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南宫芙云站起身走向房间深处的床榻,解下了床帘,钻了进去。她身上裹着被子,连盖被子都省了。
半柱香过去。
沈放喝了二碗茶,加上先前喝的酒,此时的他上茅厕的意愿渐渐强烈起来,正要起身出门,却被一侧站立了很久的庄离拦住,拉到了窗边。
庄离确认南宫芙云没有察觉后,凑到沈放耳畔压低声音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瞒了我哪些事。”
沈放心里想了想,带着笑意道:“你先前在枫山,不是就有怀疑过么?”
“假的?”庄离无声地用口型说出这两个字,而沈放则点了点头。
当时沈放遗落在房间的剑谱果然是假的!碧落刀偷的是假的,那么无相楼拿到的也是假的!
庄离长吁一口气,打量了沈放一眼,用正常音量道:“你这尿憋的脸都有点青了,快去吧。”
沈放脸色微青地走出房间,但不是被尿憋青的,而是被庄离的话刺激的。栖云楼内依旧灯火通明,只是见不到人影。他缓缓走下楼。
出于性情所带的本能般的强烈好奇,沈放朝大门走去,慎重地朝外看了一眼。
栖云楼外的灰月光,暗红的楼影与地面,浓稠的雾深处明明绰绰,有什么东西开始显现。
这一切都给了他一种毛骨悚然的窒息感。只是一眼,他就退回了厅内。
就在沈放退回屋内的下一瞬,在他所看不见的地方,像是受到了某物某人的命令一般,霎时间,许许多多个惨淡的白灯笼在四面八方同时亮起,像是一双双没有瞳仁的朦脓眼睛同时睁开,密密麻麻,影影绰绰,鬼里鬼气。
有什么东西提着这些灯笼在成群结队的快速移动,将搅动传递到了远处,顿时,雾的厚度愈发不均。
栖云楼高处一扇窗露出了一条缝,一只幽静似潭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向那些被搅动的雾区。在庄离看来,那些就像是一处处瘆人的白色斑块。
在窗的上方,是一扇紧闭的窗,再上方,是一块突起的屋檐。屋檐之上,一个黑影一动不动,目光投向庄离所看的那片起了变化的区域。
嘲风屏息凝神,藏住了自己的全部生机,像死物一般,融在了黑夜与白雾中,观察着,等待着。
此时,他已可以确认,这场大雾和那群见不得光的人有关。还好,他提前通知了府衙,让他们加强了守卫和巡逻,禁止闲杂无关人等在今夜游荡。
任何擅自上街行动者,一概抓捕入狱,听候发落。
就在这时,凄凉的几声狼嚎打破了静寂。片刻后,吱呀一声,底下一扇窗被人不知轻重地推开。嘲风眼皮一跳,皱着眉看到下方一个灰影蹿出,直直飞入白雾深处。
灰影离开前,甚至不忘把窗重新关上。
嘲风身子一僵,满脸惊愕:
“他这是做什么?”
☆、第三十五章 南宫其人
“他这是做什么,是有病么?”
南宫芙云猛地一睁眼,坐了起来,撩开帘子,看向那紧闭的窗扉。那儿已经空无一人。
她一直没有睡着,本想偷听些什么,没想到沈放和庄离比她想的还有慎重,或者说,提防她。
刚刚那几声狼嚎难道让庄离想到了什么,才这么冒失地出去?她缓缓踱到窗前,双手抱胸。
“这个叫庄离的,其实跟沈放也是貌合神离……等等,”她顿时失笑,“我为什么要用‘也’。”
南宫芙云毫无防备地站在窗后,颇为好奇庄离方才在这人站了这么久,偷偷摸摸地在看什么。
她怀疑庄离对那白雾所了解的比他告知沈放和自己的要多得多。
莫非,庄离跟北荒的人有关?南宫芙云嘴角微微一撇,似乎自己刚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东西。
她一向不喜欢太过野蛮的北荒人。
冲动,野蛮,拳头永远在脑子前面——也许这能说明为什么他们敢长驱直入,一路南下到澜州。
她低哼一声,抬手摸向窗缘。门窗被推开的声音同时响起,是沈放回来了。
“庄离人呢?”
南宫芙云未来得及回答他,隐隐听见由远及近的咻的一声。她只看见一道白矢破雾而来,下一刻,她的胸口便插上了一把尖刃!
她轻呼一声,踉跄着后倒了几步,旋即抓住了一旁的柜子,稳住了身形。
“是无相楼的人?”沈放虽是一直提防着南宫芙云,甚至本是有以她做诱饵吸引南宫负云前来的打算,但是见她受此重伤,也不免语露关切与担忧。
他上前看清了伤口位置,一时竟无言安慰——受了这种伤,几乎是必死无疑。
然而,南宫芙云面色虽是苍白,目光却是沉着依旧。她盯着自己胸口那枚尖刃,似感应到了沈放投来的怜悯的目光,抬眼冲沈放淡淡一笑。
一瞬间,沈放几乎就要拔剑而向——莫非是苦肉计?
察觉到沈放面色的骤变,南宫芙云连忙道:“唉,死不了,瞧把你吓的。”她发出一声嗤笑,“可惜了,不是无相楼的人干的,不然沈公子岂不是要把头割下来给南宫负云当凳子坐。”
说完,她松开捂住尖刀底部的手。
那儿确实有一把尖刃,尾部捎着一片白羽。然而,除了凶器四周本该染上鲜血的衣襟却是干净如初。
沈放脸上闪过一丝自嘲的神态,旋即恢复正常,“看来又是我多虑了。”
“你不会怪我没有一开始就就告诉你吧,可是,我很想瞧瞧你的反应啊。”南宫芙云神情带着几分小孩子气,“还不赖,至少在你以为我要死的时候,不是冷漠无情的。”
沈放想到昔日曾听过的一件十分坚固的防身之甲,据传流失了多年,被一上京赶考的书生偶然于深山老林中一山洞拾得,后被无相楼高价收入。
“是玉玲珑?”
“好见识,确实是西凉公主曾穿过的胸甲玉玲珑。”南宫芙云站起身,好整以暇地看着沈放,任由那尖刃立在胸前,不急着取下。
而沈放的目光却是穿过了她,落在了那扇窗前。
此时的雾气,似乎要淡了不少,他隐约可见稀薄的月光穿透,勾出缕缕银边。
“方才发生了什么,庄离为什么要出去?”
南宫芙云又是轻笑了一声,“你不担心是我杀了他藏在这里某处?”
“你没有杀他的能耐。而且他对你不似你以为的那般毫无防备。”
他似想到了什么,神情似笑非笑,带着几分寒意。
“你有话要说?”南宫芙云问。
“我知道你跟车夫之死有关。”
“这不是很显而易见吗,无相楼的人追杀我,连累了那个可怜的人——”
“不,南宫姑娘,”沈放打断了她的话,缓缓道,“我知道是你下的毒,你杀的他。”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面对沈放的审视,南无宫芙云感到一股形的重量压在了自己身上。
她神情无异,喉咙却开始发干 。最终,她咧嘴一笑,“可否告诉我,你的理由?”
“那般细微的伤口,我和庄离近身搜查时都颇费功夫,为何完全在你的预料当中?”
“别忘了,我曾躲在车厢中等你们,与尸体待过一段时间。何况,我也熟悉无相楼杀人的手段。”
“你在漆黑的车厢内将死了好一会儿的车夫抱起,凭借过人的视力找到了后劲的伤口。”沈放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嗯,勉强可以解释得通,就当在下误会了姑娘吧。”
这般敷衍的回答让南宫芙云一怔,咬了咬唇,终究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你听见了狼嚎么?”
“有狼嚎,但不一定有狼。”
南宫芙云的眸子转了转,“你也觉得是幻术?”
“你对幻术了解多少?”沈放不答反问。
“很多年前,南疆、北荒、西凉都曾有会幻术的高人的踪迹,但是并不清楚是同一批人,还是各自的发源。不过,反正我活着的这些年,还没遇到过真正的幻术高人。”
“你问这些,莫非是想从我这旁敲侧击出那位庄公子的一些秘密?”南宫负云笑了笑,“方才,他确实是听见狼嚎声才溜出去的。”
沈放沉吟了片刻,“除了些基础身法和轻功,你还会什么?有擅用的武器么?”
南宫芙云一怔,不明白沈放的意思,摇了摇头。
“你会用剑么?”
“略会。”
话音刚落,就看见沈放从背上取下一柄剑,不容拒绝地塞进了她怀里。
“荒雪剑,加上你身上这玉玲珑,应该可以保得你一命,我想你还有别的能处,别让我失望,莫死在你哥以外的人手里。”
“只是暂时借你一用。”沈放强调道,“借的,明白了?”
南宫芙云失笑,目光古怪地看着手里的古剑,“你要去这浓雾里找他?”
沈放没有回答她,把窗关好后头也不回的出了门。房间里再次只剩她一人。
“真是莽撞。”她低声自言自语道:“时逢夜雾,若是听我指点几句,或许能少吃点苦头。”
南宫芙云抽出剑,打量着那齐整的断口,“果然是断刃了,不然,这柄剑,至少可以做个很划算的交易,在乱局中平衡下与那帮人的关系。”
她的嗓音渐渐有了变化,一字比一字沉,一字比一字哑。若是旁边有人听着,此刻定然毛骨悚然,起了一身冷汗!
“不过,就算是断刃,倒也是价值不菲了。”
“一柄凶剑可是比寻常的宝剑更能吸引某些奇奇怪怪的买家……”
到最后一句时,她的音色已经完全是个年轻男子的音色!
她小心翼翼的比划着剑刃,不无赏识之意,同时,另一只手抓住胸口的尖刃,几乎是不费任何利器的拔了出来,丢在了地上。
“啧,还是有点痛啊。”她感觉到了皮肤表层的淤伤,一边感慨着,一边把贴身的绿绸褪下,露出结实纤细的上身。胸前腹部的表面紧紧覆着一层薄如宣纸,洁白似玉的盔甲。盔甲表面光滑似镜,没有任何瑕疵。
这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玉玲珑,似乎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一般,贴合修身,哪怕只是在外头穿一层薄绸,都看不出轮廓。
刚得到这身玉玲珑时,她也没想到会这么合身:玉玲珑的前主人,那位结局凄惨的西凉公主估计是在尚未真正成为女人之前,就被赠予了这玉玲珑——这也好,省却一番重新锻造的功夫。
紧接着,她将那褪下的绿绸内外调转,露出无光的纯黑之色,随意地穿在了身上,露出脖子以下的一大片肌肤。一身凌乱黑衣的她,气质颇为散漫不羁。
她抬手取下簪子,将长发高高固定在脑后,几个熟练的翻转,一抓一握,将簪子穿过脑后那一团发髻固定住。
弄完这一切,她一手握住了荒雪剑,另一只手则放在了脸上,大拇指和中指分别揉了揉两侧太阳穴,过了数秒,她的形象因一些微小面部肌肉的松紧调整以及神情的改变,不再似先前。
他照了照镜子,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盛气凌人的英气样貌,嘴角微微上扬。
……
沈放出了栖云楼,他虽不能确定南宫芙云是否明白了他要以她为诱饵钓出南宫负云的想法,但是他至少暂时不用担心南宫芙云的安危了。
无相楼的人很有可能跟大师兄之死有关,就算南宫负云手上的剑谱是假的,他也不会断掉这条线索。
他摸索着到了墙角,一路沿着墙蹲低而行。他注意到,夜雾不知何时起了变化,变得浓厚不均。他在窗外看见的,只不过恰好是一处稀释了的雾区。
在雾里毫无收获地行了一段时间后,他注意到沿河的雾是最浓的,而高处的雾偶有流动,于是便又顺着墙,爬至了屋顶。
方才的狼嚎层出不穷,似有狼群在雾深处移动,然而他行得这一段路,却是万籁俱寂,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不远处流淌的河水声。狼嚎就像是某种信号,而庄离对这种信号作出了反应。
☆、第三十六章 死去的她
沈放借着偶尔洒落的月辉,凭借对来路方向的记忆,在高矮交错的屋脊间穿行。
行了足足有半柱香时间,都没有见到什么异样。由于视力受大雾阻隔,而四周除了河水声,万籁俱寂,沈放的直觉和灵感变得极为敏感细腻。
他总觉得,有一双双眼睛躲在雾的背后,在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若是在一瞬间,浓雾全部散去,他将看到的场景怕是十分可怖的。
又是凌空一跃,一袭白衣的沈放落在了一处沥青遍布的屋瓦之上,若不是因为搅动了雾影,他恰好能借着白色与浓雾成为一体,不易被察觉——除非,有人在这片大雾中依然能看得清清楚楚。
朝西望去,张牙舞爪的一排极不规整的黑影在雾气中矗立不动。
是那片桃林。
不敢贸然前往别的区域的沈放,再次回到了今日买首饰的那条街。他猛地抬眼,条件反射般,屏息看向长街尽头。
那儿似乎刚有什么东西一晃而过。像将尽的烛光,又像洁白的蝶翅。
为什么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能看到那般微小的事物,沈放一时说不清楚。在眼下的处境,他既怕自己想得不够慎重,又怕自己想太多了。
比黑暗与刀刃更可怕的,是对未知的恐惧想象。
庄离到底在这片迷雾里做什么?是要见什么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