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想来,悦姬很可能就被困在太子身边,而他……而他却因为对太子的信任,选择了视而不见。
言裕华猛地抱住了头,心底信念摇摇欲坠。
连他那个整天只知道跟在太子身后胡闹的弟弟,都发现了异样,金吾卫之中,又有多少人……不,不对。
言裕华浑身一震。
金吾卫听令于天家。
他的下属,也并不都听令于他。
在言裕华痛苦纠结的时候,穆如期还没从五皇子的话中回过神来。
他毫无危机感地笑着,连连摇头:“五弟,你就算想要随意攀咬,也得寻个像样的理由……怎么说是帮我藏匿狄女呢?”
“父皇,儿臣与五弟虽血脉相连,可您也知道,我们二人交往并不密切,他怎么会在此事之上,帮儿臣隐瞒?”
穆如旭闻言,淡漠道:“皇兄,你刚刚自己也说了,身为皇室子弟,血脉之中不能有狄人的血。”
“我虽与你交往不密,可天家颜面为上,就算皇兄不领情,我也会为皇兄隐瞒!”
“你……”
“父皇,还请听儿子将此事一一道来!”穆如旭不再理会太子,而是看向梁王。
梁王疲惫地摆手。
穆如旭立刻道:“去骊山猎场那日,儿臣的府兵见玄甲铁骑聚集在河边,就去瞧了瞧。”
“父皇应该还记得,是您让玄甲铁骑担了巡防一职,儿臣的府兵也就是想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不看不知道,一看,真是吓人!”
“玄甲铁骑居然从河里捞出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
“什么,怀有身孕的女子?”站在朝堂之上的臣子们,议论纷纷,“怎么会有女子……”
梁王眼皮子一跳:“既然有女子,当时为何不上报?!”
穆如旭苦笑:“父皇有所不知,当时玄甲铁骑只当她是孤苦无依的女子,想给她些银子,随意打发,儿臣的府兵却发现,那女子身上所穿衣料甚是精美,不似寻常人家,反而像是宫中之人……”
“宫中之人?”
“难道是宫人背着主子,和外面的人有了联系,怀孕后无法隐瞒,一时羞愤,投了河?”
“各位所说之事,也是我所猜之事。”穆如旭向着身后的朝臣拱手,再次面相梁王,“宫人的命也是命,儿臣不敢让玄甲铁骑将其送走,便留在身边好好救治。”
穆如旭现在所说之词,当然不是真的。
但他为了减轻梁王对自己的怀疑,就将事情全揽到了身上。
欺瞒之罪不可怕,可怕的是梁王怀疑他与九皇叔勾结。
“谁知,这狄女醒来,居然说自己腹中之子……是皇兄的!”穆如旭猛地提高了嗓音。
穆如期脑海中忽而划过一道精光,隐隐觉出异样。
他似乎……真的让身边的太监处理过一个狄女。
“等等,父皇,儿臣有话……”穆如期打了个激灵,酒醒了大半,连滚带爬地向龙椅前挪,“父皇,儿臣……”
“父皇!”五皇子不愿给他辩解的机会,接着说,“儿臣想着,此事牵连了皇兄,又损害了皇家颜面,自不能乱说。而且……此女说是皇兄下令,将其投入河中,儿臣不知真假,却不得不防!”
“……就算有狄人血脉,那也是皇兄的血脉,就算真要处置,也应该由父皇出面,怎能由着皇兄胡来?”
“可惜儿臣能调动的,只有百十来个府兵,无奈之下,摆脱九皇叔帮忙,保护这位怀有皇兄骨肉的狄女,直至昨夜,查清事实真相,才敢将其接回府中。”
“大概是接人的时候不当心,被皇兄发现了端倪,今日在朝堂之上,才会被皇兄如此污蔑!”
穆如旭一口气说到最后,瞥见太子发青的面色,差点绷不住笑意。
他迅速调整好情绪,将穆如期曾经说过的话,都抛了回去:“通敌叛国一词,儿臣不敢妄言,但皇兄说的没错,若当真通敌叛国,无论是谁,都理应论斩!”
“……可皇兄乃一国储君,所以儿臣斗胆,请父皇开恩,若皇兄糊涂,做了错事,还请免去死罪!”
——哐当!
穆如期再次瘫软在地,而梁王也失了态,差点从龙椅上滑了下去。
狄女……又是狄女。
穆如旭字字句句说的是太子,可在梁王耳朵里,被天下人质问的,仿佛变成了自己。
□□羽傻了眼,眼见大势已去,有不甘心者,跪地高呼:“陛下,何以证明此女是太子殿下的姬妾?”
“是啊,陛下,此女腹中到底是谁的骨肉,不能听一面之词!”
“镇国侯……镇国侯!你儿子乃王府正妃,此女若一直在王府中,他当真不知情吗?”
竖起耳朵听了半晌的夏荣山骤被点名,立刻暴跳如雷:“我儿刚入王府三日,你想他知道些什么?!”
眼见朝堂之上又要吵起来,悦姬忽而摘下了兜帽。
两行清泪顺着她瘦削的面颊跌落。
她绿色的眼睛里凝聚着浓浓的悲哀:“太子殿下,您不认识我了吗?”
穆如期恍惚回头,在看清那张狄人的面庞后,四肢一颤,不等亲随开口,就失声大叫:“鬼啊!”
悦姬是鬼。
是被他命人扔下河后,不甘心地从阴曹地府爬上的鬼魂。
此言一出,真相大白。
若太子不心虚,不会见到悦姬,当众高呼有鬼。
其党羽纷纷灰白了面目,反观五皇子一派,各个喜气洋洋,偷偷摸摸地将弹劾太子的奏折从袖笼中往外拿。
唯有夏荣山,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同时隐隐有些郁卒。
看来朝生……又没法和九王爷和离了。
作者有话要说:夏朝生:?不,爸爸,我不想,莫c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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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037(二合一)修
玄天观坐落在上京城外的金山之上。
夏朝生和穆如归坐着马车, 一路到了半山腰,在玄天观的牌坊前下了车。
朔风凛凛,山路难行,夏朝生拎着衣摆,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披着大氅的穆如归从夏朝生身后走来, 将手炉塞进了他的手心里。
“九叔。”夏朝生仰起头, 注视着雾似的雪, 继续咳嗽, “从这里开始, 就要走上去了。”
视线的尽头,扫雪的小道士在风雪里时隐时现, 夏朝生轻轻吸了一口气,想起前世尚未被废黜后位的时候,也曾经来过一次玄天观。
那时他的身体较之现在,更不堪,刚下马车就咳了一口血,可穆如期并不在意,反而牵着夏玉,一起走在漫天的风雪里。
他咬着牙,硬撑着往上爬,最后晕厥在雪地里。
失宠的男后身边并无多少侍从相伴,夏朝生失去意识前, 看见的最后的画面, 是几个宫女惊慌失措的脸。
连宫人都不敢搀扶他。
后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夏朝生在一间竹屋里苏醒。
暗香袅袅,烟雾缭绕。
他隐约听见屋外传来飘忽的说话声。
“有劳……道长……”
“无妨……哦, 对了,这是……你……桃林图……”
夏朝生硬撑着起身,踉踉跄跄地扑到竹屋外,却不见说话之人。
他又冲到屋外,只见皑皑白雪上有两行即将被积雪覆盖的脚印,而脚印的尽头,站着不耐烦的穆如期。
“还愣着做什么?”穆如期也感受到了夏朝生的目光,烦躁地伸出手,“过来。”
他眼里亮起微弱的光。
可惜,这丝光很快就熄灭在更多失望里,夏朝生越是记起穆如期身披风雪,向自己伸出手的画面,越恨他日后薄情寡义,诛灭夏氏满门的决绝。
若不是在死后见到了九叔,夏朝生甚至觉得,帝王都是无情之人。
“上来。”墨色的身影忽然在夏朝生面前蹲下,回忆戛然而止。
风卷起了穆如归的衣摆。
夏朝生费力地眨了眨眼睛,并没有趴上去,而是俯身道:“一起走吧。”
他记得玄天观前有上千级台阶,穆如归腿上又有伤,怎么能背着人爬山呢?穆如归抿了抿唇,不甚赞同地牵住夏朝生的手,然后抢走红五手里的伞,替他遮挡风雪。
一阵风吹过,台阶两旁的松树的枝丫上,雪纷纷落下。台阶上只有一层薄薄的雪,该是扫雪的小道士的功劳。
夏朝生走得很慢,走两步就要歇一歇,穆如归就着他的速度,陪着他一起走。
只不过,最后一小段距离,夏朝生实在走不动,被穆如归硬背在背上,一步一步背上了山顶。
玄天观矗立在银白色的雪地里。
香烟袅袅,方才扫雪的小道士正候在观前,向他们行礼。
穆如归将夏朝生放下,回了一礼。
“王爷,请随我来。”小道士熟稔地引路。
听语气,二人很是熟悉,穆如归竟不是第一次来。
“大梁的习俗,每次出征前,军中军衔最高的将领都要来玄天观,请天坤道人算一卦。”穆如归见夏朝生面露不解,小声解释,“侯爷肯定也来过玄天观。”
他连忙细细回忆,果然想起小时候,镇国侯每回外出,都会给他带一个小小的平安符,想来,也是从玄天观顺手求的。
夏朝生的心思一下子活络起来,捏着穆如归的手指,也想找天坤道人求平安符。
玄天观倚着山势而建,小道士领着他们穿过山洞,走过岩洞,最终来到了一处竹屋前。
“天坤道人就住在这里。”穆如归牵着夏朝生的手,敲响了竹屋的门,“他甚是和善,你不必紧张。”
他点了点头,面前的竹门应声而来。
开门的,居然是个看上去尚未知天命,穿着劲装的修士。
“道长。”穆如归在夏朝生诧异的瞬间,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开门之人的身份——这位,就是名动上京的天坤道人。
天坤道人睡眼惺忪,不耐烦地招呼他们进屋:“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刚出炉的素饼,王爷进来用一些吧。”
夏朝生眼前一亮。
穆如归有所察觉:“想吃?”
天坤道人这才瞧见俏生生站在雪地里的夏朝生,耷拉着的眼皮猛地掀起:“咦?”
夏朝生行了一礼。
“有趣,有趣!”天坤道人一改先前的萎靡不振,要不是有穆如归拦着,差点拉着夏朝生的手,在竹屋里打转。
穆如归皱着眉,将他护在怀里,硬邦邦地提醒:“素饼。”
天坤道人如梦方醒,嘴上招呼着弟子端来素饼,实则将他们留在屋中,挤作一团,乌泱泱地围着夏朝生。
夏朝生在穆如归怀里浑身紧绷,捧着素饼,魂不守舍地咬了一口。
道士们的眼珠子也随着他的动作,滚动了一下。
“有趣,有趣。”天坤道人第二次感慨的时候,面相穆如归,直言,“王爷可愿意将王妃送入道观,当贫道的关门弟子?”
夏朝生惊得差点拿不出手中热滚滚的素饼,而穆如归彻底黑了脸,握住腰间剑的剑柄,咬牙道:“本王的王妃才不会上山当道士!”
天坤道人笑嘻嘻地坐在穆如归身旁:“王爷,贫道就想让王妃当个俗家弟子……”
“不可。”穆如归的脸色黑如盆底,眼见要拽着夏朝生的手直接杀下山去,天坤道人才摆手,讪讪道,“罢了罢了,王爷不愿,贫道没有强求的道理。”
穆如归的手仍不愿从剑柄上挪开,瞪着围在夏朝生身边的道士。
冰冷的视线在道士们身上割来割去,夏朝生轻咳一声,主动靠在穆如归身旁,以行动证明自己不愿当什么俗家弟子。
穆如归的目光瞬间温和,伸手拿了一块素饼,递到夏朝生的嘴边。
夏朝生忙不迭地咬了一小口,然后继续捧着饼,认真又慢条斯理地啃。
“俗家弟子有什么不好,贫道是看王妃有资质才开的口……”天坤道人嘀嘀咕咕地从袖笼里掏出几个黑乎乎的平安符,丢在夏朝生面前,“喏,想要这个是吧?”
夏朝生放下素饼,捧着平安符道谢。
“你若真要谢谢我,就多来玄天观。”天坤道人不顾穆如归再次变冷的目光,望着夏朝生,自言自语,“命星断而后续,炽火死而复生,天生凤命,怪哉怪哉。”
挤在屋中不肯散去的道士们跟着附和:“怪哉怪哉。”
夏朝生手中的素饼随着天坤道人的话,落在了桌上。
颤抖的指尖泄露了他心中的震惊。
天坤道人有意或无意,道破了他重生的秘密。
“对了,王爷要的画。”然而,天坤道人说完,很快就变回了原来那副懒洋洋的德行,打着哈欠,催促徒子徒孙将竹屋里的画卷搬出来,“一十二幅梅林图,皆在于此。”
“有劳。”穆如归终于将目光从夏朝生的身上撕下来,抬手取过一幅画,小心翼翼地摊开。
坐在一旁的夏朝生无意中瞥见画布上的桃林,瞳孔微微一缩:“梅林图?”
“贤太妃在世时,时常来玄天观静修。”天坤道人指了指桌上的画卷,“春日里,观内的桃花开得极好,贤太妃每日坐在树下,画就梅林图无数……只是观中杂物颇多,极难翻找,贫道至今找出三十三幅,已经尽数交给王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