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陛下痊愈后,发现生死瞬变,便开始想着怎么除掉叶家,变革体制,将朝堂变成陛下的朝堂,而不是元和的朝堂。”
承帝心绪起伏,大声道:“我没错!”这触及到了他内心最隐秘的角落,从来没有给任何人说过,被替代的悲哀,是最深刻的恐惧,就算是当时叶后日夜不停地照顾他,彼此情深,他都未对她提及分毫。
这些隐秘的心思眼下却被直接剖了出来,他如何能不恼怒:“为什么不能随心所欲,励精图治有着盛世又如何,京中世家眼高于顶,只会觉得是他们辅佐得力,又何曾庆幸过遇到一位明君,朕只是要让他们知道对皇权应有的敬畏之心。”
京中世家多从开国就开始辅佐皇帝,而承帝期间几乎革除了京中世家所有要职上的官员,体系逐渐瓦解,元和亦不复辉煌,凌煜心中涌起一丝悲哀:“现在陛下的目的达到了,可是元和却不再是那个最好的元和,亦不再是天下人的元和。”
“陛下也不再有挚爱之人。”
挚爱之人……承帝怔住,眼前因为凌煜的话甚至产生了晕眩,面色变得灰白,咬牙道:“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杀你。”
凌煜面不改色:“陛下你可以杀了我,也可以杀了照安,但你杀不尽天下所有人。”
说完他转身将椅子上的照安抱在怀中,大步往殿外走去。
承帝低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若带他走,明日太子之位便是凌旭的了,你的一切都达不到。你的家国大义都成了一纸空文。”
凌煜停下脚步,回头道:“陛下,你也说过,有些事情我不做,只是因为我不想做,不是做不到。”
“你想兵变?”承帝桀桀怪笑,“为了自己让元和陷入内乱,你这样和朕又有什么区别?”
凌煜感受着怀里人的重量和温度,目光深沉,无惧无畏:“是的,从你动瞿禾那日起,从我最终决定顺着心意鸩杀秦相开始,我就一直在想,这些利用别人来达到目的的每一个万不得已,我是不是终究会毫无愧疚地习惯?为了自己去伤害别人,那这样的我和你有什么不同?”
“可是后来我却想明白了。我纵使打破一切,是为了护我挚爱之人,是为了元和数百年的基业,而陛下当年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伤害最亲近的人。你逼着凌旭走到了你的路上,而我不会,我既要护我挚爱之人,也让元和重新回到正轨,我能为此守住本心,更不会在权力中迷失自己。因为你不信母后,不信所有美好的感情,但我信我心中所想,信我所爱之人。”
他的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振聋发聩,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在他没有看到的地方,承帝怔住良久,转身时清瘦但从来笔挺的身形瞬间佝偻了下来,就像连头发都更加花白。
凌煜抱着照安离开了交泰殿,月光之下,齐元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他终于明白了叶朗的选择,眼前坚定的背影,便是天心阁誓死效忠的主人。
园林门口,马车早已经备好,凌煜回头再看了一眼这里,那轮皎洁的月如旧映照着偌大的园林。他曾经也只想守望着元和的一切,转身却发现自己早已裹挟于时代巨变之中,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由不得置身事外。
他已经不能再单纯守望了,就算拼尽的力量也要去守护自己所珍视的一切。
第61章
照安睁开眼的时候头很疼,望着熟悉的床顶,一动也没有动——他在凌煜的房间,而凌煜现在不在。
他才醒来的那一刻,本能地想在视线内寻找凌煜的身影,但随后身体却僵住了,不久前的一幕幕出现在脑海中,一字一句他都没有忘记。他望着床顶很久,然后将自己用被子裹紧,背朝着床外,蜷缩成了一个自我保护的姿势。
不一会儿,门被轻轻推开,又轻轻阖上,烛火跳跃的微光透过薄薄的眼皮交织成晕眩的纹路,有人走到床边坐下,久久没有说话。
照安知道凌煜在他的身边,可是他不敢面对,只能紧闭着双眼,面向床内保持着蜷缩的姿势,手指紧抓着锦被,可是眼角却渐渐湿润起来。
良久,满室寂静中轻掠过一声叹息。
凌煜坐在他身边,没有去触碰他,只是轻轻说道:“醒来了就听我讲个故事吧。”
照安没有回答,双眼依旧紧闭,只是呼吸微微轻了一分。
凌煜也没有等他回应,只是像在讲故事一样,慢慢地说道:“曾经有个少年,他出身在陇南一个渐渐衰落的世家,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一个人扛起了家族的期望,凭借着过人的才能入主朝堂,受了陛下的重用。”
“所有人都道他运气好,可实际上陛下的器重并不是毫无缘由和代价,他在暗地里不得不帮陛下处理很多阴私。”
“但他本性纯良,周旋于朝堂,日渐疲惫,而这时他遇见了幼时曾经遇见过的女孩,一别经年,而女孩却仍旧温柔纯净,言笑晏晏,已经开始自我厌恶的他唯有在眉目如初的女孩这里才能得到一丝安心。”
“陛下器重他,更有扶植他家族之意,他成了陛下手中的剑,处处要与女孩的母家作对。可是那时挣扎在权力斗争旋涡中他却想退出了,他的心思真诚而热烈,他想光明正大地迎娶女孩,让她成为自己堂堂正正的妻子,哪怕舍掉所有的荣光。”
“后来他们成了亲,女孩成了他的妻,还有一个孩子,是个活泼可爱的男孩。”
“可是好景不长,妻子的父亲在战事中被人截杀,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他,他这才明白陛下并没有放过他,而是编织了一个通敌叛国的局,而他只不过是棋子罢了,还连累了更多无辜的人。”
“灭府之日,他和妻子双双葬身火海,将这荒唐的局面就此斩断,不再牵连更多的人,而在这之前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孩子藏在水缸中,他知道有人会来寻这个孩子,希望这个幼小的生命能逃过这一劫,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
“那个人最终赶到了府上,可是一切都太迟了,孩子不见了。”
“那个人不相信孩子就这样死了,那个小小的在他怀里曾经哭得那样声嘶力竭的孩子,那个蹒跚学步时追着他要糖时的孩子。后来他找了四年才把孩子找到,接到自己府中时,只是孩子已经记不得他了,也记不得过去的一切。”
“那时他想,不记得也好,就这样只要自己能庇护他平平安安过一生就好了。”
“而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凌煜深深地看着不肯回过头的照安,轻声道:“得知你离开岑岐山去往天心阁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原以为是害怕对不起你父母的嘱托,而后来却发现我更怕的是失去你。”
“后来我终于探听到了你的位置,动用了天心令让季青化名跟着你,那时他每日都会给我传你的消息,我才像是渐渐活了过来,看着你的喜怒哀乐,一天天等着能将你接回来。上天庇佑,你终究还是回到了我的身边,还愿意回到我身边。”
“我很抱歉在你身世的问题上选择了隐瞒,我不愿意你我纠缠于上一代的恩怨,我拥有了你,也不想再失去你。”
“我也曾经迷惘过,自己有着承帝的血脉,一旦有机会抛却温柔的皮相,是不是也只剩下本性凉薄,在孑然一身中会变成不择手段的人。”
“可是你却让我明白了,在最长久的挚爱里,我还能永葆着爱人之心。这让我不再惧怕改变,因为我心中有所爱,为了给他一方光亮,就不再害怕这世间所有的黑暗。”
他的声音缓慢而充满忧伤,故事很短,日子很长,寥寥数语间含着血泪,隔着生死,还有那些深沉的爱恋和情意。照安双肩在轻轻地颤抖着,依旧没有回过头,拼命抑制着哭声。
沉默间,凌煜眼中染上一层凄切,哑声着问出最后一个问题: “你说过会永远留在我身边,还算数吗?”
照安猛地坐了起来,睁着发红的眼圈狠狠地盯着面前的凌煜,随后一把抱住了他,将头埋在了他的颈间,找到光滑的后颈,牙齿毫不留情深深地咬了上去。
凌煜吃痛,身躯微微颤抖,但并没有做出任何制止的动作,疼痛驱散了眼中的哀色。他低垂着眼眸,任凭照安就这么咬着,同时感到有冰凉的东西顺着他的脖颈流进了他的心中,他知道那是照安的眼泪。
半晌,照安松开了他,拿着袖子飞快地擦了一把眼睛,随后直起身子按住凌煜的肩膀,迫使着凌煜不得不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睫毛下犹自悬着泪珠,带着水润,但眉眼倔强,嘴角还有着一丝鲜红,吸了吸鼻子,恶狠狠地道:“算,永远都不会改变,你去哪儿都别想甩掉我。”
凌煜再也忍受不住,红了眼眶,他无法想象如果照安真的离开了他,每一天每一刻他该怎么过,又该用什么去填补心中的空白,还能不能如自己所坚定的那般一如既往地清醒下去,会不会不管不顾强硬地把人留在身边,甚至会不会无法抑制地伤害到照安。
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他何其有幸,眼前的人用着最凶狠的表情说着最动人的承诺,纠纠缠缠饶了一大圈,他们仍旧站在彼此面前,坚定地选择着羁绊一生。
凌煜眼中闪烁着微光,情难自抑地吻上带着血色的嘴唇,照安凶狠地反客为主,直到两个人都乱了呼吸。
分开的时候,原本逞凶的照安反倒先被深吻弄软了手脚,凌煜轻笑出了声,照安恼羞成怒,愤愤地当胸给了他一爪子。
凌煜笑意更盛,紧握着他的掌心,浅浅吻上他犹自带着绯红的唇,深情而珍重,照安任由他一下又一下地啄吻着,四目相对,什么都不需要说,心中便满含柔情。
皓月当空,他们静静相拥良久。
“天亮之后凌旭成为太子的旨意颁布,我的处境可能会变得有些艰难,也许会离开兴奈一段时间。”
“你在哪,我就在哪儿,我永远相信你。”
“……其实,你和你娘很像。”
“是吗……那你给我多讲一点吧,是长得像还是性格像?我……记不太清了。”
“她……是叶家里最有主见的姑娘,坚韧而温柔……”
夜深人静,皇子府中到处都是静悄悄的,而在这一方烛火微微摇曳着只属于两人的光亮里,絮絮叨叨的往事被重新铺陈开来,纵使时过境迁,那些捡拾起来的、精心保管的曾经最美好的存在,仍温暖着现今不住跳动着的心。
第62章
交泰殿的寝殿中,承帝坐在廊下的椅子上,抬头看着这明亮的月色,他神色倦怠,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更显得苍白。他用手帕捂着嘴低低地了咳两声,松开时却帕子上隐隐有些血迹,但他似乎并不在意,随手放在了边上,随即半阖着眼,静静地听着林间的风声。而他的手旁边的几案上,放着一卷明黄的圣旨。
庆明自寝殿中走出来,在几案上放下手中端着的东西,然后将搭在手臂上披风展开,给他披上,轻声道:“陛下,夜深露重,小心着凉。”
承帝微微颔首,随手拉了拉披风,但仍旧未睁开眼。
庆明也没在意,在廊下忙开了,他从膳房那边拿了一个红泥小火炉,放上铁丝网,等这边炭火生着,他从刚才提来的食盒里拿出来出一壶酒还有一碟子的桂花小糍粑和黄豆面,八月正是桂花渐香的时候,刚打开盖子就冲出一阵清香。
承帝鼻尖微动,睁开了眼,看着他忙上忙下,问道:“你还会做这个?”
庆明笑下,淡笑道:“是膳房备下的,陛下晚膳进得少,臣觉得应景,便自作主张弄过来了。”
说完便把小糍粑放了些在烧得红红的铁丝网上,他的动作并不快,但却很有条理,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的人,低垂着眉眼就可以掩住所有的心事,抬起头时有着绝对的恭敬和真诚。
不一会儿,小糍粑就烤好了,焦香四溢,带着糯米和桂花的清香,庆明夹了一块放在碟子中,撒上黄豆面,显得格外诱人,又拿出一只酒杯,轻轻地斟满了。
承帝尝了一口,寡淡的口中涌上香糯的感觉,觉得确实不错。
庆明看他喜欢吃,继续翻动着剩下的小糍粑,目光略过几案另一端的黄色卷轴上,在为承帝添下一块糍粑时,他问道:“陛下,这是定了要立五殿下为太子吗?”
承帝并没有抬头,轻轻咬断糍粑,语气平和地说道:“你跟在我身边这么久,知道这么多事,从来都没对朕的决定说什么的。”
庆明轻轻地将酒杯向承帝推了推,笑了下,道:“那么就容许臣僭越一次吧。”
承帝端着酒杯浅浅地尝了半杯,觉得酒香清冽,温和柔润,又饮了剩下的半杯,再抬头看了看他,叹道:“说罢。”
庆明边将酒杯斟满,笑道:“陛下这份诏书下去,朝堂上必然分有两派,五殿下册封太子后,是为正统,但如今他与三殿下势同水火,若来日荣登大宝,定不容他。三殿下现今得朝堂多数人支持,又有封将军作为倚仗,最重要的是陛下并没有也不打算收回三皇子的禁军之权。恐怕这样下去只会令兄弟阋墙,而五殿下胜算并不大。”
承帝又饮了一杯酒,觉得回味甘甜,示意庆明再斟一杯,有些晦暗的眼神微微泛起光亮,轻声笑了出来:“这样不就是谋逆了吗?名不正言不顺了,哈哈哈。”
庆明也是笑,再斟满了眼前如玉的杯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