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阁老吹了灯,无奈的叹了口气:“这孩子,就是心眼太实,不会转弯。”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文字狱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全凭圣上一句话,如今关了他,若要帮着求饶,只会有结党之嫌,让他死的更快罢了。
老管家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叠在一起:“阁老,不是正在教他么......”
而后,他又自顾自的提着灯笼走了起来。
三日后的朝堂里不复往日的硝烟,只有户部都给事中和几个御史不断的弹劾沈翰林,而旧党言官全然不出声。
承明帝想要的结果已然看到,正想松口以“怕天下圣贤不敢直言良策”的名义放了沈是,却见柳侯爷站出来。
柳长泽眼底青黑,面容憔悴的举笏说:“臣以为此事许是无心之举,死罪可免,但沈翰林治学不慎,活罪难逃。”
正文 第9章 下放
承明帝没想到他会为这种事情发声,神情难辨的问:“依柳侯爷看,当如何呢?”
柳长泽说:“彭城崇明府知县一职空悬已久,臣见沈翰林有大才,不若将功赎罪,造福一方百姓。”
崇明府?
地处偏远,民风剽悍,且有官匪勾结,不少人上书过派兵镇压的地方。这一下放,沈是和新党必然势不两立,至于旧党......
承明帝手指在龙椅上叩了几下,眼神精锐的看了眼底下鸦雀无声的大臣:“准奏。”
承明帝整了整衣冠,起身离去。
富贵险中求,能解决崇明府一众刁民,也算是大功一件,升官进爵都有个说法,若不能,朕要他何用。
吕公公高声退朝,余音未落完,便见柳侯爷甩袖大步踏出了金銮殿,整个人散发着生人莫近的气息。
工部蒋图侍郎与户部柳元宣尚书缓缓向殿外走去,蒋侍郎看了眼前方消瘦不少的柳侯爷,浓眉紧锁的说:“侯爷,有点不对劲......”
柳尚书捋了把长须说:“他什么时候对劲过?”
蒋侍郎撇嘴:“也是,不过我见圣上方才已有赦免之意,侯爷穷追不舍,实为不智之举。”
柳尚书不以为然的说:“你忘了前年的大理寺少卿?”
蒋侍郎双臂抱在胸前沉思,那个因为长得有三分像沈太傅,便被柳侯爷一句话贬去边关洗马的可怜人。他想起近来流传的沈太傅传人的风声:“原来如此......太傅于侯爷有师恩,侯爷这般作为,怨不得言官群起攻之......”
柳尚书但笑不语。
蒋侍郎觉得他笑有深意,好奇问道:“岳父知道内情?”
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柳尚书漫不经心的说:“你若有机会,去看看太傅府的面壁室便知晓了。”
蒋侍郎反驳:“太傅府早被侯爷封了,我如何进去。”
“这等陈年丑事,可不是要捂严实了。”柳尚书嫌弃的说着。
蒋图不明白为何柳家长辈对侯爷始终有种轻慢的态度,但见柳元宣不愿多说,便扯开了话题,低声说:“秋风起,蟹肉膏肥鲜美,柔儿说她备了您爱吃的澄湖的闸蟹,不知岳父今日可有空闲?”
澄湖今年上贡都还没到,柳尚书挑起一边眉说:“你们有心了。”
......
京城的郊外,天空被厚厚的云层遮掩,像压在人头顶似的喘不上气,猎猎寒风在古道呼啸着穿梭,将路旁的枯草吹得七歪八斜。
连沈是的儒巾也被卷落在地上。
一头青丝胡乱的飞扬,他手挽住头发,露出白皙削瘦的一张脸。
李云赋感觉有沙迷了眼,不自然的躲闪了视线,而后解开自己的纶巾替他系在了头上,语气有几分悲戚:“天寒路远,沈兄珍重。”
文通红着眼,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颤抖着说:“都怨我,若不是我喊沈兄去吃面,怎么会被奸人有机可乘。”
沈是目光柔和的看着他:“别人要害我,多得是法子,与你有什么关系。”
文通头摇成拨浪鼓,满脸自责的说:“该是我去崇明的,该是我去的。”
沈是轻拍着他的肩,调笑的说:“福祸相倚,不必为我担心。若文通真的过意不去,便争取早日和冉娘在一起,让我下次回来时,也能蹭上一杯喜酒。”
文通内心大恸,用衣袖掩着轻咳,将眼底的泪水逼了回去:“一言为定,我等沈兄回来。”
正前方有两个小厮提着行李,等候着新知县。
沈是看了一眼,作揖告别两人:“送君千里终须别,就到这里吧。”
“改日相逢,再把酒言欢。”
而后,翻身上马挥手,一骑绝尘。
李云赋望着他毫不留恋的背影,攥紧了双手,沈兄,天地虽不仁,我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一支箭从城墙上破空而出,惊扰了歇脚的昏鸦,它扑棱飞起,在空中盘旋远去。
阿良端了杯热茶上来,奉至柳侯爷手边:“此处空荡无物,侯爷在射什么?”
柳侯爷接过茶,拿白瓷杯盖浮去表面白沫,仰头饮尽不言。
而此时,忽起狂风,卷起一方儒巾飘荡在空中。
柳侯爷眯起了眼,闪过寒星一般的光,他左手拿弓,右手持箭,只听见“蹦”的一声,紧绷的弓弦回弹,而那方儒巾被箭穿过,死死的钉在地上。
他将弓一抛,背着手下了城墙。
崇明路远险峻,一路上基本靠骑马而行,许是崇明人太过野蛮,圣上体恤,还多派了两个小厮跟着沈是。
沈是心情很好,他并不担心下放的事情。如今秋至,年关在即,很快便是政绩审核的时候,沈太傅名头已抛,预计他将崇明整顿一番,有个由头,便能回来了。
而且还有这样游山玩水,尽享大齐风光的福利,简直是恩赐。
他一边晃晃悠悠的骑着马,一边和小厮聊天:“你们叫什么名字?”
长得娃娃脸的小厮,笑着说:“回老爷,我叫盛意,他叫顺和,老爷你别理他,他八竿子也打不出个屁来。”
顺和脸若刀削,看起来有点凶,沉着脸不说话。
沈是说:“盛意,顺和,意头好的很,是兄弟么?”
盛意狡黠的笑着,骑着马过去用手肘撞了下顺和,说:“老爷问你呢?”
只见两匹马突然交颈厮磨起来,盛意娇俏的笑了出来,东倒西斜的没个正型。
顺和拍了拍马分开,有几分无奈的说了句:“别闹。”
沈是心里有点异样,他直觉两人关系匪浅,但不是兄弟是什么,他还真想不到一个合适词去形容。
盛意不依不饶的挽过顺和的手,顺和脸冷冷的,却没推开他。
盛意露出可爱的小虎牙说:“老爷,我们是情投意合的关系!”
沈是有一瞬间的错愕,这还是他第一次见男子之情,柳长泽便是这样的么?他眨了眨眼说:“挺好的......挺好的......”
而后,便没了看风景的兴致,专心研究起了两人,他确实有点好奇,男子如何相处。
盛意见他没别的问了,便拍马撒欢的跑了起来,顺和最初还不为所动,跟着沈是慢慢走,直到远远的盛意的马似乎踩到了什么,趔趄了一下。
顺和立马飞驰而至,勒住盛意的缰绳,逼着他慢下来,气愤的瞪了他一眼。
盛意说:“哎!我没事,你怎么把老爷一个人丢后面了,一点不尽忠职守,我要去打你小报告!”
顺和不说话,用力的拽过他的手,两马并行,往沈是这里走。
沈是觉得两人相处模式挺有趣的,没想到顺和一过来,便跳下马跪在了地上说:“擅离职守,请老爷责罚。”
盛意也马上跪了下来,嘴里吹捧道:“老爷你宅心仁厚,菩萨心肠,一定不会和我们计较的。”
沈是好笑,这哪里整来的妙人,他故作生气的说:“胆大包天,没点规矩!”
盛意愣住,他没想到一路温和好说话的沈是会突然发难,他看人从未走过眼,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好。
沈是环顾四周,看到一条清澈的湖泊,趾高气扬的俯看着他:“看到那个湖了吗?”
盛意紧张起来,该不会要他们跳下去吧,这人还挺歹毒的,虽然死不了......
顺和抿紧了唇说:“任凭老爷处置,我代盛意一同受过。”
沈是有些诧异,他只是想闹个乐子,倒搞的像生离死别一样,这种行事风格是死士吧。
他不禁笑出声来,而后从马鞍取下一个葫芦,丢到顺和身上:“那就罚你去给我把这个葫芦灌满。”
盛意松了口气,又恢复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指着顺和骂:“看你把老爷气的,我觉得要罚,大力的罚!”
然后把自己的葫芦也解了下来,推着他走:“去去去,把我的也给灌满!”
沈是跳了下马,与他们一道走了过去,他伸手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泼了两把,骑了一日马,身上都是风沙。他面上还挂着水珠,笑着对两人说:“你们武功很好吧?跟着我过来受苦了。”
盛意手里的葫芦往湖里灌深了点,他明媚的笑着说:“不苦,不苦,大人慈眉善目,风流倜傥,跟着老爷是我们的福分。”
沈是无奈的又给自己脸上捧了把水:“这都谁教的成语。”
前两日还好,到后来沈是基本就废了,大腿内侧被骑马磨的破了皮,认命的坐坐船,乘乘轿子,尤其是夜里寸步难行。若没了这两个靠谱的随从,估计到崇明府都是个问题。
临近崇明时,他们租了个轿子一同在马车里闲聊,盛意说:“老爷,你这病挺好的,可以来个日不能视吗,这样我们白天也可以歇歇了。”
沈是说:“那我不成瞎子了。”
盛意闭上眼睛,到处瞎摸,在顺和脸上掐来掐去:“哎呀,为什么看不起瞎子,多好玩。”
沈是看着他们打闹想,其实有情不分男女,这两人他觉得就挺好的。
顺和本是任由他蹂躏,突然两人一同变了脸色,从侧方抽出了一柄雪白的剑。
片刻后,只听外面有人支着破锣嗓子吼道:“听闻有贵人到,我们来邀赏了。”
正文 第10章 狐假虎威
顺和起身悄悄靠至窗帷,掀起一角看了眼。
轿子外面十来号人逐渐逼近,他们粗衣麻布,浑身匪气,大有此路是我开的架势,隔着老远开始叫唤着:“邀赏,邀赏!”
顺和身上带着肃杀的戾气,正想拔剑而出,却被沈是拉住了手,他迟疑的说:“老爷莫怕,不过是些乡野村夫。”
盛意也皱起了好看的眉,他看起来很小,长的稚嫩,显出几分小大人的违和感来:“不妥,有诈。”
沈是脑海里过着对策,嘴上替他们条分缕析道:“崇明府无人管辖已久,百姓落草为寇不少,我见他们说话颇为讲究,看来是有点组织的劫匪。”
他问顺和:“外面几人?”
顺和说:“十三人,有两位妇女。”
沈是拿起一包上任的钱袋,分了八成出来,在手上掂了掂说:“双拳难敌四腿,打头便有十来人,这个山头怕是规模不小。”
盛意和顺和沉凝着脸。外头的脚步声都已停了下来,众人像看着待宰的肥羊,噼里啪啦笑做一团,传来声声起哄的叫嚣。
“听我的,盛意先出去。”沈是把他的剑推了回剑鞘,自己提着。
一个彪悍粗犷的大汉见轿子里有人出来,捋着满脸络腮胡,气焰嚣张的叫道:“贵人,我们来邀赏了!”
盛意不明所以的走出去,像个清贵少爷一样,不怒自威的看着众人。
劫匪没见过这么贵气的人,一时觉得宰到大鱼了,但对方淡定的不寻常,平日别的人见到他们都吓得屁滚尿流的,还是头一次遇上这种情况......
沈是大摇大摆的提着剑紧跟着,仰着头倨傲的看着众人,语气抑扬顿挫的说道:“柳侯爷亲率大军先行至此,你们就来这么几个人迎接,也敢讨要恩赏?”
侯爷?大军?众人心生慌乱,民怕官,匪怕兵,这是扎在骨头里的东西,更别提他们没什么见识的村里人。满脸横肉大汉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强装镇定的看着他们,谁知道是不是满口胡言。
沈是拔出剑来,他身形在盛意的衬托下高大不少,眼神锐利的吓人,他升高语调,一字一句像冰碴砸下:“如此轻慢,其罪当诛!”
盛意不等沈是提示,立马会意,一掌拍于地上,狂沙四起,四周林叶沙沙作响,他似什么也没发生般拿出巾帕,擦拭着手,回到轿子上,掀开了帘子。
众人瞠目结舌的看着地上的半米的深坑,大汉的额头也冒出虚汗,有些胆小的甚至已经哆嗦着跪了下来,不知如何反应......
尤其是,他们见到帘子里的人,狠辣的瞪了他们一眼,像看死人蝼蚁一般的眼神,他们四处打家劫舍,对这种凶气直觉十分敏锐,有人开始细微的喊出“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