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良突然抓住孔太医问:“太傅……太傅曾……赠你天山雪莲吗?”
孔太医不明所以点点头。
“何时?”阿良眼睛红了,追问道。
沈是也怪奇怪的看着他,怎么不能送吗?他从前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药都是送给孔太医的。
孔太医没什么爱好,最大的爱好便是研制一些古书上的奇药,所以许多疑难杂症,他都能妙手回春。
孔太医一脸‘你别不是要找我讨回去吧’的神情看着他:“这可是你主子死前一个月求着给我的,说是他大限将至,多少药灌下去都是浪费,何不将这些良药造福于民。”
孔太医拍拍阿良的肩,一副过来人的语气说:“学学你主子仁心大爱,不要这么小家子气。”
原来太傅早就知道了吗?这让侯爷知道该多难过啊。
他想起那夜大雪,太傅倒在侯府,鼻息间还吊着一线游丝般的气息,孔太医正闭关不见人,请来的新晋御医说:“太傅此疾自娘胎时便带之,能挨至今早已是槁木死灰,一幅熬干的空壳了,若有天山雪莲,或许还可吊三日性命。”
可这一息之气,能存多久?
天山雪莲生悬崖峭壁上的极寒之地,世间能寻之数,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眼下宫中门禁已落,连请圣上下令征集的时间都没有。
柳长泽忽然想起,他曾听太后说过,他娘亲嫁入柳府时,先帝曾赐过一株雪莲做他娘亲的嫁妆。
他立即驾马去柳府,在药房里翻找起来。
柳学士拿着一个透明水晶盒出现在他背后,他闻声回头,却见那里头是一朵风干了却体态完好的雪莲,他方露喜色,便听柳学士说:“你在找此物?”
“给我!”
“这是同父亲说话的口气吗?”
柳长泽直接上手抢,被柳府家丁围了起来,柳学士指着他骂道:“目无尊长,离经叛道!你求学十几年,就学成了这么个无德无良的模样!教我柳家门楣给你丢了个精光!”
柳长泽被众人拦着,他心急如焚的说:“没有时间了!父亲,你想骂、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跪下!”柳学士厉声说。
柳长泽发冠散乱,双眼充血的看着他,但却没有一丝犹豫的,当着众奴仆的面前跪了下来,这是十几年来,柳长泽第一次跪柳学士。
满朝文武,他本是只需跪圣上和太后的。
“给我。”
柳学士趾高气扬的走到他面前:“给你可以,我要约法三章。”
“好!约法百章都行,你先给我,来不及了!难道当朝太傅的命,不是社稷之事吗!!!”柳长泽急的话语都带着哽咽。
“你看看你这幅样子!一点骨气也无!此物我若是事先给了你,依你这个无赖模样,会认吗!”
柳长泽没想到自己在父亲眼中竟是个无赖,他没时间顾忌难过,只又跪直了背,强撑着一点尊严:“请你速言!”
柳学士着人上笔砚,龙飞凤舞得写到:“一是搬回柳府,莫教人看了笑话;二是晨昏定省,不得缺席;三是他要立侧室为正,让他弟弟为嫡子。”
柳长泽二话没说直接抢过红泥按上指印,而一滴泪却落在了“侧室”两个字上。
他竟能于此万念俱灰之际,还生出一阵剜肉刮骨之疼。
这个家从来不是他的家。
而此时,有哭喊声从远处传来。
阿良跌跌撞撞的冲进人群,满脸泪水的说:“侯爷!太傅已逝……”
柳长泽坐倒在地,只觉得这一生也无法再起来了。
“扶我上马,快,扶我上马……”柳长泽两眼无神的落泪,抓着阿良的手,颤抖的闯出人群:“我要去见他……我要去见他……”
他胸口还有映着太傅吐出的一捧血,那么温热,怎么可能死了……
太傅,求求你,求求你……我只有你……求求你……
沈子卿,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他甚至来不及埋怨柳学士的刁难,来不及去恨柳学士的趁火打劫,他抱着太傅已经僵硬的身体,无数次想着就这样一道去了。
但太傅的心愿还未完成……
再等等他。
正文 第80章 不知羞
阿良边哭便将这段往事讲了出来:“后来柳学士凭着这一纸约法三章,向太后请赐大婚,侯爷便在没去过柳府。”
孔太医听了唏嘘不已:“不过多活三日,侯爷能为恩师做到此等地步,是我往日对他有偏见了……”
沈是偏过头合上了眼,将满腔心疼和酸楚压下,他说:“此事不要告诉侯爷……若是他知太傅连救命之物都拱手送人,会更……更难过……”
会以为被抛弃。
最在意的人,放弃了活下来的机会,即便只有几日,那也是抛弃。
阿良哭的倒抽气说:“太傅,他……他怎么忍心啊……”
此药可以救很多人,浪费在他身上不值得。
沈是痛恨自己的理智,尽管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这样做。
但他为什么连自己家的房子,都没有进去过,任由柳长泽一个人在面壁室里画地为牢这么多年。
为什么没能在活着的时候多和柳长泽交交心,告诉他自己想收他为徒很多年了,当初做少傅也是为了教他,不是因为是侍读才愿意教他的。
告诉他,他很重要。
然后在死前多陪陪他看看书,聊聊时势,叫他多穿两件,珍重自己,而不是怕他徒添伤感,避而不见。
长泽当时应该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吧,怎么能突然接受这么大个噩耗。
沈是想,自己不是一贯自诩聪明,为何连三岁小孩都会表达,都做不到呢。
他太愚昧了。
沈是问:“阿良,侯爷经常去面壁室吗?”
“嗯。”
“那些断藤……”
“是侯爷自己打的。”阿良揉了揉红肿的眼睛:“当年太傅过世,吊唁的人见了面壁室,都在传太傅为教导侯爷,打断了这么多根藤条,可知心血几多,最后竟沦落到被侯爷气死的地步,真是天理不容。”
阿良又哭了起来,断断续续的说:“太傅分明很疼侯爷,怎么可能会打他,那些言官竟齐齐跪在御史台,不让侯爷扶柩。”
孔太医不解的问:“侯爷一贯行事乖张,什么时候御史台也管的了他?”
沈是眨了下眼,将要莹出的泪水收了回去说:“当时新政方定,御史台跪了数日亦没有半分动摇,威仪大受所挫,若是再连弹劾个失德小事,都弹劾不下来,御史台同废了何异?”
“为保御史台职效,圣上必要在两事之间择一让步。若是侯爷一意孤行,那么新政必然受阻。”
阿良点头:“侯爷在灵堂守了七天七夜,然而送灵那日竟不得相送,听说还是侯爷自己向圣上请的……”
阿良思及痛处又大哭起来,“若不是宋阁老亲自来放行……”
沈是低了低头,眼眶红的滴血,他强扯着一个弧度说:“孔太医,叨唠你久了,我送你出府吧。”
“有劳。”孔太医摸了摸灰白胡子,叹了口气:“我当侯爷是天底下顶尊贵的人,没想到背后里也如此多辛酸……”
孔太医边走边说:“说来此事与也我有所瓜葛,太傅当年提了半个库房的奇珍异草来,托我日后多照料侯爷,我竟全然不知此事,教他受了这么多委屈,若是太傅九天有灵,怕是要寻我要个说法了。”
沈是说:“孔太医心意,太傅又岂会不知。今日若不是你来,旁人知了那体躁血涌的毒,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
孔太医摇摇头:“我这良心不安,总觉得欠了一株雪莲情。”
沈是拉着门环推开门,插科打诨的想将气氛缓缓:“那我多留意着些,哪日替侯爷讨了回来。”
“一言为定。”孔太医却一脸严肃。
沈是也只好点头。
沈是回了东厢房,阿良见他来了,便要去煎药,行至门口突然回头问:“大人,怎知孔太医?”
而且还知东厢房是离面壁室最近的卧室。
“曾听侯爷说过。”沈是知他起怀疑,便走去床榻捡起了那几个青白瓶子说:“我连药膏都知何处,阿良还要疑我不曾?”
阿良忙说:“不敢。”
毕竟看侯爷和沈大人的关系,鬼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阿良出去后,沈是坐在了柳长泽身边,看了良久,原来他的小侯爷过的这么苦。
他还记得小时候被父亲拿着藤条抽的忙屋子乱窜的时候,那一下一下是他至今想起都会牙疼的痛。
小侯爷受伤的时候,有人知道吗?
微微的风将柳长泽发丝吹到脸侧,他伸手欲撩,却被抓了个正着。
柳长泽睁开眼,一如往常深邃锐利的盯着他说:“你怎么在这里?”
四目相对,沈是眼睛一下就红了,鸦青的睫如羽毛般柔软的低垂着,似有万千话语凝聚眸中,而左下颌还有一块青紫的印。
柳长泽清了清嗓子,想起自己昨日的恶行,便放柔了点语气,半撑着坐起问:“阿良呢?”
“去煎药了。”沈是倾身去扶他。
柳长泽一手推开,无论如何,他是不想在和沈是不清不楚的纠缠着,绸缎的被褥滑下,他发现自己裸出半个胸膛,后背带着陌生的凉意,空气中弥散着银丹草的味道。
他气血上涌,怒意乍起,显得那幅剑眉星眼像染了血,带着一丝邪俊之气,他瞪着沈是狠狠的说:“你涂的!”
沈是点头:“侯爷高热不退,又添手足挛急之症,下官只好出此下策……”
“哪只手!”
沈是眨了眼,突然拎起锦被裹住了柳长泽:“侯爷天寒,不能再受凉了。”
柳长泽没预料到他有此举,整个人被裹成了个粽子,他色厉内荏的说:“你放肆!”
柳长泽挣扎起来,但他左臂昨夜才接上,又经这一夜折腾,竟拗不过沈是。
“侯爷,下官一双手都碰了,要一道废了吗?”沈是凑在他耳边说,语气带着纵容和宠溺的意味。
柳长泽一时间竟说不出要废他手的话来,他怔怔的看了下锦衣下的沈是,平且圆润的肩头横在他眼前,腰肢一段绯红掐在玉带里,束的连截指头都塞不下。他脑海不可避免的闪现出昨夜那些令人着迷的触感,他依稀还记得这样窄的腰肢上还有个窝,恰好可以将拇指放上去。
柳长泽被自己脑中的下流想法给惊愕到,甚至生出了莫大的愤慨,以及怨毒,他一口咬在了沈是的肩上,那力度竟不必昨日他咬自己手时,轻上多少。
沈是一声闷哼,却没有躲避。他回想着柳长泽背上的伤痕,是不是每一道都如此疼。沈是觉得那些利齿都快刺进了肉里,让他疼的面色苍白止不住发抖,他也没松开捏住被角的手。
柳长泽忽然松了口,他眼神晦涩的看着那一块濡湿,在绯红的衣袍下,看不出是血还是津液。
沈是依旧温和的说:“侯爷要生啖下官的肉,等病好了再来,可以吗?”
柳长泽身体松弛下来,背往后靠了下,将被子压的瓷实,像似接受了沈是的好意。
沈是有些受宠若惊,无措的退了开来。
柳长泽说:“沈是。”
沈是直愣愣的抬头,对他眨了眨眼,里头两颗琥珀石像被水洗了百遍一般的发亮。
柳长泽仿若被蜜蜂蛰了一下,肿肿涨涨的疼。
他说:“昨夜的事,我记得。”
柳长泽的记忆混乱,他记得自己有强迫的举止,也记得沈是攀上他时那双柔弱无骨的手。记得沈是的唇很软有着琥珀酒的香气,吻到喉结的时候,还会像小动物一样轻微的发抖。记得沈是动情时,像一支饱满的白玉兰,经受着风吹雨打的样子。
他曾清醒过的。
他松开沈是的时候,是清醒过的。
只是投怀送抱的人比毒药还魅惑人心,他在那一刻选择了溺死温柔乡。
他真脏,他其实不配再踏进面壁室的。
柳长泽狠心的说:“是你勾引我的吧。”
沈是脸旋即涨红,他一个读书人,还是头一次面对“勾引”二字,这样低贱又放荡的字眼。
但他不知,更恶毒的话语在后面。
柳长泽继续说:“昨夜你口口声声说是救我,却趁我中毒之际对我行不轨之事,若非我断臂醒神,今日是不是就要逼我纳你为妾了?沈是,你当不成宰执之婿,便要费尽心机入我侯府吗?身为文儒博生,你不走光明正大的仕途之路,却整日琢磨这些倡优伶人的旁门左道,不觉得惭愧吗?”
柳长泽抬眼看着他说:“我给你留足了颜面,请你自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