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柳长泽的脾性,若真的不信,早就将文通这种妖言惑众的人鞭尸了,怎么可能故作轻松的闲言。
文通敏锐的察觉到了柳长泽的迟疑,他乘胜追击的说:“我曾于万寿宴赴听雨轩,偶见侯爷与沈少卿叙旧。”
“你想说什么。”柳长泽神色难辨的说。
“那日后不久,宫中有一圣宠正浓的美人坠河,圣上颇为伤心,在宫中点沉香、放孔明灯缅怀。下官好奇,不知何人如此让圣上挂念不下,几番打听下得知,那美人喜爱赏黄鹂鸟,是徽州人士。”
这话便很直接了。
别人不知,他和柳长泽可是心知肚明,那美人分明是给圣上带了绿帽子,圣上不生啖其肉都算好了,怎么可能缅怀。
还点沉香,放孔明灯。
真是古怪至极。
文通的重点在徽州人士,顺带着铺垫了一句黄鹂鸟。
没想到柳长泽一听到黄鹂鸟,便猛地跳下了马,咬牙切齿的问他一句,“懿旨废了否。”
“并未,改赐阁老得意门生都察院佥都御史——李云赋。”
“好、好得很!”柳长泽重重的一掌拍在马腹上,惊的烈马扬蹄长嘶。
他竟是同窗数十载也没看出圣上有这个心思!
还黄鹂鸟,那么早!
沈子卿,你还真是招蜂引蝶!处处留情!
柳长泽一想到承明帝有可能在各种各样的妃子身上寻找太傅的痕迹,甚至为了相像的沈是,宁愿舍近求远,事倍功半的让远在异地李云赋去平内阁之心。
他突然胃部缩紧,一阵恶心。
他十多年将自己困在面壁室,生怕自己多动了一份歪心,每日不断提醒自己,太傅是师,是父,是不能亵渎的人。
他甚至连太傅的寝房都不敢踏入半步!
却有人那么早就将那些龌龊的思想,付之于行……
柳长泽气的发抖。
文通见此状,垂眸思量,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承明帝,侯爷,果然都有这份心思。
在收到圣上赐给冉娘的簪子时,他也曾想过效忠君上,但是这条路太难走了,他分明是近臣,却依旧是六品绿袍小官,同科的沈是李云赋都已是一院之长了,连付江那等庸才,也蹭了付尚书的光塞进洛江之行的队伍,升为了五品工部都水郎中。听闻上一个秘书郎直至花甲也不曾有升,难道他也要步此后尘吗?
而柳长泽随便一个手笔,他便是中书舍人了。
“侯爷、侯爷……”文通低声唤道,柳长泽才从失控中抽回了点神去看他。
而后猛地锁住文通的脖子,将人撞在凹凸不平的石墙上,他阴恻恻的说:“管好你的嘴。”
若教人知道半分,太傅的盛名,便真的毁了。
文通的筹码不是传信,不是设计改圣旨,而是秘辛。
一段不为人知的秘辛。
文通面露喜色,他知事成,便恨不得将心挖出来的以表赤诚。这事他于情于理都不会说,除了害一个已死之人,没有任何好处,还得让他被侯爷和圣上都记恨上。
他怎么可能透露出来。
柳长泽确保他不会乱言后,便愤恨的松手,气势汹汹的驾马离去。
“多谢侯爷。”文通跪拜在地,叩首送行。
他凝视着柳长泽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说来真要感谢沈兄了。
他在巷口明暗交界处,露出了一个笑容。
正文 第108章 一心向圣
沈是从梦魇中醒来,他似乎还陷在大火里,心沉的似灌了铅一般。他迷茫的眨了两下眼,方看清面前摆着三碗乌漆嘛黑的药,而阿良笑意盈盈的脸放大在他眼前。
“除病,固元,健体,大人先喝哪个?”
沈是左眼皮猛跳了两下,动了下嘴皮,想说什么,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端过一口气连干三碗。
……重生都逃不过。
逃不过苦到发麻的药汁,逃不过与柳长泽的背道而驰的遗憾。
他的不忍,他的在意,他的爱慕,最终酿成大祸。
阿良看的目瞪口呆,侯爷的药,信奉良药苦口之理,硬是将全天下最苦的几味药浓成了精华……
啧,连干三碗,太傅都做不到!
他再次感叹,侯爷看上的人,果然都不是一般人。
阿良不知道怎么表达钦佩好,夸赞的说:“大人胃口真不错……”
沈是:“……”
自己养大的侍从,脑子不好,怨不得别人。
沈是不是一味哀声怨道的人,事已至此,唯有继续走下去,不负前人之功。
他往怀里抽出了休书,没丢,但怎么封口开了,他拿起看了下,闻到一阵中药味,他问阿良,“你闻到药味没?”
“那何止是闻到,满院子都被药熏透了!”
沈是皱眉,不一样,他喝的药多,久病成医,多少能辩出一些,这封信的药味,有点不同,不是一般风寒养病的方子。
“阿良,能劳烦你替我请个大夫来吗?”
阿良着急的凑了上来,“大人哪里不适?”
沈是眼睛转了转,捂着肚子说:“恐是药性相冲,腹内胀痛难耐……”
阿良蹬蹬蹬的跑远了,不多时拎了个奉命三日调好沈是的孔太医进来。
按理说,孔太医这样的名手,被人诋毁当是骂骂咧咧的,但是他没有,他在宫里头和各位妃嫔斗智斗勇惯了,这话一听他就觉得有深意。
瞧瞧再说。
他还特别配合的对阿良说,“糟了!我药炉子上的火,忘了关!”
“我替你去,你赶紧给大人看病要紧!”
阿良蹬蹬蹬的又跑走了。
孔太医挑眉,晃晃悠悠的走进了内室。
“大人何处疼痛?”
沈是惊喜,忙要下床相迎,“没承望是孔太医!”
“不必了。”孔太医将他扶回卧榻,“大人这般模样,老朽瞧着好的七七八八了,便不打扰了。”
沈是同孔太医交道打了多年,一下便明白了他坐地起价的意思。
他轻声道:“五十年松衫灵芝。”
孔太医眼都不抬的说:“百年。”
沈是拿出一份休书,“还请太医指点。”
“好说好说,沈大人这病啊,包我身上。”孔太医还未接过,只是凑近便说:“红花,肉桂,还有一味……”
他突然停了下来,静静看了眼沈是。
沈是疑惑相望。
他说:“沈大人,没想到你风流债不少啊……”
沈是:“?”
又听他继续说:“还有一味麝香,这不都是堕胎之物……”
沈是心下一跳,还欲相问。
却听见一声巨响,外室的门被人一脚破开了。
沈是面不改色的将休书藏入袖中,孔太医也熟练地诊起了脉。
“出去。”柳长泽强耐着旺盛的火气对孔太医说。
孔太医边走边腹诽道,先太傅也是个明理剔透的人,怎么教出来这么个有病的门生。人昏迷的时候,恨不得将老朽入药喂了医治,人醒了,反倒像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一般。
倒是那个大理寺沈少卿,懂事多了。
待人走后,柳长泽半响没出声,只一脸怒意蓄势待发的凝视着沈是。
沈是被盯的发毛,心想这么快就东窗事发了?
他不由攥紧了袖口,试探道:“侯爷,何事?”
只见柳长泽甩了一样四方东西出来,从他脸颊边划过,重重的落在被褥上。
沈是拾起那折又破又皱的四方纸翻看,谁仿的他笔迹?内容也中规中矩,是个治世随谈,这是何意?回峰收笔柔和,不是柳长泽所书,难道有人又嫁祸他?
他解释道:“这……这不是我所书……”
柳长泽冷笑,“当然不是你!”
沈是皱眉不解。
而柳长泽却轻佻的抬起了他下巴,逼他仰视对望,目光露骨的在他脸上迂回,像……像在看一个乐府戏子般孟浪。
沈是难堪的偏了头,却被用力的制正回来。
“你躲什么,我看不得吗。”
沈是怔仲的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里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是啊,他在躲什么?
试问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如今家国未定,庙堂倾轧,谁能置身事外,他竟还希望柳长泽平安无事的做个清闲富贵侯爷。
多可笑,为了这点私心,他害宋奉安身死,而无力回转,他害虞书远受困,而无计可施,而本该承受这一切的他,却好好的躺在这红香软榻里。
沈是的愧疚自责掐断了那萌发的情愫。
他可以不知羞,但不可以一错再错。
所谓风花雪月,只是太平盛世里的桥段。
“侯爷为何看我?难不成……”他笑一下,嘲讽地说:“喜欢我?”
“做梦!”柳长泽的手收紧,狠狠甩开了他,“赝品也敢痴心妄想。”
赝品啊,沈是平静的心神,仍像是被烧红的针扎了一下。
他怨恨自己的记忆太好,一下就想起了崇明探私盐时,柳长泽打碎赝品白瓷,对他说的一句妄想。
原来那时起,柳长泽便将他当做赝品了。
“那侯爷,何必百般护我这个赝品呢?”沈是敛眸,清冷的说:“我如今官复原职,侯爷莫不还以为我是你门下卿客罢。”
“你知道!”柳长泽倏忽杀气四起,“你竟然都知道!你从前是故意装作像他?!”
沈是静了一下,“我没有,若能早先利用这点,也不会落至今日下场……”
“利用?”柳长泽大笑起来,那假意的笑声让人不寒而栗,“原来你往日自荐皆是利用,为了借我之势崭露头角吗!沈大人,好算计啊!”
沈是不可否认,他确实也有借柳长泽之力晋升,否则怎么可能短短一年便是官居四品了。
“彼此罢了,侯爷又何尝没有利用我?”沈是正了下衣襟,下了病榻,与他相对而立,“至于其他,沈某无愧于心。”
“好一个无愧于心!”柳长泽从床榻捡过他方才落下的字帖,抖开寒声说:“沈大人看着这笔字,还敢说无愧于心吗!我从前一直想不明,你凭什么博取的圣上信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是看着那笔仿太傅的字迹,以为柳长泽说他用了太傅后人的名头的事情,他镇定自若的说道:“我不也是如此让侯爷信任的吗?”
柳长泽愣住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沈是口中说出的。他何时像承明帝一样卑鄙龌龊,把对方当做替身……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辱和怒火,但在盛怒之下,他竟是冷静了下来,他问:“你何时起,归顺圣上的。”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沈是目光坚定,凛声道:“臣自始至终,一心向圣。”
柳长泽瞳孔霎时变得寒芒万丈,“沈是,你敢耍我。”
枉他以为这个人对他痴情不悔,原来都是算计。他本还敬他一份心,不愿过多刁难,现在看来是不必了。
太傅后人,不能死。
但也别想好过。
“蝼蚁之辈,岂敢戏弄侯爷。”沈是作揖,深吸一口气道:“往日多谢侯爷厚爱,臣不胜感激。”
这话连在一起,便像是挑衅了。
柳长泽的手搭上了沈是的后颈,不轻不重的捏了两把,语气危险的说:“沈大人别急,来日方长。”
沈是知他性格睚眦必报,他如今叛离侯府,转追随圣上,柳长泽不会轻易放过他。
但他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柳长泽不愿与他合作,他也无法阻止柳长泽,如此内耗下去,只会让今日之错,不断上演罢了。
沈是说:“我愿侯爷岁岁长安。”
柳长泽低沉冷冽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蛊惑人心的磁性,“大人不安,我便长安。”
“那也好。”沈是垂首,“若能让侯爷顺心,我无怨无悔。”
明明都撕破了脸,还装作一幅情深义重的模样,柳长泽简直恶心坏了,一秒也不想再见到他这幅虚伪嘴脸。
他撞着沈是的肩,摔门而去。
那门框砸的嘭咚作响,阿良在门外吓得抖了三抖,连手里的刚熬好的药都差点洒了。
柳长泽自他身边路过,突然伸手抢过他手中红泥药碗,猛力向外一砸。
红泥的碗片四分五裂,黑黄的药汁高高飞起又碾入尘泥。
阿良惊得不敢出声。
侯爷是易怒的,但却不是喜形于色的。他往往是冷漠酷厉的折磨别人,什么时候把自己憋成过这个样子。
柳长泽稳声说:“把人都撤了,让他滚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