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是眼睫微动。
……
承明帝趁夜入侯府,柳长泽不知在书房里写着什么。
承明帝拿起案上一册翻动,“《定国策》,太傅都去了四年了,你还在写……”
柳长泽眼也不抬,“这是他的心血,我一定要替他写完……”
“朕见你同沈少卿关系紧密,还没放下么?”
柳长泽顿了下笔,“过客罢了。”
承明帝皱眉,“听你此意,仍是决心赴死?”
柳长泽不咸不淡道:“乱臣贼子,自当处死。”
承明帝看着他,不禁回想起从前同窗之情,算来最是岁月静好的那几年时光,生出恻隐之心,他道:“你将账本交于朕,又只身赴敌营做说客,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此功高苦劳,朕愿全你一个心愿,只要你不再入京……”
却听柳长泽道:“圣上若真有意,那便替我放过柳学士一门罢……”
承明帝愣住,“你、你不是最恨他……”
柳长泽垂眸,“恨啊。”
而后便不再语。
承明帝抿唇,这显然有些棘手,斩草不除根,留柳长泽一个还好,这要留下一门,难堵悠悠之口,“朕再给你三日时间考虑,想清楚了还能改。”
柳长泽全然无视。
……
承明帝回宫时,沈是仍在殿前跪着,见他路过,冻的深紫开裂的唇瓣上下开合道:“恳请圣上让臣见侯爷一面。”
柳长泽被禁足侯府,无人能入,无人能出,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旨意是什么。
承明帝看了他许久,突然停下了脚步,说:“准。”
……
侯府书房的门无端被风雪吹开,细小的雪点飘飘扬扬的撒了一地,柳长泽的书页上落了一枚,便晕湿了墨迹。
这天着实有些孤冷了。
他抬头向外望去,月白影斜,他无端伸手虚抓了一把,几点冰粒落在他手心,他低声自语道,“这场雪,从咸和十年起,便没有停过……”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四年。
然后起身向外走去,未曾撑伞,任由霜雪落了满身。
每走一步,都仿佛走过一生。
耳畔不断回想起那些从前的岁月,我与他相识幼年,相伴十余载,相离四年,终于得以复见……
“世路难行钱作马,愁城欲破酒为军。柳长泽,你很聪明。”
“是徽墨,长泽会写徽字么?”
“不会。”
“你看这个字,上下观山水,左右品人文,用徽墨是文人的气节!”
“长泽啊,你永远是我最得意的门生。”
“大丈夫一言九鼎,我断然不会骗子卿!”
“好你个侯爷,不仅要劳我的神,还要削我的官,真是师门不幸。”
“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侯爷这是嫌弃老夫了吗?”
柳长泽眼眶深红,长吸一口冷气,他一步一步踏过积雪,留下一个又一个深深的脚印,然后伫立在一潭薄冰水池旁,望了一眼……
我有老去否?
若真霜雪白头也好,再不给你弃我而去的理由。
柳长泽阖眸,身后有枯枝轻响。
他一张口,便有白雾袅袅,“你跟了我一路,为何不出声。”
“我只是在等,侯爷什么时候回头。”
正文 第151章 雪景阁
柳长泽闻言静默,正欲继续往前时,忽听身后萧声渐渐……
闻弦知雅意。
柳长泽双手轻颤,却不曾回首。
沈是放下了萧,他望着柳长泽肩上一指厚的白雪出神,他喃喃道:“侯爷一定对我很失望吧……”
“从而说起?”
沈是神色悲凉,将手中兔毛手炉拢紧了些,他缓缓向前走去,“重登科至今,我先是大言不惭要盛世长安,后是欺瞒侯爷暗度陈仓,还自以为是的当作保护侯爷,安定寰内,一定很可笑吧……”
沈是声色渐颤,“我竟还有脸问侯爷讨信任,我又何曾信任过你……”
沈是手虚抚在柳长泽背影,你分明是我一手教出来,我却时时刻刻在怀疑你。萧将军出事,我以为你不择手段,拔除外戚,我以为你罔顾亲伦,种种种种,我与常人何异?只见你跋扈利刃,却不闻你赤诚之心……
长泽,对不起……
“你没错。”柳长泽一贯飞扬的剑眉微垂,“若你信我,萧将军不会活;若你信我,京城必定大乱,我没有那么多闲情怜悯天下苍生。”
只是也不曾刻意伤人。
“我之所以送你一程,不过是所求同路罢了。”柳长泽一顿,“你若是敌,我亦不会手软。”
“说谎。”
柳长泽一怔。
“若你不心软,为何还要在此听我闲言……”
柳长泽面色难看,竟不知如何反驳,气急败坏的便要离去。且迈开一步,便被捉住了手。
那手比他略小一些,分明拿过小火炉,却比他还要冰上三分。
柳长泽一时想甩开,一时又想替他暖暖,这挣扎之间,僵硬的只好不动弹……
那人像是怕他逃了一般,又抓死了两分,“侯爷是从何时起看穿我设的局……”
柳长泽叹出一口气,左右也没有两日了,又何必和他较劲。
“是孟洋?”沈是追问。
“雨山景。”柳长泽凌厉的面容,借着雪色月光,爬上一抹无可奈何的神情,“凡浸淫商贾者皆知,北方有一古董阁,手中珍玩无数,却独有一癖好,喜欢杜英。凡求绝世宝物者,不收钱财,只看天下名贵杜英。”
“那阁名曰:雪景阁。”
柳长泽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枚钥匙,放于沈是手中,“若你去看看,里头尽是昔日仿瓷圣手徐虞夫妻之作。”
沈是愣住,“侯爷是说,吕安手里的账本是雪景阁得来的……那霞山的……”
“我伪的。”柳长泽道:“沈大人,若你不是圣上的人,早就死了千百回了。”
沈是后背生寒,孟洋这招毒,若他与柳长泽是二心,此刻当真是死无葬身之地了,这人真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之徒,连死了也要阴人一把……
“沈大人并非神仙,不能算无遗策,日后多加珍重吧。”柳长泽推开了他的手,“天寒了,早些回去。”
“故园折柳,旧人重逢。侯爷分明知我曲中意,依旧不肯回头吗?”沈是指节颤动,哽咽喉中,“长泽,我愿做你故人……”
柳长泽阖眸,“可我不愿。”
身后之人轻呵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难堪,淡淡的一声气音,堵得人心口发疼。
柳长泽漠然前行……
“咚。”
柳长泽瞳孔骤缩,忙回头看,那人一袭红袍未退,栽倒雪中,他望向来路,竟只有一道脚印……
那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走他走过的路,凝望着他永不回头的背影……
……
沈是醒来时,四周空无一人,他脑海中回荡着圣天子最后和他说的一段话,“三日后,柳长泽问斩。”
沈是耳朵一阵轰鸣,“侯爷大义灭亲,功过相抵,不应……”
“他意已决……”
他意?不是圣意吗?
承明帝将令牌赐予他,叹息一声,“若劝不得,便陪陪他罢。”
沈是忙从床榻上跳下,向门外闯去,他要去侯府,一分一秒都弥足珍贵。
方推开门,便正好撞向来人,手里的汤药洒了一地。
“候……”
那人剑眉紧皱,俊美凌秀的脸露出气恼的神情。
沈是急切想要确认他,忙抬脚向前,未及地面,便被人一把抱起。
那人看着地上的药汁咬牙,“君子死而冠不免,沈是,你像什么话!鞋也不穿,衣服也不披,身上和火炉一样也敢往外闯!”
沈是被凶的一动也不敢动,乖顺的倚在他胸口,看着他将自己抱进床榻,拉好被褥,才意识到仍在侯府……
“我……”一开口才知病的严重,沙哑的不成样子,“我睡了多久……”
“三日。”柳长泽寒声。
沈是吓得跳坐起来。
柳长泽一巴掌没好气的拍在他背上,将他压回去,“还乱动!你到底怎么进来的,圣旨令牌呢!赶紧滚出去看病!”
只见沈是眼睛全红了。
柳长泽没了脾气,“半日,你只睡了半日。”
沈是仿佛还沉浸在莫大的悲痛中,无法抽身,柳长泽伸手在他额头,脖颈处摸了摸,“还有时间,你这风寒还是其次,主要是腿,你跪了多久,怎么青成这个样子,若不及时处理,只怕是要落下后遗症的……”
沈是听到还有时间,才慢慢从魔怔中回神,一个挺身便抱住了他,头埋在他颈侧,滚烫的像块火石,平复须臾才镇定道:“侯爷,我出不去了……”
“你!”
“圣旨令牌我都没带进府……”
柳长泽把他拉开,目中有火,咬牙道:“你故意的!”
“侯府如此大,侯爷若是看不惯,便将我丢至此处,自生自灭罢。”沈是目光坚定的看着他。
“你当我不会吗!”
柳长泽暴躁起身,向外摔门而出。
沈是看着地上的药汁不语,侯府无人,这药谁煎的……
半个时辰后。
柳长泽将刚煎好的药碗,恨恨的“轻”砸在他床头,“你好样的。”
沈是见好就收,一双眼烧的水雾雾的看着他说,“身体不适,辛苦侯爷照料了。”
柳长泽被看的骂不出声,只沉声一句,“喝药。”
沈是笑的眉眼弯弯的点头,左边一个梨涡若隐若现。
“腿抬起来。”
“嗯?”沈是抽了下嘴角……
便见柳长泽直接掀开了他被褥,一只手滑进他腿间。
沈是整个人都僵硬了。
冰冷的手一点一点往上爬,沈是咽了下口水,这什么进度?
他怔怔的看着柳长泽,对方却不屑的冷笑一声,直接扯住了他裤带。
沈是瞪大了眼,他突然明白了什么,急忙攥紧不让他动,嘴里语无伦次的说着,“我……我……我还发热呢……”
柳长泽手下一用力,抽开了他裤带,突然凑近到他面前,说了句,“你不是胆子很大吗。”
然后一把扯了下来。
沈是抖了两下。
视死如归的闭上了眼。
他感觉柳长泽将他一只腿向外分开,然后弯了起来。
“痛!”沈是直接痛的哭了出来。
逆徒!下手还是这么狠!
“想快点好,就把嘴闭上。”
话虽如此,沈是还是明显感觉膝盖上力道轻了不少。
可还是好他娘的疼痛!
沈是默念,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孽障!逆徒!肯定是报复!怎么可能这么痛!
“沈大人,还不出府吗?”
沈是咬着气音道:“你做梦!”
柳长泽眼神一厉,手又加了三分力。
抹着药油,按了一个时辰,沈是感觉自己的腿酸酸涨涨的,像是血液又重新流通了起来,也不那么疼了,方才喝的风寒药也不知下了什么古怪的方子,苦就算了,还让人昏沉沉想睡。
但他又不敢睡,只怕这一觉醒来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一只手便死死攥着柳长泽衣摆不放。
“你……睡吧,我不走。”柳长泽叹了一声,替他拢好被角。
沈是听话点头,却仍是不放手,也不闭眼。
但沈是药劲上来,也只是勉力支撑,一边半阖着眼皮,一边甩着脑袋强撑,这幅模样把柳长泽看的好笑,心防也不禁松懈些,他抿唇问,“圣上和你说了什么……”
沈是哑着声,垂眸道:“三日。”
“果然如此。”柳长泽道,“我意已决,你又何苦……”
沈是悲上心头,强甩瞌睡,神智涣散道:“圣上给了侯爷三日,侯爷能不能也给我三日,让我试一试……”
柳长泽替他撩过额前碎发于耳后,没有出声。
沈是难过的偏过头,一口咬在他手指上,便再也支撑不住的合上了眼。
……
翌日,沈是的烧退了,除了腿不太利索外,几乎是好全了。
但他怕被赶出去,于是躺在床上做那幅半死不活的模样。
奇怪是,柳长泽今天居然没有挑他刺。
沈是开始怀疑自己可能是烧到了脑子。
侯府一日三餐还是有人送的,不必让他们两个大男人抓襟见肘,太过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