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帝干瘦的脸颊上满是堆叠的笑意,但语气中却带着一丝缥缈:“他一生傲气,却最终还是名不正言不顺。”
而后眼神又变得混沌下来,他闭了闭眼,仰头喝下了手边的第三杯酒,而此时原本醇香回甘的味道变得苦涩而辛辣,让承帝不禁皱起了眉头:“这酒叫什么?” 滋味变化也太大了。
“回陛下,”庆明站在月光之下,微微笑了下,虽然他一直都在笑,可是眼下这个笑容那样真实,而又那样悲切,“这酒叫离殇。”
离之殇,三杯断肠。
承帝看着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庆明,突然腹中传来一阵绞痛,按在酒杯上手指用力到呈现青白,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但是他竭力抑制着颤抖,保持着帝王的威仪,问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庆明跟在他身边很多年,救了他无数次,从来都无欲无求。
庆明淡淡开口: “叶后没有恨过你。”
承帝积聚的愤怒怔在了原地,眼睑微微颤抖着:“你说什么?”
庆明继续道:“她并没恨过你,她只恨自己当时太过傲气,没能及早将你从深渊中拉出来。我曾经答应她,要好好保护你。”
这就是他数十年如一日跟在承帝身边尽心竭力的理由了,因为他也曾承了她一个诺言。
承帝脸上愤怒消散,痛苦之色溢于言表,不只是毒发之痛,心中的痛苦恐是犹胜百倍。
“可我食言了,也没有脸面再去见叶后。”庆明静静地看着他,轻声道,“他终究是叶后和你的孩子,事到如今,何苦再这样折磨自己,折磨他呢?”
承帝看着眼前的人,嘴唇张了张却没有说话。
他应该愤怒的。可是……
“这样也好”——这个怪诞的念头突然从他心中冒出,让他都不由得嘲笑了一下自己。他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他仰头倒在了宽大的椅子上,望着视线中越来越模糊的光亮,眼皮越来越重,心中另一个模糊的念头却越来越清晰——那我呢?我还能见到她吗?
他自这噬心的痛楚中发出了一声极为短促却轻松的笑声,最后凝结在脸上,轻轻地垂下了脑袋。
天将明时,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兴奈城的平静,三皇子府的府门被敲得震天响。
管家揉着眼打开了门。
来人语气急促,见到凌煜便直接跪下了:“殿下,陛下于昨夜驾崩于行宫!”
照安愕然。
凌煜等了一夜,未曾想到等来的会是这个消息,他脸色一白,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接受:“怎么会这样……”
来人也是觉得有些话不好说,眼下当务之急是让凌煜尽早入宫,只是急急说道:“陛下曾留下旨意,册立殿下为太子,请殿下速速随我等进宫,主持大局。”
伴着清晨第一缕晨光,丧钟发出了第一声悲切的嘶鸣,于空寂之处绵长地回响,还未等犹自惺忪的人反应过来,紧接着一声又一声地响起,久久地盘旋在庄严古朴的兴奈城上空。
元和皇宫哀声一片,满目缟素。
脚步声由远及近,跌跌撞撞,凌旭满目赤红奔至灵前,喘着粗气看着静静跪在地上的他的三哥。
桌案上摆着的是那卷明黄的卷轴。
凌旭大口喘着气,一把冲上去将那卷圣旨从首到尾看了个遍,片刻后,静静地瘫坐在了地上,轻轻捂住了脸。
承帝的笔迹、承帝的印,字里行间,连他的去处都为他想好了,终究是被放逐的。
凌煜一身孝服,没有看他,只是往火盆中添着纸钱,轻声道:“送他最后一程吧。”
凌旭有些呆滞地问道:“你会放过我吗?”
凌煜垂目:“我从来没想过要对付你。”
“那你会放过我的母妃吗?”
凌煜沉默了,良久才道:“她停在宁安殿。”
凌旭怔住,像是没想明白一般,片刻后慌张往外奔去。
第63章
天牢中,凌煜再一次来到这里,眼前的人背靠在方寸大的床上,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屈了起来,抛却了平日里所有的守礼恭敬,镣铐加身,但整个人却不再那样疏离恭敬,看着他时有着自心底的平静,像是已经等了他很久一般。
摒退了所有人,凌煜也略带着疲惫,问道:“是你将诏书换掉的吗?”
“我本是想换掉的。”庆明眼含着莫名的笑意,轻轻呼了一口气道,“我本以为我是很了解他的。可是当我打开卷轴后,就知道我算是被他骗了一回。”
凌煜怔住,那封遗诏,是真的。
庆明半垂着眼眸,摇着头笑道:“也算是他还没有老糊涂。”
凌煜哑然:“为什么要这么做?”虽然将这件事的消息被封得严严实实的,可是弑君是死罪,不可能有活路。
“我原本以为是为了你,”庆明耸耸肩膀,“但是这几日总是想起明羽临死前的那一抹笑意,我突然明白了,从内心深处为了叶后我终究是恨着他的,只是那晚承帝知道了那个孩子的身世,定不会轻易放过,我和她也算是相识一场,她笃定的就是我会杀了承帝为这无休止的仇恨画上终结,所以才会有那样的笑。而我算私心作祟,也不全然是为了你。”
良久,凌煜问道:“明月轩中我母后少年时的那副画像是你放在那里的,你到底是谁?”
庆明一只手搭在膝盖上,手指杂乱地在膝盖上轻敲着,散漫的样子倒像是曾经少年时玩世不恭的模样,咧嘴一笑:“我不过是另一个明羽罢了,只是我们两个都挺蠢的,哈哈。”
笑着笑着,他的嘴角留下了一丝鲜红。
他服毒了,凌煜立马反应过来,转头想要叫人,却被他制止了,轻轻摇了摇头,“秦瑜知道你母亲在冷宫,冷宫失火和她脱不了关系,所以我最终还是选择杀了她。还好,我死了,所有的仇恨也就此完清了。”
凌煜心中涌出有一丝不忍。
毒发得很快,但是他的脸上却带着笑意,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凌煜,又像是回望着已经匆匆而过渐渐黯淡的过去。
他轻声道:“我知道凌俨没有死,希望你能好好照顾他。你的娘亲其实很惦记你,我之前总想救她走,离开冷宫,可是她不愿意,为了凌俨,为了你。”
“后来我渐渐懂了,她淡漠生死,本心依旧,在乎的人在这里,于她并不是牢笼。”
他用了自己一生的光阴于无声处静默陪伴叶后,懂她敬她,不再强求。他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在流逝,半闭着眼轻轻地笑着:“无尚皇权固然诱人,但稍有不慎亦是枷锁。愿你也能为你爱的人留守本心,给叶家代代守护着的元和一个新的开始。”
呼吸渐渐停住了,只留下满室的寂静。
凌煜在心中默默答道:“我会的。”
对于凌煜即位一事,原本秦家门生和凌旭以前在军部的一些旧部还叽叽歪歪颇有微辞,但是戚老将军风尘仆仆赶来为凌煜坐镇,一身铠甲明晃晃地站在朝堂,重重地几个哼哼便把一切问题扼杀在了萌芽里。
如此名位既定,凌煜的大典也不慌忙,他素食麻衣,在为承帝守孝月满之后开始去择定吉日,而最终也没有让承帝与任何人合葬。
大典前一天傍晚,凌煜带着照安去了一趟宫外,春风楼依旧宾朋满座。
凌煜他们所在的雅间推开窗望去,清水河清澈见底,无声流淌,而两岸行人匆匆,来来往往。
这样平凡的场景让照安心中异常平静,静静地掠过每一个匆匆而过的人,或喜悦或忙碌,他不由得去猜想他们的背后又是怎样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如看起来那样平凡。
如果当年凌煜没能找到自己,是不是自己也会是这世间万千平凡的一点点,没有这样轰烈的爱恨纠葛,也不会再认得凌煜,也许两个人就算相遇,也依旧会如这世间所有素不相识的人那般擦肩而过,不会在彼此心中引起半点波澜。
又或者那时凌煜放任自己回了暗杀司,而不是穷尽心力将自己放在身边,自己是不是会深处黑暗,永远都不会再有光亮。
这世间的际遇和选择总是那样微妙。
凌煜走到他身边,见他不言,问道:“在想什么?”
照安转头看他温柔俊美的眉眼,依旧无时无刻不让人怦然心动,十指相扣间,轻轻呼出一口气,道:“还好你把我找了回来。”
凌煜笑了笑,在他的额头上轻柔地印上一个吻,他想应该是“我们找回了彼此。”
他牵着照安再往窗边走了一步,视野扩大,不远处的拱桥上行人拾级而上,而桥上站着一男一女,和他们遥遥相望。
照安放眼望去,有些奇怪道:“这是?”
然后他就一下子说不出话了。
桥上站着的男子是剑眉星目的季青,而女子蒙着面纱,发髻轻挽,眉眼却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见他看向他们,含着笑轻轻地向他挥了挥手。
然后季青微微欠身,他们携手缓缓走下桥,往桥边的马车走去,而马车驶向了出城的方向。
照安捂着嘴不可置信地扭头看着凌煜,眼中渐渐有着水汽,夹杂着庆幸和不解。
凌煜帮他解答了疑惑,温声道:“是庆明。”
承帝要杀瞿禾那晚,去执行任务的是庆明,可是他并没有杀瞿禾,而是提前找了替身,将她藏了起来,并且找人看守着她。
庆明身死,应该是某种约定,看守她的人一段时间内没有接到庆明的消息,就把她毫发无伤地送回了府上。
季青本一直漂泊在外,好在天心阁情报分布广,他便在第一时间内赶了回来。
据向冰描述,当时瞿禾满眼泪光地看着出现在门口眼中含泪笑意沧桑的季青,向冰他们本以为会是感人的重逢场面,可季青那满脸的胡茬子和满身的风尘仆仆愣是让瞿禾没敢抱下去。
季青大受打击,原本就面瘫,差点直接自闭,瞿禾倒过来哄了好久才好的。
“该!”照安红着眼圈解气地想。
他又往城门的方向望去,心下始终是欣慰的,无法不为他们感到高兴,阴差阳错间瞿禾摆脱了身份的桎梏,马车渐行渐远,他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开始新的生活。
而后凌煜行登基大典,称元安帝,随后文相请辞,五皇子凌旭自请出京,于广阔漠北中做了一个闲散的王爷。
凌煜登基之后,选贤举能,励精图治,整肃朝纲的同时,慢慢地平反了一些承帝在位时的冤假错案,其中就包括江家。
凌煜下旨重修了陇南的江家祠堂,而且还特地陪着照安回了一趟陇南,重新给江琦夫妇修坟立碑时,落款上规规整整地刻着“江晟”二字。
天穹湛蓝明净,风逐流云,远处群山绵延起伏,于无声中透着千万年来静默守候的安然。照安眼中闪着微光,侧脸在和煦的日光下显得温顺而动人。
那时他还是太小,那些惊心动魄的过往对他而言太过模糊和沉重,到现在,他仍旧不能拼凑出曾经他们完整的模样。
可是终究还有人记着他们,从来都不曾忘却,一步一步为着长眠无声的生命求着这世间最后的公理和正道。
而今终于沉冤得雪,照安的眼角微微泛红。
这里是他们幼时相识相知的故土,承载着最初的美好和安宁,他想他们一定会喜欢这里。
风轻轻越过他的发梢,不远处的马车边旁凌煜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他,他一回头就能看见。
照安告完了别,擦了擦眼角,疾步朝凌煜走去。
凌煜亦张开双臂牢牢地接住了他。
天高云阔,芳草萋萋,他们从来都不是独自一人。
第64章 番外一
其实这中间还有一段小故事。
那日自酒楼远远见过瞿禾之后,回宫之时,向冰给了照安一个食盒和一封信,说是食盒是瞿禾留给凌飞小殿下的,而信是给他的,还神神秘秘地叮嘱道要留到第二天早上看一个人的时候看才行。
回宫之后照安坐在软榻上盯着几案上的食盒和手中的信,而凌煜拿着书坐在他的边上。
他把信封对着烛光又照了照,不明白这里面有什么玄机,神秘兮兮,还得明天早上看。临走还单独给他留了封信,这么煽情的,搞得他有点恶寒又有点莫名的不好意思……
凌煜被他磨磨蹭蹭弄出的声响分心,自书中抬起头,见他面色忽明忽暗,看上去十分纠结,建议道:“打开看看?”
照安想了想,刚要打开,可是突然又顿住了。向冰嘱咐了要一个人看,要是现在打开里面是瞿禾对自己的绵绵情意怎么办,他顿时有些心虚地望向凌煜。
而凌煜正好凑近想和他一起看的,这么让照安在意,他也很好奇瞿禾会对照安说什么。
就这样俊美的面容突然放大地出现在了照安的眼前,浓密的睫毛下是深幽的眼眸,带着成熟的温柔,高挺的鼻梁,连呼出的温热气息都像是打在了照安的心上,含着一丝认真凑过来看着他手上正准备拆开的信。
这让照安心中警铃大作,瞿禾这个见色忘友,从前对凌煜简直不能再崇拜,什么事情干不出来,没道理只是给他一个人写信,这要是打开了一看万一全是对凌煜的绵绵情意,那他岂不是很亏。
照安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在凌煜不解的眼神中严肃道:“还是明天看吧,也许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不能辜负了向冰的叮嘱。”
这时刚好凌飞闹着嬷嬷来找凌煜,一进来就看到凌煜和照安坐在软榻一侧,脱了鞋扑到了软榻几案的另一边,乖乖地盘腿坐下,倒是省了还得让人去叫他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