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放一个转身,横剑在胸——又是那种危险的灵感,叫他后背一凉。这次,沈放看清了,那不是烛光,也不是蝶翅,而是一个苍白的灯笼贴着地面掠过,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若是穿着南宫芙云身上那玉玲珑,也许会冒险追出去,但现在,看见一丁点奇怪的东西,就不管不顾地在大雾里狂奔着追逐,简直就是标准的嫌命不够长。
就在他果断地停下动作,继续打量这条长街时,头顶上方忽然有银色的清辉倾洒。
他微微抬头,只见头顶的浓雾似被高空的风一分为二,露出一道线透彻的夜空。皎洁明澈的弯月之下,飘着两朵银色的云团,仿佛是被此地的诡异大雾吸引而来,凑个热闹。
地面的死寂意味淡了几分,沈放正想借着此时透透气,深呼吸一口,却听见街上由远及近,响起一串细细的足音。
有人正沿街信步走来,不急不躁,宛如吃饱了散步一般。
沈放一低头,却是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容——是今日在首饰铺想要偷他布囊的那名女子。
沈放脑中第一个念头却是:是人是鬼?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那个女子抬头,也看见了他。
女子秀气的五官依旧,四肢健在,衣衫整齐——沈放也不确定一个鬼该不该这般齐整干净。
他没有说话,女子也没有说话,但是她的目光却是清楚地告诉了沈放:我认得你。
紧接着,女子右臂做出上抬的动作,沈放眯着眼,绷紧了身子,右腕轻转——然而女子只是抬手指向了长街尽头。
沈放没有下意识往她所指处看去,依旧死死盯着她。
女子似察觉到了他的想法,美丽的眼睛里写满了理解,下一刻,整个身子散作水雾,融入了四周。
月光消失了。浓雾又填满了上空的那一线缺口。
沈放等了数秒,跳到对面的屋顶上,沿着屋脊,起落间,朝长街尽头奔去。
这条街比他想得还要长,他掠过一排排屋舍,眼见脚下经过的屋顶由青瓦变成了石灰,又变成了捆扎成堆的蓬草。
他最终停了下来,脚下方是一个黢黑的小巷口,另一头是个不大的破败院子,鼻尖的沈放先是闻到一股屎尿混杂的臭味,熏得他鼻子一皱,紧接着,又听到院子内有什么东西在一喘一喘的,微不可闻,但足够清晰。
沈放沿着那半面残壁,蹲下身子,企图进一步掌握这不太对劲的院子的情况——果然,那个女子不是平白无故地朝这个方向一指。
不管躺在这院子角落里喘息着的是什么,状态都不会太好了,因为一股腥浓的血味渐渐覆盖了整座院子。
喘息声戛然而止。
沈放正想着,不会是死绝了吧,就听到一个女子低语道:“救,救我……”
下一秒,一道明亮的剑光在院子正中央像流星般飞逝而过,雾气逃似地避之不及,纷纷四散。没有了浓雾的抵抗,剑光在两秒间照亮了底下的一切。
沈放看见一个垮塌了半边的马厩,马厩内有几个小孩横列在几张并排的破席之上。若不是因为他们双目突出,嘴巴大张,唇边、下巴满是鲜血,胸腔和腹部坑坑洼洼,碎肉和血酱撒在了身侧,一眼看过去,还以为这群乞丐儿在睡觉。
马厩外,地上、破木桌上,堆积着一些吃剩了的食物和垃圾。
而那个喘息的、求救的声音的主人,蜷缩在角落,有些疯傻的抽搐着。
她微低着头,沈放只觉得她的眉目有些眼熟,不需细想,便明白这个女子也是将死之人了——半个胸膛血肉模糊,宛如被犁开垦过的沟壑,腹部和那些乞丐儿一样,被粗暴地破开,一小截肠子露在了外面。
“救,救我。”
她是没救了。
“……”沈放眉宇多了几分戾气,无声地叹了口气,攥紧了剑,抽出了半截,“做出这些事的到底是人还是野兽?为什么会对一群毫无反抗之力的乞丐的动手?他们怎么会得罪这种人?”
“那个女子……和他们又是什么关系……她怎么会突然散入雾中……”
他左手弹剑,一声铮音掷地有声,同时,地上传来一声闷响,是头骨砸向地面的声音。
沈放用剑气震散了那个女子的心脉,让她免受那种非人能忍的痛苦。
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窜至马厩之上,正面对准了沈放。沈放本能地跃至另一侧,便感觉到那个东西极为迅猛地扑向了自己方才所站的位置,像一只扑食的野兽!
哗啦数声,那残壁受不了那般猛烈撞击,一时间轰然倒塌,支离破碎。
院中一时灰烟弥漫,白雾四散,却不是因为沈放的剑气,而是因为那个突然出来的,对沈放抱有不小敌意的野兽。
灰烟勾勒那个东西的轮廓,这是一头四肢着地便与沈放齐高的雪白巨狼。它被毛浓厚,显得十分雄壮魁梧。
竟是货真价实的野兽!
白狼的瞳孔雾蒙蒙的,宛如梦魇般虚无,它微微咧开的嘴角内,不属于它的鲜血源源不断地淌落。
对沈放来说,现在不是思考来龙去脉的时候。他抽出了乙未剑,凝眸端详着在剑身上流淌而过的月华,朝虚空刺出了三剑。
剑光和月光交织成一张淡紫色的网,朝白狼飞去。就在紫色与白色快要相触之时,白狼的身躯散如鹅毛,如雪花簌簌落下。
这个白狼只是个栩栩如生的幻影。
那些既轻盈又浓郁的雪落在那些乞丐儿的眼珠子上,落在他们开始散发恶臭的嘴里,落在他们的腹腔之上,落在血红之中。
血色被雪色覆盖,杀戮被纯洁掩盖。
雪最终覆盖了整座院子,让沈放想到了那日他与荒雪剑中残余剑气的对峙。
“你是谁?”
他尝试着,去和白狼背后那个不知道躲在什么地方的人对话。
没有回答。
“庄离。”
他眸间闪过一丝隐忍的烦躁,试着说出这个名字。
大雪无声地落完,还是没有回音。
沈放的目光落在院内那个刚死去没多久的女子身上,此时她的眉睫皆凝结了霜雪,唇上恍若沾了糖霜,但面容却是如此清晰。
是那个在首饰铺企图行窃的女子,也是那个在长街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那个女子。
这个世间有些事情是叫人一知半解的。沈放并不明白,那个女子是如何做到在转瞬间出现在那个长街,又立刻回到了此处。也许在她魂魄遗存的最后一刻,感受到了沈放这个稍显熟悉的气息,贸然找上了他想要求救?
这么说,他在街上见到的,果真不是人,是鬼魂?
下一秒,白雾再次弥漫,没过这片院子。院外响起几声足音,走到沈放的下方,再没有动静。
沈放没有犹豫,一剑横扫而出。来者反应也是极快,几大步后退,背抵在了墙角,激荡的剑气在胸前掠过,依旧带出一丝刺痛。仿佛是被刺痛惹恼,来者的一双虎眼锁定住了沈放,立刻做出了反击。
两道白色的身影在狭窄的巷子对冲而上,搅动了一路的雾气。白雾因突然升起的温度而凝结成水汽,一时间,两人都感到了空气的粘腻,似乎身子也僵硬迟缓了不少。
相撞,分开,再次对冲,伴随着金石之音铮铮作响。
那人微微一顿,粗声粗气:“没想到,连云城有这般不赖的剑法。”
沈放识出对方用的是两把弯刀,此刻察觉到对方口音的奇特,更是诧异,不是梁国七州的口音……
那人似被激发了蛮性,再次扑向沈放,“我要抓你回北荒,做我的奴隶!”
☆、第三十七章 我不是人
作者有话要说: 这几章出场人物略多 算是故事线开始汇集了
可能读起来略乱 希望能找到更好的叙事方法和技巧来让读者阅读体验更顺畅
鞠躬 感谢!T T
欢迎批评和建议!
半个时辰前。栖云楼三楼角落的一间客房,门被敲响了。
“进来。”
床上的男人低声道。他身形过于高大,几乎是刚刚好可被这床容纳。床畔立着一把古朴的漆黑长刀。
“我看见他了。”
门外的人应声推门而入,尚未将门关好,便急匆匆对床上的人道。
来者年纪颇小,不过十六岁的少年,长相秀气端正,衣衫精致,但是汗涔涔的额头上沾着几缕黑发,背微微佝偻,目光闪烁不定。
他走到床边,看向那并没有太大反应的男子。
“我告诉过你,你,你根本骗不了他!他很快就会发现这里,会抓住我……会……”他越说越急切,声音变得尖细,整个人似乎都被一股莫名的恐惧给捕获。
断断续续的话未说完,一只粗糙的大手握住了他的肩膀,强迫他站直了身子。
“看着我。”床上的男子不知何时已站了起来,目光似鹰,盯着年轻男子的眼睛,“你还想替你爹娘报仇么?”
少年闻言,缓缓点了两下头,最终抬起了头,看向面前的人。
“你看到睚眦了?”男子松开了他的肩膀,拿起了地上的刀。
少年点点头,“你让我去西城门候着,我看见他单骑入城,那神情……一如那日他屠我满门般不可一世……”
他闭紧了双眼,似乎被什么刺痛了眼睛,吞咽了几下,仿佛是吞掉了恐惧,睁开眼,看见男子手中的刀,目光又下意识避开了。
“为什么怕它?”
少年一怔,不明白对方问的是睚眦还是这把刀。
男子立刀在地,大掌摩挲着刀柄。
“我,我看见你用它杀了很多人……”少年如实道。
“你爹你娘在昔年与别派私下较量时,也曾杀了不少手下败将,哪怕那些人苦求放他们一命。你爹娘这么做,不过是怕剑法被记住,那些手下败将回去钻研出破解之法,他年再来找他们寻仇。”
“于我东流而言,他们是小人,他们的儿子,本不值得我费尽心思去救。”
少年听得一张脸毫无血色,暗暗握住了拳头。
“但是,我不仅救了你,还要助你报仇,那是因为,我的刀还有很多该杀之人未杀。”
“那些忘却血海深仇的苟且之人该杀。”
“那些处心积虑的落井下石之辈该杀。”
东流说到这,怜悯地看向面前摇摇欲坠,面无血色的少年。少年经历浅薄,却遭此横劫,哪怕是过了数月,心智只是勉强苦苦支撑。这和多年前的自己何其相似啊。
“你要知道,所有一步步走上今日各个位置,手握权柄之人,他们没有彻底的清白之身,背上总是负着这样那样的人命。”
少年眼皮一跳,明显有了反应,嘴唇紧紧抿紧。
“作恶者,复仇者,都是一样的血路……我已不会回头了。”
“我再问你一次,你是否下定了决心,要替你一门报仇。”东流横刀于少年面前,“这次,你若要留,就对此刀立誓;若要走,我不会留你。”
“我可以分三名精英护送你一路出澜州,你可去东海赤城当一名海上的浪人,也可远走昆仑荒山,一路往西,不能回头。从此改头换面,获得另一个身份,开始新的生活。”
少年静默了十几秒,眼前是清泉石上流,熏风拂山岗,一轮圆满的月,照着一座平地拔起的孤山。
“我想重振孤山剑庭。”
他目光置于那漆黑无光的刀柄上,仿佛自己全身的骨头已被剔除的干干净净,悉数置换成这般硬朗、冷酷、无情、百折不弯的寒铁。
“好。”
……
城中大雾最浓稠处,一袭灰衣的庄离走在长街的中央,说是走,其实称之为飞更为准确。他的步履几乎是触地即离,行不点地,如影子一般掠过,却保持着缓慢的速度,没有惊扰周围的大雾分毫。
他时不时抬头看看那偶尔露出一小截的银月。后者似乎只是在这场夜雾中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戏耍着,并不打算用清辉照亮他前方的道路。
若不是因为他的神情肃穆,偶尔蹙眉深思,任谁一见,都会以为这般美貌的夜行之人是妖物所变。
他听见狼嚎,又看见了白灯笼,几乎不假思索地追了出来。
先前他并没有骗沈放他们,夜雾当中确实有危险,但是却是没有规律可循的危险,这场迷雾本就是自然之力混乱所致,代价必然是有的。
而那些白灯笼,显然是这次的破解之道——用来区分敌友。
庄离一路走来,已然见到了两次狼影,虽有攻击之态,但并没有真正对他出手。这些狼嚎在把他引向一个方向。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前方地上躺着的白灯笼。
白灯笼的主人去哪了?受到了攻击?这场大雾中还有他们的对手?
庄离脑海中一个接一个念头闪过,突然看见灯笼之后一个黑影渐渐在雾中显现,皮肉烧焦的味道钻入了庄离鼻腔。黑影头部的位置向两侧拉扯得极长,畸形得骇人。
庄离眼皮一跳,瞳孔一缩,身子如猫一般弹跳至数丈高,远离那黑影再次让自己隐于雾中。
那黑影则靠近那白灯笼,蹲了下来,头的位置霎时间被照亮。庄离看清那拉扯的影子其实是此人戴着的斗笠,提起的心略微放下,可是——
“……艹”
待看清那是一个怎样的脸,庄离刚缓下的情绪再次爆炸。
斗笠之下,露出一张焦黑的,没有皮肉的脸,五官皆已融得不成样子,鼻子是一小块突出肉瘤,嘴巴的位置更像是一丝丝皮肉结成的蛛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