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付镇中掷地有声道:“他若能赢我,付家军便降。”
付镇中长枪直指城下之人。
彼时雪已经越下越急了,付镇中自城墙飞跃而下,无一人敢动。
他一柄长枪使的出神入化,踏雪而来,迎风回浪,与萧将军交手于紫禁之巅,此一仗,是他打过最酣畅淋漓的仗,只许赢,不许输,付镇中将自己武学发挥到了极致,逼得萧将军连连后退,使出一手敬云拳格挡。
城下士卒都露出了崇敬之色,是敌是友也罢,这样一场力量的较衡,身法的较量,是他们至高无上的荣光。
空中只于兵刃交接之声,只见萧将军突然向后翻了一个空翻,长刀出销,大雪纷扬。高高的刃光于夜色中回旋翻转,萧将军挑落付镇中手中长枪,骤然跃起逼上,众人屏住呼吸。
一阵尘土飞扬,只见萧将军的刀穿过付镇中胸腔。
付镇中嘴角含着一抹笑,闭上了眼。
“我要立不世之功,要做大将军,要娶美娇娘!”
“混小子,毛都没长齐,做什么梦呢!”
瞭台之上吹响号角,传来一声“付家军降”!
城中响起欢雀之声,而柳长泽神色淡淡,边老问他,“你如此尽力劝他,却为何丝毫不关心战果?”
柳长泽唤来禁军送他去医馆,口里漠然的说着,“他必输。”
边老不解,“付镇中可是武状元出身……”
柳长泽却不接话,便要离去,走前忽然问了句,“你如何结交的沈少卿。”
边老一愣,怎么一个事关千万人的战事,还比不过我这老头子见个人有意思?
边老摇头,不懂你们少年郎的想法。
“今年上元佳节,沈少卿来拜访老夫,手里什么也没带,只送了一盏花灯,上书着一句,位卑不敢忘忧国……”
边老正装腔作势的想解释一下,位卑不敢忘忧国的来历,一个回头,便数落道:“诶,这混小子,话都不听完,人影都不见了……”
“砰、砰、砰”
空中骤然响起三声烟花雨。
边老面色大变,旧疾新患,竟气晕了过去。
……
沈是苦求不得援兵,怒往殿外传出,只可惜暗卫将金銮殿围得水泄不通,他眼神一厉,竟要直接撞上那暗卫手中之刃。
承明帝示意让开,沈是寻到一线生机闯出,正撞上了前方来人。
“沈大人。”
沈是瞪大眼,忙抓着这个金甲浴血的人问,“寄北……长泽安否!京城安否?!”
萧寄北拍了下他手,跪下抱拳禀命,“主帅阵前自裁,付家军尽数归顺,鞑靼皆以清剿!”
他语气骤提,“京、城、安!”
与此同时,殿外走进一个看起来十岁左右的孩童。
……
文通到达柳府时,已见府内兵刃潦倒之况,小厮禀报一人带着公子穿了出去,他只留了句收拾一下,便回了文府。
不久之后,传来柳弥身亡的消息。
他长叹一口气,默默给冉娘点上了一支香。
他轻声道,“冉娘,你为何都不来我梦中?”
屋外响起敲门声,“谁?”
“干爹是我,文查子。”
“进。”
文查子端了一碗汤面进来,笑着说:“干娘嘱咐过我,干爹胃不好,若是回来晚了,让我仔细着备份汤面,还教了我许多法子……”
文查子递上竹筷,“干爹,快尝尝看,今日可有进步?”
文通慈眉善目的摸了摸文查子脑袋,袖中似有异物,摇摆生硬。
“好孩子,干爹尝尝……”文通挑起一口,眼眶深红,他怕文查子看出异样,猛唆了两口,“嗯,好吃,唔,你做的越发像冉娘手艺了。”
文查子笑了一下,将空碗端了出去,说道:“干爹早些休息。”
文通待他走后,面落两行清泪,然后轻拭眼角。
打更者敲起了戌时的锣鼓,文通起身,正欲推门时,竟发现,门已被锁死。
他面如死灰,经血逆行,竟一瞬晕了过去。
文查子缓缓推开了门,自他袖中摸出一卷烟花筒,将他扶于床榻躺好,驾马直赴京郊。
那是沈大人和他约定好的地方。
“我寻述怀大人。”
……
柳长泽从城墙下来,见烟花阵阵,问萧寄北,“你便是为此来迟了?”
“端他老巢废了些功夫。”
“再迟些,许是要被你害死。”
萧寄北看他一眼,“早死晚死,你逃得掉么?”
柳长泽眼波流转,似有解脱之意,“你可去阵前看了他?”
萧寄北眼有痛色,“对决之后,他便不见了。”
“他已死。”柳长泽道。
萧寄北甩开长枪驾马而去,“谁愿意给他收拾那个烂摊子!”
一骑绝尘。
柳长泽朝着暮色问,“方才你输了。”
“是,我输了。”
暮色之人,忽而念起最后长枪飞起时,他以为是绝路,提刀而上,那人竟以手握刃,一掌锁向他喉结,身法诡危,无法破解。他阖目等待脖子上的最后一击,睁眼时,却见那人已倒在血泊之中。
长刀满霜雪,那人赢的漂亮。
柳长泽静默,看了一眼不知疾苦的雪花,问道:“你为何不见他?”
“已逝之人,何必徒添挂念。”
“他看到了。”看到了你还活着。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萧家军如何安置?”
暮色中人声渐远去,却飒拓笑道:“我萧家儿郎,自会扬名立万!”
柳长泽垂眸,“若他只想读诗书呢?”
肩头之任,与生俱来,不能放,也放不下。
那人已听不见了。
“抓拿逆贼!”
虎贲铁骑身骑烈马,手持弓弩,将柳长泽围了三圈。
柳长泽抬首,终于释然一笑。
正文 第150章 回头
萧寄北复命后,第一件事便是去大理寺救人,柳家已亡,李云赋就不必再呆在牢里受苦了。
他方驾马抵达牢门,正欲下马,只见李云赋推开狱门,与他四目相对。
一人消瘦单衣,如雪间青松。
一人戎马铁甲,赤血望来路。
李云赋张了下嘴,竟是无语凝噎。
“寄北,你原谅我了么?”
原谅了么?他自见李云赋为伸乾坤正道入狱,便已不再囿结其中,他明白,这个人不曾变过,一直是他心中朗朗明月。他也因此放下执念,重返疆场,与侯爷为谋。
何况如今,他父也不曾被李云赋害死……
萧寄北露出许久不见的爽朗笑容,他说,我不怪你。
还未出声,便见李云赋腿不胜力,向前踉跄,萧寄北立即翻身下马揽住了他。
那铁甲寒凉,直直冻到了李云赋心底。
萧寄北抱他抱的很紧,近乎要将他揉碎在骨头里,他低低俯在李云赋耳侧,他说,“我很想你。”
耳边的热气,一下子润湿李云赋的心窝。
也润红了他的眼眶。
这一声想念,竟似等候了百年,千年,万年一般……
李云赋艰难的笑了下,而后推开了他。
萧寄北不解。
李云赋拱手,略带哽咽道:“恭喜萧小将军得胜归来。”
萧寄北愣住。
他突然意识到,他是萧小将军,是能保住萧家军的唯一一个人了。
“我,我不在乎。”他着急的抓着李云赋,铁甲上未干涸的血迹染上了李云赋的手缝。
“你说什么胡话!如今付家军统帅已亡,萧家军落也群龙无首,大齐江山如何稳固,萧寄北,你是萧将军唯一的传人,是常胜之师,不败的神话。”
既然是神,便不能沾染任何一点淤泥。
譬如断袖,譬如一个跛腿的书生。
这不仅是将军的耻辱,也是大齐的耻辱。
李云赋行了一揖,便一斜一跛的擦肩走去。
萧寄北拉住他的手,将他揽腰抱上了马。
他说:“我送你回去。”
李云赋瞳色淡漠,“你又何必。”
萧寄北将他锢于怀中,比铁甲还冰的水珠,落入他颈后,是雪花么?
李云赋后背轻颤。
“我送你回去……”
这声音了竟带上了哀求之意。
别推开我,云赋,别推开我。
萧寄北近乎让他喘不过气,可这一路始终有尽头,他的背挺得笔直,没有留下半点弯曲的余地,除非折断。
萧寄北望着李府的牌匾,瞳孔红似滴血,“你这般狠心吗……”
“雪夜路滑,将军慢行。”李云赋清冷声色道。
萧寄北终于松开了手。
他说,“李云赋,我恨你。”
恨你清醒至此,连骗我一分也不愿……
他放李云赋下马,头也不回的走,一路走,一路将金甲褪去,浑身颤抖……
他自是可以厚颜无耻的缠着云赋,只是萧家军他能放任不管吗?
那是大齐的支柱,是萧家的心血。
他能无所顾忌吗?
他恨自己的无以为继……
对不起,云赋,对不起……
……
萧将军临行前拜别沈是,约至京郊一间破落茶楼,黄土飞扬,店家旗帜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而两人却心静止水。
萧将军道:“多谢沈少卿救我。”
沈是为他斟上一杯烈酒,“害得将军身败名裂,隐姓埋名,将军不怪罪已是宽厚了,哪里当得起‘救’这一字。”
“在下是知恩之人,少卿不必客气。”
沈是也不再推辞,只与他碰上一杯,却闻他疑惑一声,“咦,此人眼熟……”
沈是随着目光看去,竟是流放冀北的吕安。
沈是错愕道:“圣旨不是宽裕吕翁三日后前行?缘何今日便……”
吕安但笑不语,忽见他身侧之人,惊呼一声,“将军未亡?”
遂竟落下泪来。
萧将军更加困惑,问道:“我们见过?”
吕安以袖擦面,他虽已老,容颜不再,但宫精雕细养,依稀还能再眉目间瞥见一二年轻时清秀模样。
“数十载如川流逝,将军却一点也不曾老去,不知芍药将军若还活着,又会是何等风景……”
“啊,是你!”
沈是一听芍药,耳朵一动,好奇问道:“何为芍药将军?”
萧将军猛饮一杯烈酒,穿喉而过,“此话说来便长,当年风华正好,我刚把敬云从江湖拐到沙场,他彼时还改不了江湖上的花架子,做个什么都要风度翩翩,娘里娘气的……”
萧将军与吕安对视一笑,“公公就是那时来的吧,似乎是送个什么封赏旨意……”
吕安接到:“正七品冀北郊邻校尉,敬云将军的第一个封赏。”
“对对对,可把那疯子高兴坏了,当天便带着你去挑衅了人敌军了,说要让你见识一下边关将士的风采。”
萧将军倒不知怎么大笑不止,直被酒呛的咳嗽。
“这事一提起来便好笑,那敌军正是一游牧之队,见他这小白脸的模样,直嘲笑道,怎么冀北的将军是个女子!”
“气的敬云一个凌波微步,从三千敌将头顶掠过,直取敌将之首,这事本来也算神气,却见那敌将媳妇吓丢了魂,慌忙之间竟将手中芍药抛出,被敬云接了个正着……”
萧将军看向吕安,“当时敬云附庸风雅,接了花便想显摆一下,直将那芍药于百米处斜入,哈哈,斜飞入公公鬓间……”
吕安脸有薄红,又复自嘲笑道,“后来不知怎么竟传成了,大将军孤身入千人军营,只为偷取婆娘头上芍药花,便多了一个‘芍药将军’的美名。”
“什么狗屁美名!”萧将军大笑,“你回京复旨的早,不知后来传的更加厉害,直说我冀北将领,是个沉鱼落雁的绝世美人!”
萧将军佐以往事,同吕安烂醉一场。
他笑着笑着便落了泪,往地上洒了一杯酒,他叹道:“没想到几十年弹指过,还有人记得你……”
吕安绯红着脸,眼底蓄着缠绵悠远的泪光,嘴里喃喃道:“那日烈火如虹,边塞鼓鸣,一支芍药破云而出,是我见过最美的景色……”
杯盘狼藉,曲终人散。
沈是扶着醉醺醺的萧将军入了客房,忍不住问了一句,“敬云将军是个什么模样?”
萧将军含糊不清道,“就和柳家……那小子一个模子……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