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慢慢露出灰色的箭头,医官深吸一口气猛得把箭头拔了出来。卢准的心跟着一颤,看到皇上的面皮也跟着抽了一下。因为提前施针的关系,并没有大量出血。医官慢慢将腐肉剔除,给伤口敷上金创药然后包好。两个人把皇上扶起来灌药,卢准站在旁边给自己擦着汗。
治疗告一段落,卢准让医官们都回去休息,自己留下守着。
你还别说,虽然第一次见皇上留下的是个文人印象,今天看来毕竟是常年带兵打仗的人,身上肌肉还是很壮硕的。
赵延光是腿上中箭,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失去意识的。临近傍晚冀军刚刚安营扎寨,突然受到了契丹军的袭击。天黑后双方完全陷入混战,没人举旗也没人看旗,大家都杀红眼了。
他仅剩的一个亲随发现他负伤后,扯下他的披风摘掉他的头盔,这些皇帝的标识太惹眼了。他带着他杀出重围,替他挡了好几箭。他们很不容易逃离战场,躲进附近的一个村落,马已经不行了。村里人都去逃难了,一个活人都没留下。好不容易找到一辆牛车,他就架着牛车带着赵延光驶向最近的城镇周宁。可惜这位亲随伤重不治死在了来的路上,老牛没了人赶溜溜哒哒地向着黑夜里唯一有光的地方前行,就有了城下的那一幕。
这些赵延光都无从得知,他只觉得一开始周围很吵,然后变得很安静就像是一场梦。这次出兵可以说是彻底失败了,唯一能拿出来说说的成就是消灭了最后一个汉族割据政权,首都在太原的北汉。攻陷太原的战役打得也是十分惨烈,占领北汉后冀与契丹之间失去了缓冲地带,这次没能夺回长城防线将后患无穷。说起战败的原因,主要他自己不放心手下的武将,要求任何军事行动都要先报由他知。皇上发话了,将军们自然不敢擅自行动,这使得冀军反应速度大大减慢。一开始契丹连连败退,他就飘了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率大军长驱直入犯了兵家大忌。结果战线拉得太长,消息传递不便。契丹作为游牧民族机动性强神出鬼没,虽然兵力远不足冀,但几次奇袭都给冀军造成了重大伤亡。奇袭成功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情报收集,这方面冀军完败,看似准备充分实则对契丹的战略一无所知,甚至十分傲慢完全没能做到知己知彼。
老牛撞门的声音好像云板。哥哥,我给你丢脸了。
梦做完了,腿上的剧痛阵阵袭来,又好像有一股苦涩的热浪流经肚肠。意识一点点复苏,他睁开眼坐起身,马上有人递上茶碗。这感觉还挺熟悉的,就茶太次了。他看到旁边只有一个穿着县令的官服的人,此时他正恭敬的递上自己玉碟。赵延光接过,看来对方已知晓自己的身份。他仔细一看,这个年轻人不就是一年前他钦点的少年进士吗。
“这里是哪里?”皇上的声音和他以前听过的一样,就是略显虚弱。
“周宁县衙。”他赶紧回话,不敢有丝毫怠慢。
“你可是周宁县令卢准。”
“正……正是微臣。”天哪,皇上竟然记得自己,他又惊又喜。
“现在什么时辰”
“刚过寅时。”
“报告一下现在的情况。”
这个卢准早有准备,简明扼要条理清晰的讲述了城内外的布防情况,还有他派王都尉报信的事。
“你做的很好。”赵延光满意地点点头。
“多……多谢皇上。”真是受宠若惊啊,卢准紧张的心情缓和了一点,“陛下,接下来我们怎么办”
“不用担心,契丹攻不到这儿的。如果大军回撤就放他们进城。待会我写几封信你派得力的人送出去,这次北伐就到此为止吧。”皇上就是皇上,面对危局喜怒不形于色,霸气的重新掌控局面。有了这样的主心骨卢准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轻多了。
“那您的身份”卢准小心翼翼的问。
“大军回城之前先不要说,免得麻烦。我信得过你。”
“承蒙陛下信任。”卢准再行大礼。
卢准出去拿笔墨,难掩心中的兴奋,过门槛的时候还绊了一下。他不好意思的跑开,没看到赵延光没有表情的脸上划过一丝不由自主的笑意。
他虽然有些刚愎自用穷兵黩武,但能走到今天他还是有些本事的。一年前他安排卢准来周宁县就是在为北伐做准备,卢准也没有让他失望,后勤的问题解决得很好。虽然主力打得惨败,但赵延光还是留了后手的。援军已经提前到了,现在收复燕云是别想了,只能及时止损了。
卢准着人把皇上的信都送了出去,眼下他要负责照顾受伤的皇上的起居,同时还要保密。天哪,皇上平时过的什么锦衣玉食的日子,一个没伺候好怕是自己的仕途就要交代了。他努力回忆着听过的所有与皇上有关的传闻,思考要怎么和他老人家相处。哎,也不知道大军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卢准找来自己最信任的衙役头子王七装模作样的说:“咳咳,这个人呢其实是个偏将,官挺大的,他的事我亲自管,别让闲人往这跟前凑。”
“明白。”王七鸡贼地点点头。
卢准在城里唯一的大酒楼订了每天两顿最好的饭,对外称最近太累了要改善伙食。他提着两个大食盒悄悄溜进皇上住的厢房,在炕桌上摆开,“陛下开饭了,我们这小地方您凑活凑活。”
赵延光拿起筷子夹起一筷豆角茄子就着米饭吃下去,又去夹糖醋排骨。卢准就捧着脸微笑着看着,赵延光被他看得不自在,“你这么看着让朕怎么吃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走。”说着跳下炕蹿向门口。
赵延光被他又诚惶诚恐的样子逗乐了,真是个孩子。“站住,过来一起吃吧。”
“啊,这不好吧。”
“你弄这么多菜朕一个人也吃不完啊。”
都说皇上特别勤俭,所言非虚啊。
“陛下这饭您还吃得惯”卢准小心翼翼地问。
“挺好的呀,朕小时候被哥哥的仇人追杀东躲西藏饿了好几天,连树叶吃起来都是甜的。”
卢准没有接话只觉得皇上又亲切了几分。
赵延光又问他:“你字叫什么呀”
“下个月才满二十加冠,还没取呢。”卢准有点害羞的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那朕就叫你小准吧。”赵延光语气温和。
“您想怎么叫都行。”卢准笑着低头自觉脸上热热的。
陪皇上吃完饭伺候皇上午睡,下午叫医官来换药。医官刚走皇上就下地要往外走,卢准连忙拦住,“您干嘛呀,伤成这样就别乱跑了,什么事您吩咐我就是了。”
“朕要上茅房。”皇上也很无奈的。
卢准尴尬极了,好像才发现皇上也是人也要上茅房,好想知道皇宫的茅房什么样啊。
晚饭前闲的无聊,赵延光就叫卢准来陪自己聊天,让他说说自己是怎么治理周宁县的。皇帝平日里打交道的官员除了宦官至少都是四品以上,遇见个七品县官他都觉得新鲜。卢准比他去年见得时候瘦了,看来基层工作很辛苦嘛。
卢准低头轻扣指尖,像个做错事了的孩子,老实交代着所有细节连一些不光彩的也都说了,他怕皇上知道他撒谎就更生气了。说到没底气的地方他就抬头问皇上:“您觉得我这么做对吗?”
赵延光也像哄孩子一样回应他:“挺好的呀,这样做就对了,能当好官要的就是心机鬼,傻白甜能办什么事儿啊。”
得到肯定的卢准就像被表扬的孩子一样露出自信的笑容。
赵延光看着卢准聪明伶俐又稚气未脱,当一方父母官还要装出很凶的样子,既会讨巧卖乖又会狐假虎威,真是只惹人怜爱的小狐狸。
第二天,大军没有回来。
卢准依旧陪皇上吃饭聊天,扶皇上上茅房。今天聊天的主题是政治理想。赵延光提起了卢准殿试时的文章,“你那首诗写得真有气势。”
“那是臣故乡的华山,这里天气好的时候就能看到。”
卢准已经没昨天那么拘束了,顺着皇上的话开始侃侃而谈,如数家珍地讲起他所崇拜的那些先贤名臣的不朽事迹。
赵延光问卢准什么样的大臣才能让皇上放心,如何考核官员。
卢准引用晋武帝问河南尹杜元凯同样问题时得到的答复,“疑诸心而信耳目,疑耳目而信简书,简书愈翻官方愈伪,法令滋章巧饰弥多。”这不是赵延光想要的答案,毕竟他也没有问出真正的问题。卢准所说的适用于地方行政官员,而赵延光所担心的是武将。和哥哥征战天下时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登基之后才明白为什么战争平息之后哥哥遣散了一批从前一起打天下的老将,他们并没有不忠,只是拥有反叛的能力。和汉高祖杀功臣相比,哥哥已经算很仁慈了。他们赵家在五代时是军贵世家,从自己效忠的皇帝手中夺走了帝位。既然自己能抢别人的,别人也能来抢自己的。这份对武将的忌惮将成为赵氏皇族的诅咒,一代一代传下去。
最后卢准说:“纸上谈兵跟真正治理过地方后感觉还是不一样的,但理论上并不冲突。我深知官场险恶但我不想被改变,所有坏人一开始也是读圣贤书的。我亦相信人人皆尧舜的时代终会到来。道者,圣人行之,愚者佩之。而大忠之臣忠于道而非君。陛下希望自己的臣子是这样吗?”
“这样的臣子必须有啊,而且越多越好。有忠臣就有奸臣,朝中大多是贤能之臣那即是盛世了,但奸佞之人却永远不会消失。执政者要做的是维持一种稳定,这亦是先贤所说的中庸之道。以后你会明白的。至于你所说的人人皆尧舜的时代,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卢准看着皇上点点头,赵延光看到他眼中那份如星辰般璀璨的纯粹。
“朕那几个儿子要是有你一半聪明就好了。”
第三天,王都尉带着受了重创的主力部队撤回城内。
那晚结束战斗后大家发现皇上不见了,这万一皇上死在了混战中,国不可一日无君可就牵扯到另立新君,而大军在外……幸亏王都尉及时赶到阻止了这些危险思想发酵。起初还有人不信他嫌他没拿出皇帝的信物,还好陆将军认得他,相信他说的话。况且不论如何,现在去周宁县修整都是最好的选择。
大军一到皇上就现身了,打消了所有人最后的顾虑。周宁县也迎来了从未有过的高光时刻。
又过了几日传来捷报。原来契丹打了几场胜仗也飘了,将几支部队汇合想追杀赵延光,结果被赶来的援军包了圆。这下总算给皇上找回点面子。
皇上总共在破破烂烂的周宁县衙住了十日,大军回来后皇上的起居就交由专人打理,卢准只保留旁观的权力。派使者与契丹暂时修好,打扫战场,安排留守太原的官员,卢准看到皇上有条不紊地处理各种事物,那威严气场直冲云霄,卢准发自内心地佩服和崇拜。
“启禀陛下,雷桀将军已撤回河北。”有人上报。
“好,知道了。叫潘仲勋进来。”
一位魁梧的中年将领走了进来躬身行礼,“臣西北指挥使潘仲勋参见陛下。”
“李烨现在怎么样?”赵延光问
“李老将军已诚信归降请陛下放心。”
“那就让他担任副指挥使和你一起去接留守蔚州吧。”
等事情都处理好了,皇上风风光光的迎着夹道欢送的百姓,带着大军回京城了。
第1章 何处不相逢
金碧辉煌的南清宫里,赵贤哲穿着月白色丝绸睡衣,逗着一只红嘴绿鹦鹉,“叫千岁。”
“千岁。”鹦鹉发出尖细的学舌。
“诶,真乖。”赵贤哲笑眯眯地喂给鹦鹉一粒花生。
回京城有一年多了,赵贤哲已经适应了自己现在废柴王爷的人设。
小时候他爹还没当上皇帝,长大了又被送进军营,还真没怎么在宫里常住过。皇宫再怎么简约也是全天下最奢华的地方,跟军营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赵延光赐南清宫给他住,明摆着是要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不过面子功夫还是做得很足的,给他这里供应的吃穿用度都是和内宫一样的标准。
赵贤哲这一住下就乐不思蜀了,打什么仗啊,争什么位啊,这么舒舒服服过一辈子它不香吗。赵贤哲回想起在以前打仗最苦的时候,他最想要的就是以后能过上风花雪月的逍遥日子。现在好了,不管是尝遍天下美食还是研究琴棋书画,余生不会无聊的。
当然赵贤哲也不傻,就算为了长久的醉生梦死他也得多做些准备。他把从前最信任的,像杨主簿王教头等几个亲信接到了身边。
杨主簿问他今后的打算,他表示就想当个不问世事的安乐王爷,就怕他二叔还是不信。
杨主簿就给他出主意,第一条老规矩一定要掌握第一手的情报,消息不灵通是十分危险的。第二条培养亲信,身边必须要有信得过的自己人,关键时刻能保命的。第三条不要过于低调,太假。政务还是不要过问了,为人处世可以再嚣张跋扈一点,尤其是要时不时使用一下金锏的特权,皇上最看重的是上面“持锏者不可继皇帝位”几个字。
前两条都好办,第三条废了点神。
经过不断的实践创新和舆论引导,一个自视甚高飞扬跋扈很会贪图享乐的秦王诞生了。
当皇上御驾亲征率领大军出发时,赵贤哲派出王教头偷偷跟着打探情况。
赵贤哲带过的三万边军被拆散了掺进北路的先锋部队里,后来传来的消息先锋部队在攻打太原城时死伤惨重。赵贤哲黯然神伤,他们为国捐躯也算死得其所,只是自己再也没机会和他们并肩作战了。他突然有一种梦醒了的感觉,坐在温暖的床榻上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