见面中,我们不谈国事政事天下事,只聚焦于平时毫不在乎的生活琐事。我们聊了很多,从早死的季家大爷到扶不起的季家二爷,从傻得可爱的季三青到无法无天的季清霜,老丞相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家一样,絮絮叨叨着家庭的琐事,为自己的子孙后代发愁。
生命的最后,一代权相放弃了对家国大事的执着,回归到了自己的家庭,在幻梦和回忆之中。
我微笑着听着,时不时地应和着,如果对周围的环境视而不见,这就是爷爷与孙女婿在唠家常。此种氛围太过温馨,以至于我说出了不该说的话:
“您有什么想要我帮忙带的话吗?”
我不应该做这种多余的事情,话出口的那一瞬间我就后悔了。负责审理小世子一案的人是我,将凶手之名冠在老丞相的头上的人也是我,季家人知我就是幕后黑手之一,恨不能生啖我的骨血。
闻言,季老丞相笑呵呵地,忽视他焦烂的面容,与一个慈祥的老者无异,他坦然地对我说:
“我自觉这一生问心无愧,最后这段路,没什么可说的了。”
此等心胸,此等境界,此等坦然赴死的觉悟,我自觉做不到,只能对着目不能见的老丞相行礼:
“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祝您——一路走好。”
“谢谢。”
皴裂的嘴唇吐出感谢之语,老丞相对我微笑着颔首。
在我踏出牢门之前,风轻云淡的老丞相开口叫住了我,这一次,他终于愿意提起季家的叛徒,那个协助他们的敌人将自己的家人推到深渊里的恶魔——
“季清贺,他……” 老丞相的叹息,叹息悠长,满含无奈,“罢了,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最终,怨恨也好,原谅也好,季老丞相什么都没有说出。
他对季清贺,到底还是无话可说。
就同季清贺幼时,一模一样。
往事如烟,岁月如梭,一切面目全非,一切并无不同。
踏出季老丞相的牢房,季清贺就站在门口不远处,他已经处理完了上个犯人,现在端着盘满是刑具的铁盘,站在另一牢房门口。他没有立即进去,他在等一个人,而那个人——正是我。
“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季清贺很平静,从表情到眼神,从双手到指尖,他如此平静,以至于这平静就像是一张虚假的面具。
季清贺口中那个“他”是谁我们都清楚,名字和称谓并不重要。
由于过往的默契,我们听得懂彼此的蜜语。
“我以为你会去偷听的。”
“……我不敢。”
面具被揭下,面具之下的季清贺仍旧是幼时的那个孩童,他满脸迷茫,他不知所措,他渴望被爱却无法主动踏出那一步,只能蜷缩在自己的世界里窥视着那些发着光的人。
如果没有遇见季三青,我或许会愿意给予他一份虚假的温暖,他可能会做出一些改变,又或者会愈加封闭自我。
但世上没有如果。
“不必想了,他没什么想对你说的。”
我撕裂他自我欺骗的假象,将残忍的真相摆在他的眼前。
季清贺倒退了几步,可身后不过是另一间牢房,他无处可退。
很多年以前,我为了权势背叛了他,那是我的罪孽,所以他可以退回到母亲的怀抱。但这次的结果是他自作自受的结果,他为了他已经死去的母亲背叛了所有活着的家人,直到事情无可转圜之时才隐隐产生懊悔之感。
可是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已经与恶鬼定了约,只能向着深渊前行,踏入滔天的血海和无边的罪业之中。
就像我一样。
156、
与老丞相的这次见面,是主子安排的,跟老丞相聊完之后,我需要入宫去跟主子汇报。
不见天日的天牢之外,是同样暗沉的天空,青灰的云层覆压在整个京城之上,正在孕育着一场骤雨。
沿着长街行走,踏过朱红色的宫门,明黄色的瓦砾之下,一眼就能看见季清霜的身影——
她已经跪在两天了。
高位者果决狠辣的态度,地主势力与功勋贵族的阻挠,在此种情况之下,旧交与故友不敢对倾覆的季家施以援手。哪怕季清霜打落牙齿将尊严血吞入腹,却依旧无人敢帮。
当季家是猴王的时候,集合百猴之力,他们可以虎口夺食,待到树倒猢狲散之刻,一只老迈的猴王,如何能够与猛虎相争。走投无力之下,季清霜不得不跪倒在自己最大的仇敌面前,不求荣华,不求免罪,只求主子看在她灭了中山国的军功之下,留下季老丞相一命。
但主子这两日病情加重,根本就没有出过寝宫,连早朝都没上,更别提见她了。
她拖着重伤之身,跪在巍巍皇城之前,求一个不可能的结果。
我没有去她面前自讨无趣,远远地绕开了她,从御花园绕的远路。
惊蛰刚过,风中的料峭之意还未彻底消失,但暖风已经重回大地,现在正是枝叶繁茂,百花齐放之时。百花在御花园中争相斗艳,馥郁芬芳的花香带给鼻腔以过强的刺激,令人心中烦躁。
站在主子的寝宫门前,浓烈至极的药味铺面而来,太医们行色匆匆,从寝宫进进出出。进入寝宫之前,我原本以为主子又是在装病,没想到他这次是真病。
主子估计早已吩咐过宫人了,他们直接将我迎入寝宫,为我拉开床前的悬账,主子现在正痛得厉害,他双手捂住胃部,背部弓起,双腿蜷起。在巨大的龙床上,明黄色的锦被之下,主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参见皇上。”
主子连唤我免礼的气力也无,我只看见被角伸出了一只手,无力地冲我勾了勾手指,指甲颜色发白。
我当即凑到主子的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即使在厚厚的被褥之下,他的手仍旧很凉,掌心冒着湿汗。我用双手合起他的手掌,将他的手揣进怀中,将他的手慢慢捂热。
主子嘴角溢出微弱的呻吟,额角满是细密的汗珠,周身微微地颤抖着。我也犯过胃病,对主子承受的剧痛有着浅薄的认知,在痛到极致的时候,神智都是模糊的,外界的声音传不到他的耳朵中,除了自身无法逃避的疼痛,什么都感受不到。
太医宫女更换了好几波,汤药放凉了好几碗,主子的症状才有了好转的迹象,我命令宫女去拿一碗新的汤药,在主子身后垫了好几层软垫,仔细地帮他掖好了被子,扶着他缓缓坐起。
主子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惨白如鬼,他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隔着凌乱的黑发能隐约看见他的脖颈,过分苍白的皮肤上青色的血管很是分明。
我无声地收回视线,握住他的手紧了紧。
主子看向我所在的方向,哪怕刚刚经历过几乎能摧毁意志的疼痛,他黝黑的眸子仍旧犀利,在他沉沉的目光之下,我仿佛初生的婴孩,能够被他一眼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