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是,抛弃他了。
不要他了。
他反复去想自己的错处,是不够乖吗?还是不够强,让沈倾失望?
还是那晚先生只是为了安抚他,让他无后顾之忧,才出言骗他,哄他。
在房里整日寝食难安,愁容满面,哪里还有点对外的强硬将军样子。
何稚按点进来给他送饭,照例放在了桌上,燕云峤看也没看,“还是没消息?”
“没有。”
何稚想了会儿道,“不过现在军中都有谣言,说是沈先生是······叛国贼,现在吃了败仗,没准儿是跟着燎南的人逃了。”
燕云峤漠然,“凡是有人妄自揣测,扰乱军纪,一律按军法处置。”
何稚倒了一杯茶送过去,挠了挠脑袋,“将军,你要不先吃点东西,不然等沈先生回来,他恐怕也会为你担心的。”
燕云峤把手里的闲书一搁,问道,“你也觉得沈倾像他们说的那样吗?”
“这个,我没跟沈先生打过交道,不好说。”何稚摸了摸鼻尖,“只是我刚入军营那会儿,休沐时跟着他们去逛花楼,在······”
黑白分明的眼睛怯怯看了燕将军一眼,燕将军出奇的没有动怒,“接着说,逛花楼,然后呢?”
何稚:“嗯······那会儿,有人说起过隐林阁,那哪是我们能去的起的地方啊。就听见那些姑娘们说,以前隐林阁有位公子,攀上了定国府的少爷,才十三岁就花了大价钱给人赎身带回府里了。”
燕云峤早就明白了当日年少妄为之举在他人眼里是个什么样子,现下隔了几年,从何稚嘴里听起来,好像时光回溯,自己那会儿只能仰起头来看沈倾。
一旁的话本是他醒过来之后在床榻上看见的,沈倾在行军路上闲来无聊随意买的。
开始看他书不离手,还以为是什么史书兵法,再不济也是诗词歌赋,却没想到是个山野乡村里男女情爱的闲书。
他被沈倾失踪的事情弄得极度敏感,看到这儿又开始怀疑,沈倾曾经是迫不得已才进了隐林阁,是不是原本还是喜欢女人的。
第20章 暗室
燕小将军分不清和女人在一起,与同男人在一起有什么区别,不过是身子不一样罢了。
可他从小到大,就只有一个沈倾,一个先生,没得比较。
但沈倾长他四岁,说不定什么都尝过,那晚是否当真是哄他的,其实还是喜欢女人的……
“不是他攀上了我,我那会儿还小。”
燕云峤摸了摸那话本的封面,“是定国府花了重金去请回府里的。”
何稚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来接话,想到赵定近日也为谣言之事斥责过军士,出声道,“将军那会儿就喜欢沈先生了啊。”
燕云峤手指突然从话本上移开,“你又没跟沈倾打过交道,怎么知道。”
“但我看的出啊。”何稚还有些少年声音,“将军为他动怒,为他不平,还为他不吃不喝,也睡不下。”
燕云峤没再说话,让何稚退下去了。
他自己都分不清是什么时候对自己的先生起了邪念,说不出,言不明,却能从别人嘴里轻轻巧巧的道出来了。
他怀抱着不可告人的心思,颤颤巍巍小心翼翼的走了好几年,单单一个喜欢,他想也没想过,他想的是一生一世,分寸不离。
想着又将那话本翻开,不知道沈倾在看这些的时候,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的先生,总是有高出他的才智,压着他一头,他没想过揣测先生的心思,现在一想,反正也猜不透。
腿上的伤尚不能下地行走,他在床塌上躺了几天,简直是度日如年,迟迟没收获的消息传过来,又希望时间能再慢一点。
手指按在枕边,沈倾那晚就坐在这儿守着他入睡,轻轻抚摸柔软缎面,那股特别的香沫味道都能回忆的清楚。
突地眉头皱起,他一把将被面都掀开。
木制床榻上这一块的接口处,缝隙明显比一旁的多了几毫出来。
按上去,毫无反应,左右推动,也没动静。
他抬眼看到桌上的茶水,起身一瘸一拐的拿了杯子将茶水泼上去。
水流从缝隙处滑进去,不多时,另一侧的书案下,地面下陷出方方正正的一块。
陈奉礼刚好有要事来商讨,屋里石板移动的机关声一出来,他应声推门而入。
燕云峤立刻抬眼看着他,目中居然露了凌厉凶色。
陈奉礼被看的心惊,顿时冷意横生,还是上前一把扶住燕云峤的手肘,看着脚下那处塌陷道,“我是来告诉燕将军,方临瑞死了。”
“带罪身死。”
陈奉礼又道,“是自尽。用锁他的铁链勾了房梁,活活把自己吊死的。”
燕云峤再不能无动于衷,沉默半晌,“剩下的人,严加看管,日夜不离人。”
这是方临瑞的府邸,刚打开暗室,人就死了,燕云峤能用军法堵住悠悠之口,但是却遮挡不了脚底下这个入口。
他下意识觉得,这里面不管好坏,一定有跟沈倾有关系的东西,一个人,不能够在战乱里就这么凭空消失。
活要见人,死也有尸。
燕云峤避开陈奉礼的手,按在桌子上撑住身体,“我亲自下去。”
“陈左将。”
燕云峤抬眼沉道,“先不要声张。”
陈奉礼连连摇头,“这不行,方临瑞这番动作肯定是为了保全他人,他这府里不安全,这下面说不定大有文章。”
说罢还欲转身在门口再大张旗鼓叫上几十个人,“等会儿,我多叫点人下去。”
燕云峤眸光深邃冰冷,弯下腰,将腿上包扎的地方紧了紧,“你不怕死那就跟我一起下去,但是这件事,不能声张。”
陈奉礼左右合计了一下,燕云峤已经歪着身子下去了一大半,随手就拿上燕云峤放在房里的长-枪跟着下去了,走在身后还不死心的喊。
“燕将军,你听我一句,这方临瑞肯定不是省油的灯,你等我再叫点人。”
燕云峤呼吸变沉,回头一把夺了自己的长-枪,刀尖划破暗室里的寂静尘埃,斩断的箭矢零零落落掉在地上。
“算我以权谋私,你虽是中南大军,但此次南下还是我说了算。”
燕云峤的眸光在黑暗里凝神变暗,“你要一起走,就别再声张,就当······程我一个人情。”
陈奉礼一向看不懂人脸色,人情交往间也没有个细腻心思,此时顿了顿,就道,“行,这回听你的,但你容我去拿个武器。等我啊,等着我。”
方方正正的一条道直通到底,燕云峤过了一会儿才适应黑暗,借着入口处的光往里走,石壁平整,除了进来时候的机关放箭,路上倒也没有别的什么。
直到最后一步跨进去,阔然开朗。
里面跟地上的格局差不多,不过是个住人的地方,只是灯火灰暗,燕云峤一路沿着那恍惚灯火走过去,脚下踢到什么东西,清脆的声响滚了很远。
陈奉礼这时刚好在后面举着火把钻了进来,“燕将军说好了怎么不等我,万一出个什么·······”
“啊————!”
猛地一阵粗声尖叫差点把燕云峤喊得站不住,火光照亮了这间屋子,那个被踢的滚动的东西,撞在墙上又滚回了燕云峤脚下。
可能是心理原因,陈奉礼觉得这间暗室的墙上都渗着血,还没等他开口说话,燕云峤就先一步杵着长-枪往里挪动。
火光照着那张脸,陈奉礼感觉燕云峤不止没有惧色,面容坚毅,甚至还有一股······有目的的激动。
第21章 降落
“这人,是谁?”
陈奉礼跟着过去,看着燕云峤费劲的蹲下身,出手在床榻上的一堆骨头里拨弄。
燕云峤:“不知道,是个男的。”
陈奉礼:“都烂成白骨了,你怎么知道?”
“我先生教的。”燕云峤说完就撑着长-枪站起来。
不是沈倾,只要不是沈倾,什么都好。
绕过这间简陋的屋子,再往里就是书房,微弱的光亮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燕云峤每一步都走的分外小心,踩在地上甚至有些发颤,直到陈奉礼在他身后又喊了一声。
燕云峤正沉浸在脑中的百般思绪里,听着吼叫,后背一震,怒道,“你干什么!”
“鬼······鬼。鬼。”
陈奉礼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将军,这时候也哆哆嗦嗦的话都说不清楚,燕云峤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另一侧。
身形消瘦的人撑着桌子坐在桌前,身上穿着斑斑驳驳沾了血迹的浅色衣裳,侧面长发直垂在后背上。
燕云峤直奔过去,腿上的伤让他身体受不住的跟着倒吸凉气,却也在这呼吸里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沫味道,心跳都跟着加快,伸出的手在颤抖。
“······先生。”
燕云峤聚满了力气才小声的叫出口。
轻轻一拉人肩头,原本坐着的身子就顺着力道向他倒过去,燕云峤松开长-枪双手一接,入怀的身躯已经比分开时轻了不少,还发着凉意。
陈奉礼见状,这才迟疑着上前,火光一照,才看出来原本坐的姿势,全靠身侧的墙面支撑着。刚刚燕将军好像说了什么,他没听清,此时长-枪落地,砸出来炸耳的动静,他才回过神来。
“燕将军,这谁啊?”
陈奉礼跟着那炸耳的动静一齐提高了音量大声问。
燕云峤先是不说话,仔仔细细的在沈倾身上摸了一遍,并无外伤,呼吸比平日弱了些,但还活着。
他差一点就快喘不上气,就差一点,他以为沈倾出了事,此时想牢牢抱在怀里,又怕把那渐弱的呼吸掐断了。
鼻头发热,拿自己的脸去贴沈倾的脸,然后强撑着双腿站起来想把他的先生抱出去。
但是没有支撑,只刚刚站起来就摇摇晃晃,陈奉礼手快的撑了一把,这时燕云峤才对他道,“把枪给我。”
陈奉礼捡起来长-枪给到他手里,恍然明白过来,“这位就是尊师?”
燕云峤低着头,自喉间应了一声,一手撑着枪-杆,一手抱着沈倾的身子往外走。
陈奉礼上前道,“我来吧,燕将军。我把他背出去,有什么事也好问········”
“不用你来。”
燕云峤抱紧沈倾,单手不好施力,还是强行的一步一步不再摇晃的往外走。
“我知道,你们都怀疑他,现在他找到了,都想着怎么从他嘴里问出事情来。”
燕云峤鼻尖的酸楚久久不散,头也不回定声道,“你们都不信他。他是我的人,我信他。”
沈倾昏迷这两天,淮州下了整整两天的大雨。
城门上本就在战火里破烂的天召烈焰旗顿时让大雨浇的垂落。
前两日才刚处理掩埋上的尸体,似乎也从土地里钻出来新鲜的腐烂味。
四处干了未干的血液被雨水的四散开来,遍地流满了血污,止步在方临瑞府邸门口高高的门槛上。
“外面在吵什么?”
燕云峤守着热了一遍又一遍的清粥小菜,突然听到这声音下意识回应,“城里大雨倾盆,把有些没发现的残肢冲出来了,将士在找地方安置……”
“先生!”
燕云峤反应过来,顿时从桌子上抬头,只见沈倾唇色泛白,整个人消瘦了一圈,还是在床榻上朝他笑得宽慰。
“是不好处理,先放着吧,等天晴了再找地方埋了。”沈倾淡淡道。
燕云峤这时才上前,一瞬间又回到了小时候手足无措的样子,想抱抱他的先生,又怕碰碎了。
过了会儿才俯下身去轻轻拢在沈倾身侧,好半天才道,“都听你的。……我好想你,先生。”
初次听到燕云峤这样直白的话,沈倾抬手拍了拍他的背,“饿了,去给我弄点吃的。”
燕云峤连忙将甜粥和小菜一并端上来,拿来屋子里放棋盘的小几一字将饭菜排开。
“大夫说你是饿昏过去了,但是施过针了你也没醒。你不知道我……”
燕云峤说到此处止住了声,垂目未再继续。将稍微有些烫的甜粥吹了吹,送到沈倾嘴边。
燕云峤:“怎么样,我让方临瑞府里的厨子做的,军中厨子做饭不太讲究,我知道你不喜欢吃。”
“嗯,挺好的。这肉熬的很烂。”
沈倾说完又就着燕云峤的手吃了几勺。
许是真的饿了,连着下去了小半碗,这才接着刚刚燕云峤未完的话问,“我不知道你……你怎么了?”
燕云峤半个肩膀都让沈倾靠着,脸上的神情不定,看向碗里的粥,又舀了一勺多点的“肉”递给沈倾。
那分明是淮州这方的特产吃食,拿糯米压碎了,混着些果肉扯出来的甜果子,虽然嚼劲还是有的,但甜腻的果肉味道完全不是肉能做出来的。
燕云峤道,“没有。我就是担心先生。”
眼底闪过的一丝慌乱很容易就被收拾好,燕云峤一一将几个小菜夹给沈倾,混着甜粥下肚。
第22章 软帐
沈倾即是饿成这样,也吃的只是快了点,斯文有礼,没撒出来一点,跟他平时倒个洗脸水都倒不好的样子相差甚远。
“只是担心?”沈倾拿帕子擦了嘴侧过脸去看他。
燕云峤垂眼,答非所问,“我恨自己无能为力。”
沈倾吃过甜食的嘴往他脸上印了一下,燕云峤顿时红了脸,也跟吃了甜食一样,暂时无暇想的过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