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付“一钱帮”没有什么好法子,除非在他们碰瓷之初就及时辨认出来意,多给点钱打发走,或者像闻衡一样,先出手示警,然后给五文钱——五谐音“武”,这是亮明了背后靠山,再客客气气地把人送走。“一钱帮”作为底层江湖帮会,还不至于想不开要招惹武林门派,知道这个桩子难啃后,自然会知难而退。
鹿鸣镖局刚开张时也遭遇过这种讹诈,好巧不巧那天正赶上闻衡在镖局坐镇。那时候他和范扬都不懂这些江湖规矩,也从没想过破财免灾。在院中水缸里捞出一只死狗之后,闻衡对气得脸色铁青的范扬说:“这种人无非麻烦在难缠上,你要么就强硬到底,要么就比他更难缠,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范扬问:“公子以为应当如何?”
闻衡道:“借此机会,正好给鹿鸣镖局亮一亮名声。这些乞丐泼皮武功平平,只不过倚仗人多,应当不难抓。你带人守好门前,来一个逮一个,攒够十个就送到城外树林吊起来,叫他们拿钱赎人。”
“……公子,”范扬小心道,“这些乞丐有什么钱,他们肯来赎人吗?”
闻衡笑起来,漫不经心地道:“钱不是问题,重要的是让他们知道,这次还可以拿钱买命,再敢朝咱们伸手,这只手就别想要回去了。”
范扬被他笑得后颈一凉,肃然起敬。他还记得闻衡以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平时也没什么机会接触这些事,总体上还算平和慈悲;然而自从家变出逃,他就迅速成长为一个冷酷的人,到如今都已经修炼得谈笑之间杀人于无形了,也不知道纯钧派到底教了他什么。
鹿鸣镖局作为出头的椽子,着实把一钱帮顶得差点断气,没过几天闻衡在山上收到范扬传书,听说一钱帮帮主亲自登门赔礼,态度恭谦,请范扬高抬贵手,放了那满树林子的人肉干,他们愿意息事宁人,从此绕着鹿鸣镖局走。
闻衡也是后来才知道打发一钱帮还有别的套路,只是当初年轻气盛说干就干,没想那么多;如今再遇到这种事,他也能纯熟得如老手一样,不动刀剑,几句话轻轻巧巧送走一场麻烦。
在江湖里,无论是身不由己还是随波逐流,自以为走出了水域,其实都被这一泓水浸泡着,只不过有人早已潜入水底,有人尚且浮在水面上罢了。
夜深了,店铺关门上板,余人各自回房洗漱休息。忙碌了一整天,所有人巴不得赶紧收拾好了躺下,闻衡却轻手轻脚地掩上门,独自走到后院一块空地前,想趁着这难得的空闲练练剑。
剑这个东西,用得越多越顺手,一天不练就手生,所以哪怕平日里闻衡不需要动剑,也会时时把它带在身边,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手感。但在药铺跑堂无论如何不可能让他佩剑,闻衡只能寻摸着这些边角时间来做正事。
寒剑映月,满院都是水波似的粼粼光影,闻衡在熟悉的剑招中感觉自己一天没活动的筋骨正被慢慢抻开,气海内磅礴内息汩汩流动起来——果然人与刀剑的共性是越锻越利,太清闲了就会生锈。
屋檐上黑黢黢的阴影僵立许久,忽然悄无声息地拉长变大,像一只大鸟低下了阴沉的头颅,缓慢地撑开双翼——
向院中舞剑的青年扑了过去。
耳边传来烧柴时特有的噼里啪啦的爆裂声,鼻端萦绕着浓烈的烟气,风声凄厉却遥远,闻衡眼睫颤动,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过来。
他脑子还没完全清醒,却也知道自己身下不应该是凹凸不平的石头,继而睁眼四顾,目之所及,穹顶是一片望不到底的黑暗,应当是个石洞;光源却有两处,一处是他身边的篝火,另一处是不远处的白光。
闻衡浑身酸疼,用手臂撑着从地上爬起来,下意识去摸腰间的剑鞘,却摸了个空。他这才想起前一晚他本来在院子里好好地练着剑,不防忽然遭人偷袭,眼前一黑昏了过去,再睁开眼,就已在这鬼地方了。
“你在找这个么?”
闻衡循声望去,只见白光蓦地被遮断,一个独臂人逆着光走进来,手中提着用树枝穿起来的两条大鱼。
鱼似乎还是刚打捞上来,已被开膛破肚,一路上还湿淋淋地滴着血水。那独臂人将鱼仔细地架在火上烤,回手解下腰间铁剑掷给闻衡。
闻衡被剑砸了正着,却顾不上失而复得的武器,失声道:“是你?”
那人哈哈大笑,道:“不错,是我。”
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花白蓬乱的须发之下,是一对精光闪烁的眼睛。他脸上有道极长的疤痕,从额角延伸到另一侧脸颊,十分可怖,可那似笑非笑的神气却又不像是有恶意,正是那天闻衡用五文钱打发走的老乞丐。
闻衡脑海中闪过很多猜测,下意识抓住最近的一个:“你不是一钱帮的人?”
老乞丐在火堆边舒展四肢:“嘿,一钱帮算什么东西。不是,不是。”
闻衡看他这古怪做派,也不知道他哪来的底气,试探着问:“我与前辈无冤无仇,前辈何故偷施暗算,劫我至此?”
“你有如此天资,为什么甘心在那药铺中平庸度日?”那人眯起那只被伤疤横贯的眼睛,很好奇似地问,“以你的武功,在纯钧派混个亲传弟子也不难。”
闻衡心头微凛,直觉这人不好糊弄,不答反问:“纯钧派天资上佳的弟子多得是,前辈为什么只盯上了我?”
两人一来一往,互相试探,都在提防着对方。老乞丐嘿然冷笑道:“你这小子,小小年纪,恁多心眼。”
闻衡扯了扯嘴角,凉凉道:“好说,只要前辈肯说实话,我自然坦诚相待。”
老乞丐忽然开怀大笑起来,翻动火堆上的烤鱼,随口道:“不,我现在不想听你的回答了。反正日久天长,往后有的是时间,你会主动说出口的。”
他这话里似乎蕴含着某种可怕的讯息,闻衡惊疑不定地盯着他片刻,忽然拔足狂奔,冲向不远处那个洞口。
遥远的风声终于到了眼前,狂风如海啸,夹杂着新鲜的雪气扑面而来。
这一次,闻衡终于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他置身于峭壁中间,对面是百丈悬冰,脚下是空荡荡的山谷,谷底有一汪冰封的深潭。四面别无出口,全是高耸入云的险峰,日光照耀白雪,融化后露出星星点点黝黑的岩石,亦是坚硬如铁,不可撼动。
这里是一个天然的牢笼,插翅难逃,别说闻衡没有武功,就是来个轻功一般的人,也难保不会一脚踩空,摔断了脖子。
滔天愤怒见风即长,在他胸中烧至鼎沸,闻衡深吸一口冰冷的雪气,颤抖的手按住了剑柄。
他大步走回洞中,二话不说,唰地拔剑架住了那老乞丐:“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东西可能是仗着皮厚,根本不把这把剑当威胁,他专注地翻着烤鱼,令它受热均匀,冒出滋滋的油花,一边用逗小孩的语气说:“算了吧,你那把剑拿来杀鱼都嫌钝,更别说杀人了。”
闻衡目光冰冷,手下发力,剑锋又向他皮肉方向推了一寸。
“剑如其主,”老乞丐盯着跃动的火苗,幽幽道,“你不会武功,再锋利的剑在你手里也是废铁。”
“那也未必。”闻衡咬着牙森然道,“我能不能杀人,老前辈不妨亲自试试。”
“想学么?”
“什么?”
“武功。”那老乞丐说,“我教你真正能杀人的功夫。”
闻衡的修养让他在盛怒到极致时也没有出言不逊,只是视线在那人断掉的右臂上飞快地扫视而过,生硬地道:“敬谢不敏。”
“哎,真是好孩子。”老乞丐注意到他的视线,变脸如翻书,笑眯眯地说,“饿了两天啦,过来吃鱼。”
第38章 剑心
闻衡的注意力不在鱼上, 却在他话中,重复道:“‘两天’?”
“把你从湛川城弄到这儿,可不得两天。”老乞丐见怪不怪, “怎么, 你以为才只过去一天啊?”
他斜睨着闻衡难看的脸色, 竟然还很得意:“劝你别做逃出去的白日梦啦,老老实实地吃鱼不好么?等你神功通天彻地,想干什么不成?”
闻衡闭目强忍怒意,咬着后槽牙, 每个字都像崩出的冰碴:“我还有事要做,没时间陪你在这儿耍猴戏!”
老乞丐叹了口气, 扑扑衣服站起身来, 说:“来,过两招,你要是能打赢了我, 我就放你出去。”
闻衡下意识地抠字眼:“怎么才算‘打赢’?”
“尽是小聪明!”老乞丐呵斥道,“打便打了,没动手前先畏惧输赢,你这辈子有哪怕一次痛快地挥过剑吗!”
他身形庞大,失去了一条手臂, 飞扑过来的动作却极迅猛, 仓促间劲风拂面,闻衡只顾得上横剑格挡,却听“铛”的一声,剑锋上传来的剧震令他虎口微麻,长剑脱手飞出。
老乞丐又很暴躁道:“打打打!打个屁!赢个屁!”
然而闻衡是那种越摧折越顽强的性子,借近身之便, 并指作剑,霎时一招“水底扬沙”刺向老乞丐喉头。
这一招堪称出手如电,角度时机都刁钻得刚刚好。
只可惜闻衡没有内力。
老乞丐呼地一掌拍在他肩头,闻衡顿如断线风筝,飘出去两尺,跌坐在角落里。
老乞丐并没有要伤人的意图,或许根本是懒得理他,跟火燎了尾巴毛一样蹭地蹿回火堆旁:“鱼糊了!”
好在那鱼糊的不算很厉害,老乞丐吹了吹飘飞的火星,又给它翻了个面,从怀中摸出一小包盐巴仔细撒上,其动作之细致,态度之认真,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是在给老婆画眉。
闻衡肩头发麻,心中震惊难以言表。他体内有顾垂芳的内力,用多大力气打他都会被同样反击,他飞出这么远,那老乞丐吃的力道不会比他小,可他竟然跟没事人一样,脸上连一丝异色都没有,还有闲心咋咋呼呼地关心他的烤鱼。
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人,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看不清来意与目的,也没有攻击性,一拳打上去,除了溅起几丝水花外不痛不痒,水下的暗流漩涡却又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害。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若是你,现在会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再问为什么。”老乞丐叹道,“你这小子面冷心硬,又无趣得很,身上没有一点少年气,像个少爷似的,根本不懂随遇而安。我得做点什么,你才能相信我不是要害你?”
闻衡对他的评价不置可否,只道:“放我走。”
老乞丐嗤笑:“我何曾拦你,你倒是走一个我看看。”
闻衡一想洞外那百丈悬冰,脸色顿时不能更难看。他与老乞丐相对僵持半晌,终于妥协般地叹了口气,暂时放下戒备,走到火堆对面席地坐下,沉声道:“别绕弯子,你说你要做什么,我相信你。”
他这个人天生多思多虑,通俗点来说就是疑心病重,可以不吃饭不睡觉,但一定要弄明白怎么回事。
老乞丐把糊得比较大的那条鱼递给他,自己一口咬去小半条烤鱼,吃得啧啧作响,也不嫌烫,一边眯眼享受,一边说:“看你小子有点天赋,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想收你为徒,教你几手功夫。”
闻衡笑了一下,纯属是给面子捧场,看起来完全没有被说服:“前辈既然跟我动过手,就该知道我是个教不出来的朽木,何必浪费时间呢?”
老乞丐闻言立刻阴阳怪气地“呵”了一声,这其中深蕴九分嘲讽,还有一分不易觉察的自得。
“没有内力,那是他们不会教。”他几口吃完了鱼,闲适地向后倚在石壁上,跷着脚问,“若我能教你打通经脉,修练内功,你学是不学?”
闻衡狐疑道:“我这体质,不是打通经脉就行,是根本没有经脉。”
“哎呀,废话恁多,我说有办法,自然就是有办法。”
闻衡慎重地思量片刻,最后说:“还是不了。”
老乞丐好似凭空被一个大雷劈了,猛然睁眼:“什么?”
“我还有事要做,外面还有人在等我。”闻衡说,“前辈厚意,晚辈心领了,但人各有志,请前辈不要难为我。”
“我就没见过你这么轴的人!”
绕来绕去又绕回原点,老乞丐气得双目怒张,显得面相越发凶恶:“等你的人要是连这几日都等不了,那他有什么值得你惦记的!”
“以你这三脚猫的功夫能做成什么事、能护住什么人?就算我今日我放你走,来日万一落到同样境地,你靠什么脱身?”他说着说着,脾气上来了,大怒道:“我今日还就做个恶人,你不学武功,决计不能从这里逃出去。你是想早点回去见你的心上人,还是一辈子耗死在这里,自己看着办吧!”
闻衡:“不是心上人……”
老乞丐留给他一个愤怒的后脑勺,靠着洞壁睡了。
闻衡无端被绑,无端被骂,冤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能举起手中微冷的烤鱼,满心无奈地咬了一口。
呸,真难吃。
悬崖峭壁上,飞鸟都无处落足,更别说不会轻功的闻衡,出门第一步就会掉下去摔死。在这极端简单的环境中,花言巧语百般智计都失去了作用,只剩绝对的强弱,闻衡除了妥协没有别的选择。
他连吃了两天糊得发苦的烤鱼,终于忍不住挽袖子自己动手,迈出了屈服的第一步。
老乞丐除了手艺不好,承诺能令他打通经脉,像旁人一样修习内功却不是夸口。他所授的乃是闻衡前所未闻的一门《凌霄真经》。这部神功包含极多,既有内功,也有诸般外家功夫,皆尽精妙深奥,光需要记背的口诀就有近三万字。老乞丐随身并未携带纸本绢帛,全凭口传心授,每日里将出招姿势、行功之法一一详细拆解,传授给闻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