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意。
虞书远的从前是两小无猜的竹马,虞书远的以后是飞来横祸的毒蛇,哪个是她习,哪个是她的常?
沅梦枕的香弥散了满室,虞书远轻嗅着,连四肢百骸都叫嚣着疼痛。
她想起了霞山的芭蕉和樱桃,红红绿绿的一片,将角落不起眼的杜英尽数吞没。
她突然抓上了那枚精致的香炉,一滴泪落了进去,那沅梦枕遇湿更浓了,她痴了会,平静的说:“我这次上霞山,没有看见杜英。”
杜英是徐青君最爱的花,不与百花春朝争艳,又不似夏花般骄阳如火,它清清淡淡的一抹白,显得高傲又安静。
徐青君以前在霞山种了一院子,说是送给她的。
徐青君总是把自己喜欢的一切送给她。
而孟洋只会找到她喜欢的一切,在当着她的面毁掉。
那一院子的杜英她没有看见,那漫山的芭蕉与红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她为什么确定孟洋死了,为什么知道山花全烧了,虞书远恍惚想起了一些事情。
那日她迷迷糊糊的从沉睡中睁眼,来不及感受身上的酸疼,便看到床头被收成一团的休书纸屑。
她回忆昨夜被欺负羞辱的那些场面,气的脸色涨红,几欲自绝。
她恨不得将孟洋碎尸万段,怒气冲冲的拿过铜镜梳洗,只见镜面写着几个字——霞山,徐青君墓。
沈是问她,“你寻到墓了?”
虞书远说:“寻到了。”
虞书远被“墓”这个词刺激了心神,单枪匹马的往霞山闯去,只是她刚一入山门,便发现诡异的奇怪。
盛夏的时节,竟然连半只虫鸣也没听见。
而后一只信鸽飞到了她面前,脚上衔着一张一笔笺,上面写着“霞红樱落,芭蕉透绿”。
时隔数年,那么小个事情,虞书远不知道自己怎么瞬间便想起来了。
她快步往山腰赶去,然后看到一条破损的山路窄道,她随手摘了旁边茂盛的芭蕉叶垫在身下,滑了下去,约莫三米的弯道,便停了下来。
这山峰极陡,没人敢随便往下跳,谁也不知道哪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但虞书远敢。
因为这是她和孟洋摔出来的一条路。
那日她翻着《徐霞客游记》看到一则形容雨中山峦的美景,她便来了劲,看了下天色,料准了半日后应才降雨,她便抓着孟洋陪她一块去。
孟洋:“姐姐,霞山地险,若再碰上降雨,可是要命的事情。”
虞书远没好气的拿书砸在他脑袋上,“就为了照顾你这个病痨,弄的本姑娘一个月没下过山了,喊你一起去赏景还叽叽歪歪、叽叽歪歪的,爱去不去!”
“我自己去!”
孟洋说:“你敢去我就告诉徐哥哥!”
徐青君知道了,肯定要念经似的念她十天半个月。
“好小子,我今日便弄死你个窝里反的二五仔!”
孟洋便满山乱窜了起来,他身形小,动作也敏捷,虞书远竟是半点也追不上他。
而他像溜宠物似的永远拉着不远的距离,等着虞书远朝他跑来。
直到虞书远终于筋疲力尽,她插着杨柳腰喘息,才蓦然发现自己到了半山腰,而此处竟然有个天然的露台,孟洋正坐在一块高耸的石峰上,翘着腿,叼着一只狗尾巴草,斜眼看她。
自诩是飒拓风流江湖气,但孟洋那时就像个乳臭未干熊孩子,假装学着大人的模样,可笑又滑稽。
虞书远抽了抽嘴角,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
拍的他眼冒金星。
孟洋说:“这地方还不好么?我可是寻了很久的……”
虞书远直接捏住他圆嘟嘟的脸蛋,“没事瞎跑什么,不知道危险么!”
孟洋咧牙笑了下,“想让虞姐姐开心。”
虞书远感觉自己有点被这崽的大白牙给晃到了眼睛。
彼时突降大雨,孟洋便熟练地扯过一片大大的芭蕉叶,遮在两人头顶上,山雾朦胧,雨打芭蕉,层层白雾萦绕在两人的周遭,像是腾云驾雾一般,虞书远兴奋的站起来眺望,恨不能尽收眼底。
芭蕉叶一高一低,孟洋静静的坐着仰视她,听雨声清丽,赏夏风幽凉,他情难自持的站了起来,伸手擦去了虞书远眼下的一滴雨水。
指腹底下的触感柔软,带着少女的细滑。
孟洋看着她的眼睛亮的过分,虞书远的心跳乱了几拍,竟无心去看那后面的山峦,胡乱的说了句,“你若大了,应是个美人……”
她感觉到孟洋向她走近了一步,她无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便踩空了。
他两抓着芭蕉叶滑了下去,打破了难以言表的氛围。
两人从陡峭的山峰下滑,虞书远下意识的藏起来自己手,摔花了脸都行,这手可不能出事。
而等到他两左撞右撞的落了地,虞书远才发现自己一直是被孟洋锁在怀里的,所以她浑身只有裤脚染了些泥,一丝伤口也无,而孟洋却折断了腿。
这一打岔,方才本就无影的情绪,尽数消失殆尽。
她吓得连忙去看孟洋,确定没伤到内腹后,嘴里抱怨道:“这刚养好一点的伤,又严重了,你怎这么个倒霉命!”
孟洋还没从腿疼中反应过来,便被她一通乱摸,好不容易定了神,又听到这一句没良心的话。
孟洋磨牙,好心当做驴肝肺,自己疯了才去保护她,这该死的本能。
只见虞书远又摇了下青丝微乱的脑袋说:“孟洋你完了,折了腿肯定爬不出霞山了。”
孟洋愣了下,感情还要抛弃他自己跑?
他建议道:“不如姐姐先出去,喊徐哥哥来救我?”
虞书远站起来若有所思的走了两圈,然后凉凉的说:“这荒山野岭的,鬼还找得到你啊!”
得,这是救都懒得救他了。
最毒妇人心,孟洋感觉腿又疼了三分,撇着嘴说,“找得到就找,找不到就让我自生自灭吧,别等会虞姐姐也出不去了,黄泉路上还要寻我讨个害命的说法!”
虞书远突然凑到他面前,近的他都能数清对方的眼睫毛,他咽了两声口水,只见虞书远赤唇开合,眼尾上扬,声音里带着两份促狭的说:“你求我一下,我就救你。”
这事对孟洋可太容易了。
“求姐姐救我……”孟洋的声音拉的很长,百转千回的,带着一丝痒意。
虞书远鸡皮疙瘩都出来,低骂了句,“没骨气!”
然后二话不说,背起了孟洋了。
老实说,孟洋一点也不觉得浪漫,当时只觉得难堪,被心仪女子背起来的难堪,太要命了。
“你别抓那么紧,弄疼我了!”
从虞书远嘴里吐出来的话,虽然语气不好,但也是娇嗔的。
孟洋悄悄将摘落了虞书远发丝上的一片红樱叶,她分明美的如此细瘦易折,不知怎么有这般力气,成日里满山跑着,永远娇俏明媚的。
太难堪了,孟洋把头埋进虞书远颈侧。
可孟洋竟希望自己能够在小一些,最好是小成沅梦枕的大小,能被虞书远装在兜里,去到任何地方。
那雨还是很大,孟洋支着芭蕉叶,虞书远背着他,走过了漫长的霞山。
孟洋很轻的说了一句:“我尽力把你想得很坏了……”
“雨太大,听不清……”
“我说姐姐孔武有力!”孟洋大声道。
回去后,孟洋另一只腿也折了。
……
孟洋与从前一般翘着二郎腿,叼着一只狗尾巴草,倚在一块石峰上。
与从前不一般的是,那时候蕉叶挡雨,而今扇叶遮阳。
孟洋说:“姐姐来了。”
虞书远耳如针刺,她说:“墓呢?”
孟洋笑了下,将蕉叶撑在了虞书远头上,他说:“姐姐不问账本吗?”
“你都知道了。”
正文 第106章 赐婚
是啊,我都知道了。
孟洋看着一脸漠然的虞书远半响,突然也不要去追问什么爱恨情仇了,事已至此,虞书远堕胎,挑拨离间他和恩公关系,联手沈是逼他孤立无援,好像都不重要了。
孟洋说:“姐姐,你上来时,看见杜英了吗?”
虞书远没有搭理他的闲言,如今孟洋已是穷途末路,她无需对这人再有任何敷衍。
孟洋继续说:“我在江南小院种了千树杜英,姐姐为何没想过,徐青君能给你的,我都能千倍万倍的给你。”
可他的远走高飞后路早已被虞书远卖了个干净。
孟洋似乎想到什么好事,由心的笑了起来,他说:“若是姐姐喜欢,我便将徐哥哥种的杜英也一道迁过去,以免姐姐挂念忧愁可好?”
“我来此,不是和你叙旧的。”虞书远捉着他的手,连着芭蕉叶一同压了下来。
“墓。”
“我要见青君。”
孟洋没说话,手拽着芭蕉叶在地上拨弄了两下,然后丢到一旁,抬头看了下山间之景,今日无风无雨,霞红和樱落像山火一样的层林尽染,茂盛的芭蕉叶鳞次栉比的生长,他华服在身,佳人在侧,一切都如此静谧美好。
而他仍是怀念那个狼狈的雨日,他个子小小的,腿还断了只,浑身黏着黑黄的泥巴,芭蕉叶也不那么绿,被雨打的摇摇欲坠。
佳人也不是和他拉着难以逾越的三尺距离……
他说:“姐姐,我想背你去见徐哥哥。”
说完,他已经半蹲在了虞书远面前。
虞书远没有动。
“姐姐不想和我两清吗?”他又轻轻的说,“我不过是,将姐姐对我的好,全还了罢。”
双肩有一双柔夷攀附上,孟洋心中一痛,向后揽过她的腿弯,背了起来。
他终究是回不到小时候,终究也变不成沅梦枕的大小,终究不能和虞书远长相厮守……
“姐姐,山路陡峭,抓紧我些。”
孟洋感觉脖间有几滴冰凉划过,于是教他步伐酸软,肝肠寸断。
“往日姐姐背我,那样大的雨,那样长的路,好像永远走不完一样,今日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虞书远望去,那是一院子的杜英,低垂着花蕊,白茫茫的一片。
“青君的墓,在里头吗?”
孟洋点头,“那是姐姐和徐哥哥的家,我便不进去了。”
满山的樱红蕉绿,能用上家的,只有这一片杜英围绕的小屋。
孟洋悲戚的看着虞书远头也不回的往里闯,他说:“姐姐,早些出来看我,好吗?”
孟洋从树下取出两壶烧酒,那是同沈是饮的酒,烈的烧魂,烫的畅快,孟洋边喝酒边将酒洒在了一旁的放置杂物的茅草屋上,他喝的太猛了,整个人醉倒在茅草屋内,里头还散发的焦油的味道。
虞书远拿着账本气急败坏的跑了出来。
而那时,火光已经烧了起来。
虞书远瞳孔骤张,霎时间没了神智,直直往火光中闯,一本账本从她手中落下。
“虞书远。”
她看见孟洋拎着一壶酒,从茅屋旁的杜英树下走了出来,他站在熊熊火光的正前方,喊了她的名字。
“你没找到徐青君吗?”
虞书远的双眼红了起来,她近乎崩溃的喊道:“你要干什么!孟洋!你到底要干什么!!!”
孟洋却认真的看着她说:“书远,我等了你好久了,真的好久啊……”
“我也曾想过把你要的一切都给你,账本,徐青君,我的命,但是这样,你会不会就忘了我了……”
虞书远背后生起寒意,她永远也猜不到孟洋会做什么,她又一次轻信了孟洋,以为对方真的要和她两清,她甚至在看到火光的一瞬间,还以为孟洋自焚了。
怎么可能,孟洋这种丧心病狂、自私至极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轻易放过她!
虞书远恨声道:“你若对青君不敬,我便是死了也不会放过你!”
孟洋突然惨然大笑起来,他笑的腰都直不起来,半幅身子好像随时便能倾倒在火海里。
“不放过我吗?那也好。”
虞书远见他将手里酒壶倾斜,一丝烟灰散落出来。
那不是酒!
虞书远喉间染上血腥味,“是青君……”
孟洋眸色一暗,将骨灰洒进了火海,然后纵身走了进去。
“切记,不要放过我。”
那火光从孟洋的发尾烧起,不一瞬便看不见他身影,浓浓的黑烟不停地升起,虞书远疯了似的往里闯,而那门已被孟洋锁上。
她脱力的坐倒杜英树下,听见孟洋凄厉带着哭腔的喊道,“虞书远,届时我与徐青君的骨灰混在一起,你还要吗?年年清明还愿意来拜祭吗?要来看我,要来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