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顽不灵!”柳长泽大步推开了牢房的门,背对着他说:“沈是,进了刑部,你以为还由的了你吗?”
沈是凉意爬上了后颈,他有不详的预感,“侯爷要做什么?”
“中书舍人,掌传宣诏命,直视圣听,比大理寺好用多了。”
沈是突然跃起,捉住了柳长泽的手臂,文通取代他,要怎么取代,能在顷刻间给文通积攒政绩的事情,眼下除了查杀京城首富,还有什么?
“侯爷不可!私盐一事断不可现在抛出,只会打草惊蛇!!!”
沈是以为他做了假玉牌,便是没了这个心思了。原来只是在等一个更恰当的时机,为扶文通铺路。
柳长泽竟想让文通做皇子之师吗?
无功无绩,侯爷为什么能让文通绿袍换红衣?
沈是有一个大胆的猜想,让他毛骨悚然。
而柳长泽却不以为然的说:“孟府都被你查了,还有什么蛇没被惊?”
什么蛇?
一个除了皇上外,碰了必死无疑的蛇。
所以沈是不能说,只能眼睁睁看着柳长泽往悬崖边上走。
柳长泽缓慢的转过身来,宽大的手掌覆在沈是死攥不松的手背上,“你怕文舍人取代了你,你便再无翻身之日了吗?”
柳长泽一节一节掰开他的手,像个冷漠的判官,下着最无情的陈词,“沈是,我不会给你时间脱罪的。”
柳长泽离开了整整一刻钟后,沈是才从莫大的落寞中抽身而出,他吹了声嘹亮的哨子,一只白隼偷偷摸摸的飞了进来。
他不能坐以待毙。
他从邻间的牢房处,抽了一根稻草,编成了一个甲骨文的宋字,放在了白隼的爪子上,拍了拍它的羽毛。
白隼嗖的一声,消失在牢房里。
他对柳长泽掉以轻心,柳长泽也同样对他手下留情了。
像他这样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人,早该斩草除根才是,但凡留着一点苗头,便是春风吹又生。
不过也怪不得柳长泽,谁能想到白隼会听他的呢。
沈是合眼睡去。
尽管柳长泽不喜欢他,要赶他出京,但他都要留下来。
无论是死皮赖脸也好,与虎为谋也罢,只要能留下来,他都愿意去做。
因为他无法置身事外,像个无事人一样看着柳长泽和一群毒蛇猛兽斗个你死我活,这个烂摊子,本就是他的责任。
沈是的手盖在自己眼睛上,他感觉自己被一团雾蒙蒙的瘴气包围着,无论怎么走,都出不了迷雾。
……
白隼衔着小草编扑棱扑棱的在京中飞着,禁军都认识了这只惹不起的隼,记得上次它还闯进了一个女子的浴房被泼了一盆洗澡水,但众人去抓它,又谁都抓不到,反而被啄瞎了眼。
这是一只除了侯爷,谁也碰不得的隼。
禁军摇摇头,鬼知道小祖宗今夜又要去哪个倒霉鬼处野游。
见它又推开了一个女子闺房的窗户,禁军叹了口气。
鸟中色魔。
但侯爷都不管,他们便更不管了。
虞书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如今怀着身孕,孟洋不敢同她一处休息,怕自己忍不住,也怕伤了虞书远。
虞书远起身倒了壶茶水,如今孟洋被查,她本以为谋事不过在这一两日之间,没想到沈是便入了狱。
她该如何是好?
忽然一道黑糊糊的小身影晃悠着走到她面前,她挑灯去看,竟是一只白隼儿。
对这种活物她一贯是过目不忘的。
这是柳长泽的隼。
怎么回事?
她试探的上前看了看,竟在它爪子出发现了一个暌违已久的字。
宋。
那是很多年前,她和沈太傅研究一个青铜器的时候,意外发现的古字。
太傅笑着说:“我有一个同窗,他便是姓宋的,你若是去他家族谱里瞧瞧,还能发现这个字呢。”
她觉得是个“闲”字,死都不信,便装成太傅的婢女混进了阁老府上,看到了那个字。
还输给了沈太傅三件系列唐三彩,气的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沈太傅好笑的说:“你也别气,你给我唐三彩,我答应替你完成个心愿,如何?”
“呸呸呸,糊弄本姑娘,谁不知道子卿你是个病秧子,哪天归西了,我这债上哪里讨去!”
太傅早习惯了她这个口无遮拦的脾气,想了下,把内堂给达官显贵上课宋奉安拽了出来说;“看到没,这个是内阁首辅,我死了,你就去找他讨债。”
她挑着眼看太傅,一幅我就看看你怎么扯的样子。
沈太傅轻咳两声,“唔……他若是不给,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而宋奉安惦记着一屋子学生,没时间搭理太傅的抽疯,吹胡子瞪眼的甩袖而去。
虞书远将草编的字放在灯芯上方烧了,能知道这些的,只有沈是。
这是沈是送来的信。
让她有事,便去寻宋阁老。
官大,权重,名声好,还是沈太傅的朋友。
虞书远想想,可行。
待到三日后,狱卒对沈是的态度变了,像是认准了他翻不起浪来了,连送进来的饭菜都脏乱差了许多。
沈是不介意,拎起一个馍馍便磕了起来,若说差,还能比他重生第一日时,见到的寒门学子处境差吗?那满地的霉馒头……
他也是从这里发现自己并非夜盲的。
穷的连蜡烛都烧不起的寒门学子,竟还能没日没夜的在这暗无天日的小房子里看书备考,岂不是笑话。
怪不得当初瞎子领路,文通也不曾担心过……
沈是不由想起,状元簪花游街那日,文通和李云赋的对话。
“文探花和沈状元认识很久了吗?”
“细算来也有三年了,我能及第,全靠沈兄熏陶,可以算是我恩师了。”
三年同窗,文通为从未怀疑过他的异样。
沈是想,文通这个人,有些古怪。
“沈大人,别来无恙。”牢房外走来一个人。
沈是还没转过身,便笑了起来:“下官恭候柳尚书多时。”
柳元宣缓缓停下脚步,随从替他开了牢门,这刑部大都是他的人,所以他不必夜晚悄悄的来,又悄悄地去,比侯爷潇洒不少。
柳元宣轻笑一声,“你知道老夫要来?”
沈是转了过来,躬身行礼,“明人不说暗话,柳尚书连御史大夫都搬出来了,只是为难我一个四品小官,也太小题大做了吧。”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柳元宣抚须摇头,“侯爷着实让明珠蒙尘了啊……”
沈是嘲讽一笑,“生了妄念的珠玉,便是咯人的砂砾。”
“沈大人何必妄自菲薄。”柳元宣可不想沈是心如死灰,这种有欲念又有谋略的人才,才是最好用。
没有死穴的圣人,平白送他,都没有意义。
他向前靠近沈是说:“你可知,侯爷每回临摹先太傅字迹,都会焚香净手。”
沈是抬眼。
“此次为陷害你,连字迹都用上了,沈大人在侯爷心中分量不浅。”
沈是眸中有微火燃起,“那文字狱……”
柳元宣意味深长的看着他。
“是你。”沈是笃定地说。
“侯爷有意刁难的人,自然有人上赶着处理,是谁又何必在意呢?”柳元宣态度从容,“沈大人该在意的是,为何侯爷偏偏只针对你,却又派了最贴身的护卫保护你。”
“侯爷行事向来狠辣,旁人别说爱慕了,便是多看他两眼被挖去眼珠子的都不在少数,怎么沈大人公然在金銮殿说那番大逆不道之言,侯爷还能容你活至今日?”
因为他是太傅后人啊,因为他像柳长泽的心上人啊……
听起来令人遐思的细节,此时却像是最无情的风雪,一片一片积压在沈是的心间。
“沈大人,侯爷是当真无意,还是害怕生情呢?”
风雪止,沈是的心弦被蓦然拨动。
他恍然大悟。
长泽是害怕吗?
柳元宣见他这个神情,心中已有定数,又缓缓道:“山不就你,便只能你去就山。”
“沈大人,要留在京城才有来日方长。”
沈是目带感激的看向柳元宣,他从前以为柳元宣是个焉坏焉坏老狐狸,没想到还是有大智慧的。
“多谢尚书指点迷津。”
“不必客气,各取所需罢了。”
沈是不语。
他当然知道柳元宣要什么,原本柳弥当上皇子之师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没想到半路杀出来个文通,而他这枚能够牵动侯爷思绪,又知道许多内情的谋士,不正是最好的尚方宝剑吗?
柳元宣双手抱臂,又言:“明日中书舍人便要奉命昭告皇子之师人选。文舍人是个好苗子,只可惜没什么功绩,依沈大人看,这一日间的功夫,文舍人有望吗?”
一日。
沈是来不及阻止了。
“沈大人在侯爷处,没了皇子之师,便是声名败坏的废子。但在老夫这,还可以是大理寺少卿。”
他只剩下一条路。
先下手为强。
知道孟洋证据的不只有柳长泽,柳家也有。他可以让柳元宣舍军保帅,坏了柳长泽的计划……
沈是刚要出声,便听见脚步徐徐。
“柳尚书也来探望沈大人呢?”
阿良自人群背后走了出来。
柳元宣沉了脸,“谁放你进来的!”
阿良请安,“宗主,侯爷派我来同沈大人说两句话,能否请宗主谈完,传小人一声。”
这一句宗主,便提醒了柳元宣,侯爷也是姓柳的。
某种程度,他们是不可分割的。
家丑也只能往肚子里吞,柳元宣阴鸷的拢了拢手,便有侍从将阿良架了出去。
他对沈是说:“时不可待,沈大人好好考虑。”
既然阿良在这里了,此处便证明不安全,沈是无法在和他说什么,沈是问:“尚书能否告知下官一件事?”
“何事?”
“文翰林是如何当上中书舍人的?”
“日前大皇子麟儿掉入太液池,文翰林恰巧路过救了大皇子。”柳元宣冷笑了一下,“有趣的是,文翰林并不会水,只手将大皇子撑出池面,甩至岸上,自己却沉了下去,幸好巡察的锦衣卫来的及时……”
“圣上知晓后深受感动,破格直迁他为中书舍人。”
沈是低声道:“论起德行,舍身就义,论起渊源,救命之恩。”
柳元宣戏谑的看向沈是,“沈大人是不是也觉得,这皇子之师非文舍人莫属了?”
他又重重的说了句:“那可是皇储啊……”
柳长泽连皇储都敢下手了。
沈是双手颤了起来,他的担忧终于成了事实。
柳长泽心中无惧,无鬼神,无尊卑,多大逆不道的事情,对他而言都不要紧。
“沈大人,先师教诲侯爷十余载,特建面壁室教侯爷知礼守法,恐不是为了今日的吧。”柳元宣拱手,“老夫静候佳音。”
沈是回礼,唇抿的发白。
柳元宣走了出去,顺便嘱咐了侍从一句,“沈大人尊体,岂能折节住这等肮脏之所,去,替沈大人收拾一下。”
侍从拿着扫帚打扫起来。
阿良过了一会才姗姗来迟,凌乱的头发和褶皱满布的衣袍,看的出方才经历一场恶斗,他着急的说:“沈大人,柳尚书最善于煽动人心,你可千万别中了他的离间计!”
沈是低头,压了下嘴角,冷静的打断他,直入主题的问:“侯爷有何事?”
阿良脸上瞬间微妙起来。
沈是皱眉,看阿良这个样子,他便知道不是什么好事。
“没事,直说吧。”
阿良视死如归的从怀中掏出一本折子。
他也不知道侯爷干嘛作大死,沈大人不是比那个什么野鸡文舍人靠谱多了,这一天天都瞎折腾什么呢,气走了沈大人,侯爷你都没地方哭。
沈是接过,他以为已经没有什么消息能比谋杀皇储更可怕的了。
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柳长泽。
那绯红的折子自沈是不稳的手上,摔开在地,露出一个落款来。
洛江李云赋。
盖着御史印,直达圣听。
正文 第93章 我和你拼了【萧李】
洛江城里的雨水漫在李云赋的膝盖上,来时绿油油的一片庄稼已经看不到半分踪迹了,唯有浑浊的雨水,像江海一样的淹着这座城。
他深吸一口气,从城墙下来告别了封白衣,然后毅然决然的往军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