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遥武功好,能辅佐得了少主,也能劝得动少主,我干吗要杀他?”鹿鸣耐心道:“放心,我不会杀他。”
覃辕冷哼:“但愿!”
“行了,你去吧。”鹿鸣对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苗疆人道。
苗疆人站直,从袖口里拿出一支短笛,放在唇边缓缓吹了起来。
笛声悠扬而起,飘进了正在打斗的糖芋儿耳朵里,他瞳孔骤缩,像是定住了般地愣在原地,那十二人趁机又用软鞭缠住了他,糖芋儿似是猛然惊醒,使劲摇了摇头,开始再次挣扎。
时断时续的笛声蓦地从婉转转为高亢,那笛声好似是什么鸟类在嘶鸣,尖锐地快要穿透耳膜,糖芋儿觉得脑袋一片眩晕,胸口好像被一块巨石重重地压着,压的他喘不上气来。
他挣扎着看向门口,一个穿着古怪服饰的人正站在那里,糖芋儿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人影,渐渐地和门口那人的身影和在一起,糖芋儿猛地想起来了,他见过这个人,也听过这段笛声。
笛声还在继续,糖芋儿手脚被压制的死死的,他警惕又不甘地看着那苗疆人渐渐走近,那人从袖子里拿出了一面铜镜,竖在了糖芋儿眼前,糖芋儿使劲转开脸,冷声道:“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害我?”
那人放下手中短笛,口中开始念念有词,那从他口中倾泻而出的语句,仿佛有魔力般地流入糖芋儿耳底,缓和像是屋檐的水滴落地面,又仿佛是浪花轻柔地拍打向岩壁,转而又像是四月风绕过林间葱郁,糖芋儿像是魔怔了般,动作迟缓地看向那苗疆人。
那苗疆人继续念念有词,还一边晃着手中的铜镜,糖芋儿眼神呆滞地看向那面铜镜。
覃辕惊愕道:“苗疆巫术…傀儡术?”
鹿鸣眼神里闪烁着赞叹的光芒:“通过控制人的心神让人忘却过往,又查不出原因,这便是傀儡术的诡谲之处。”
“你简直是个疯子!”覃辕咬牙切齿道:“你可知古往今来有多少人因为傀儡术而失智!?”
鹿鸣不屑一顾道:“乌先生曾在战场上令晋军百人失去意识,形同傀儡。最后还是裴大人将他抓获,你觉得以他的本事会出差错吗?”
“他为何会为晋人所用?”覃辕凝思:“你不怕他蓄意报复?”
鹿鸣轻蔑道:“他还不想死。”
鹿鸣看糖芋儿已经在乌先生的控制中了,不以为意地转身道:“走吧。”
“不等少主醒吗?”
“等他醒了找打吗?”
覃辕:“……”
糖芋儿觉得身体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好像在梦中,他抬腿想跑,可双腿就像是被灌了铅一样的沉重。
他不由自主地盯着那面铜镜,里面并没有自己的样子,而是一片漆黑,宛若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这黑洞几次三番地想将他吸进去,他逃不开,躲不掉…他只能怔怔地看着那面镜子。
耳边是那怪人轻缓低柔的怪调,虽然听不懂,却轻而易举地让人沉沦。
他四肢无力,好像沉入了水底,头顶是一片水白色的屏障,他甚至还能看清水面上那一圈圈荡涤的水纹。
下面则是望不到尽头的深渊,那里藏着无法预知的危险,他不想掉下去,于是费力抬手,想要触碰那水白色的屏障,指尖传来一丝冰凉。
够到了…快要够到了…
他挣扎着将头送出水面,水面四周空无一人,他大口地喘息着,一瞬间,那被尘封的记忆如同水面上的空气,从四面八方涌入他的身体里,侵入他的脑海里,挤进他的肺腑里…
他猛然惊醒,发现自己的指尖正触碰着那怪人拿着的铜镜的镜面,他心慌意乱地缩手,镜子里竟渐渐出现了他的过往…
记忆是从何处开始的?
一处寥落的院子,门槛上坐着一个三四岁左右大小的男孩儿,屋里传来女人的咳嗽声,还夹杂着男人几声冷漠的低语,男孩儿充耳不闻,他澄澈的眼睛看着地上经过的爬虫,抬脚毫不留情地将那虫子踩得稀巴烂。
屋里的男人出来将他领进了屋,那男人身材高大,他仰脸也看不清那男人的样貌,但他却知道他与这男人生活了很久。
进屋后,那男人将他推到床前,床上是一个状若枯槁的女人,看起来一副将要灯枯油尽的样子。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女人,女人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最终失声痛哭,她指着眼前的男人,愤怒地吼道:“他是你儿子啊——你怎么…怎么能这样对他?你还当他是个人吗?!”
“你个畜生——”
“裴永!我诅咒你——你不得好死!”
男人冷漠地出门了,女人眼中泪水簌簌落下,她颤抖着手去触摸眼前这个眼神冰冷的孩童,她尽量柔声道:“记得我吗?”
他不语。
女人任泪水流下,从枕头下面取出了一个玉佩,细心地系在了他的身上,咬牙哽咽道:“阿娘没本事,护不了你…”
女人轻柔地摩擦着他的脸,望着他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流泪嘱咐道:“记着,你是人,不是兵器,日后等你有机会,一定要离开。”
女人掌心温暖柔软,那滴落在他手背上的眼泪滚烫,许是母子间的先天感应,他缓缓地抓住了那摸着自己脸的手,怔怔地看着那女人。
女人愣了下,艰难探出身子,将那三四岁的孩童拥入怀里,用下巴摩擦着孩童柔软的头发,哽咽失声:“阿娘要走了…你…你要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好好的…活着…
这句话映在了他懵懂无知的心里。
那天的最后,他被带走了,他不知道那女人后来怎么样了,等长大了些,他知道了世上有个字叫“死”,就像…他每天也会杀死很多生命,他想,那女人是死了吧。
他每天要学很多东西,要会拿刀,会执剑,会开弓,还要会赤手空拳地与一些野兽搏斗,每次都遍体鳞伤,他身上的伤会被身边人很好的处理。
他不明白,处理起伤口那么麻烦,为何他受伤时那些人都选择冷眼旁观?
还有那个男人,望着他的眼神总是冰冷漠然的,那眼神…真不像个人啊…像是昨日被他掐死的狼崽子,或者是前天被他勒死的毒蛇。
他的日子单调乏味却又很累,他经常会受伤,然后被用上好的药材医治,他被人尊敬着,同时又被人惧怕着。
后来,他知道自己要被送到一座山上。
临走时,那男人带着他见了一个人,那个穿着黑色帝王冠冕的人,他们说这是皇帝,皇帝坐在朝堂上的样子凛然不可侵犯,他转头去看那个男人,不由得诧异了一瞬,那男人眼神专注,不吝啬一丝温柔地盯着王座上的那人。
那男人俯身,在他耳边开口,声音甚至也染上了几分不经意的温柔:“看见王座上的人了吗?”
他抬头重新看过去,皇帝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男人继续在他耳边道:“保护他,这是你一生的使命。”
一生…的…使命?
他被送到了一座山上,他看着男人离开的背影,心里没有一丝留恋,直到他的右手被一个温暖干燥的手牵起,他下意识地将手抽了出来,漠然地看着眼前身穿青灰色袍子的老人。
第74章 不知所踪
那老人不以为意,反而温和地笑了:“孩子,听说你十岁了?”
他没有回答,老人眯眼看着男人远去的背影,已经成了一个小黑点,老人问他:“你想打败他吗?”
鲜少开口的他突然开口,明明是带着稚气的声音却有几分令人胆寒的冷清:“为何?”
“他待你不好啊。”老人温润地开口:“哪有人这样对儿子的?”
“儿子…”他喃喃道,茫然地看向老人。
老人轻轻拍了拍他的头顶:“他只教你杀人吗?罢啦,安心留在这里吧。”
山上的日子没有建康那么无聊,虽然每天也还是无休止的训练,可这里清净,没人打扰,他那个便宜师父也不怎么烦他,他会被经常指派下山去执行一些任务,有时是杀几个人,有时是抓几个人,跟着他的总是十二个面具人,鹿鸣说,那是他的影卫,等他将来做了都督,也还是跟着他的。
后来他在山下执行任务时救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那少年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所有人都只问他任务完成没有,那少年会问他受伤没有,他便对那少年在意了几分。
他会经常与那少年一起出任务,两人配合默契,少年极懂逢场作戏,两人出去经常事半功倍,但少年似乎不喜他和那十二影卫杀伐果决的做派。
三年后,他又见到了那男人,一见面,那男人便不由分说地打了过来,他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两人打成一团,最终打斗以他卸了那男人的一只胳膊而告终。
男人满意地看着他,丝毫不在意自己那耸拉着的胳膊:“不错,确实是件完美的兵器。”
再后来,他就被丢到了后山的黄泉境,他听鹿鸣说,那里暗无天日,遍布蛇虫走兽,毒瘴悬崖,缥缈峰自成立以来,没多少人活着闯过,他在里面跌爬摸滚了两个多月,最后奄奄一息地走了出去,也由此声名鹊起。
他恢复之后,先将那男人打得半身不遂,又将鹿鸣打得卧床不起,在外人看来,恨成这样,他早该选择离开了,但他却没有。
他除了杀人什么也不会,离开了也没地方可去。
他曾带着十二影卫在北岳埋伏了半年,只为杀掉柔然首领,为那男人创造时机攻入北岳。
那男人在北岳被称为狼魔,北岳每个人提起那男人都心惊胆战,那一战,北岳五万人军队全军覆没,而他和自己的十二影卫也带着北岳十三部的十三位首领的脑袋回归,至此,狼魔之子的名头足以让北岳的人闻风丧胆。
旁人看来,他残忍,他能面不改色地屠尽一座村子;
他嗜杀,他能轻而易举地拧断人的脖子;
他狠厉,连自己的父亲和师父也能下得去手;
他无情,对任何人都不闻不问。
他自己呢?他对自己没什么看法,他看所有人跟看一只动物,一株植物没什么区别,他记得很久之前有个人告诉他,要活着!所以每次执行任务,他都会好好活着回来。
一年前,他在执行任务时,听说那男人死了,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只是没想到会遭到北岳十三部的千人伏击,他在十二影卫的掩护下顺利逃跑,他逃到了世安,还未与缥缈峰的线人联系,就又被追上来的胡人找到了,至此,他才知道自己中毒了。
幸好赶来的线人将那群胡人给收拾了,他由于中毒昏过去了,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捅了几剑,还听到了一阵压抑的笛声,他终于彻底晕过去,不省人事。
意识昏沉时,灵魂深处似乎有一个轻柔的女音在他耳边道:“夜皎皎兮既明,你就叫既明可好?”
既明…既明…
那女人自从嫁给那男人,就过上了水深火热的生活,给他取名既明,是希望自己能给她的生活带来希望吗?
可是…可是并没有啊…
她最后还是含恨而终了…
他心里感到难过,一种前所未有的难过。
他怔怔看着那镜子,镜面定格在他再次醒来时,他睁开眼看见了言砚…
旁人看那镜子只是面镜子,他却看到了自己的过往曾经。
他想起来了…
他叫裴既明。
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他是六合司的现任都督,是害了言砚娘亲死于火灾的那个六合司。
他是鹿鸣的徒弟,是那个对言砚师父见死不救的鹿鸣。
裴既明觉得从心底蔓延出一股悲凉,一直延伸到他全身上下每个地方,他想反抗,可向谁呢?
他那已经死了的父亲?
还是他那古怪的师父?
多可笑,他竟然还想跟言砚回世安,他都不敢去想象言砚知道他真实身份的样子。
一念之间,山崩地裂,天地覆灭。
他淡淡开口,声音不带一丝情绪:“放手。”
那十二道影子顿时收起了缠绕在裴既明身上的软鞭,齐刷刷地跪下:“都督!”
都督?也对,裴永死了,他已是六合司的都督了,他是裴永为了保护那人打造的一把兵器,保护好那人,是他毕生的使命,裴既明漠然地想。
裴既明还是低着头,却突然抬手扼住了那苗疆人的脖子,手腕一动,只听咔嚓一声,那苗疆人就咽气了。
十二个影卫飞快地收拾好了那苗疆人的尸体,裴既明漠然地扫视了一圈屋里,沉声道:“走吧。”
该走了。
几乎是一瞬间,屋里空无一人,如同早上刚离开时那般整洁。
言砚回来时,客栈里昏暗,他心下奇怪,这么早就关门了吗?他抬手敲门,想引来人给自己开门,谁知刚敲了一下门,门就自己开了,言砚迟疑地走了进去,怎么觉得有些不对劲?
果然,他看见老板娘倒在柜台后面,他疾步走过去探了探老板娘的鼻息,晕了。
言砚心中没由来地一慌,他推开了几个房间,发现里面的人都晕了,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回房间,房间里空无一人。
他安慰自己,会不会是糖芋儿没回来?
言砚给老板娘扎了几针,老板娘终于醒了,老板娘一醒来就哭天喊地的:“十几个黑衣人喽,吓死人了,一巴掌就给人拍晕了…吓死个人了…哎呦…”
言砚耐着性子听她废话完,着急问道:“你有没有看到糖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