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文啊,父王觉得你是时候开府了。”燕王看着跪下低着头的太子,继续说,“你得培养一些忠于自己的势力。”
段绍文心中一惊,父王一向将自己约束在宫内,很少让他与人交流。此前,他认为燕王顾忌前朝子弑父的旧事,对自己多少有所防备,故而如此。今天这样做,莫非父王真的已经命不久矣?或许,这只是个试探?
“父王所言极是。然而儿臣以为,身为太子,切不可厚此薄彼。应当要举德举贤,为国效力才是。”段绍文斟酌着字句。
“诶,父王不是在试探你。绍文,父王的病瞒着朝臣,却没有瞒着你啊。父王时日无多,你该知道,这个位置迟早都是你的。现在父王还能帮帮你,你得尽快成长起来。我们燕国四面临敌,朝中也是危机四伏。绍文,你可不能软弱啊。”燕王的声音有些颤颤巍巍,听着让人难过。
段绍文顿时泪下。他虽然不是燕王亲生,但燕王养了他十年,他对他不能说是毫无感情。一时间,无论是燕王曾经逼迫他一年之内读完太学八年的书,还是蒙上他的眼把他丢到狼群出没的安山,段绍文全都忘了,只记得父王对自己的好。
“父王有神明眷顾,不会有事的。”段绍文哽咽,“父王若有什么吩咐,儿臣都照做。”
“好。三日后,你就搬出去,到朱雀大街的府邸去住吧。”齐帝收了收声,“在太学中,你再选几个人帮你。你认得太学的人吗?”
绍文的老师崔立德也是太学三大首席夫子之一,在太学教授六经。不过,绍文往往在宫中开小灶,很少去太学上课。与学中的弟子最多不过点头之交。但是确实有几个人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影响。
第一个是郑锴,荥阳平民出身,神州陆沉之际,其祖父远涉千里,成为了燕国的子民。因为他读书极好,被层层选拔到太学。太学大多数是达官贵人的子弟,然而郑锴缊袍敝衣处于期间,自有足乐,毫无慕艳之意。
第二个是慕容磬,他的武艺非凡。但在比武之中,却不争风头,常常只是拿一个第三、四名。慕容原来是辽东大姓,和燕国王族即是姻亲又是仇敌。段部后来居上,慕容逐渐下沉。慕容磬是这一族的旁支,早年那一支的祖先投靠了他们燕国。
“父王,儿臣以为荥阳郑锴和辽东慕容磬一文一武,可堪大用。”段绍文想了想说,“希望父王允许儿臣将他们带走开府。”段绍文虽是燕国太子,但从小都是不争不抢的性格。他相信这两人与他相投,并不是放不下权力的人。自从燕王亲子段绍云出生,他便隐约感到有一天,他要拱手让贤,他的性命左右不保。
他自身没有与燕王作对的意思,但若是手下撺掇他争位,便难说了。
“好好好,这两人都封为六品中书史,皆由你指挥。”燕王笑了。
段绍文看着父王的病体,含泪退下,若有所思。
☆、少年太子首破案
段绍文在朱雀街开府,收了太学的郑锴和慕容磬为文武将,一时间如火如荼。许多棘城子弟向段绍文投帖,但绝大部分被挡下了。段绍文自小便不是一个喜欢热闹的人。
顺风顺水的日子没过一月,便有难题找上了门。说来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四部之一的贺兰部继承人贺兰柯被人告了,在大理寺审理。大理寺的人表示很为难,希望燕王能派人协理。然后这个活儿,就被派给了初开府的段绍文。
“此案证据确凿,应该不难判啊。”郑锴看了看卷宗,“拖这么久,恐怕是另有隐情。”
“自然如此。贺兰部在朝中颇有实力,又是四部之一。”慕容磬也是贵族出身,对这朝廷的门道要清楚一些,点头称是,“贺兰柯是世子,有人保他。”
“父王将此案交给我,看来是想看看我的态度么?”段绍文低头沉思。四部与燕国关系匪浅,辽西的段部能够称王,四部功劳不小。以后段绍文若是顺利继承王位,必然要在四部之间左右逢源。想想就头大啊。
“若贺兰柯果然有罪。我是不会包庇他的。”段绍文想了想,很肯定地说,“如果四部无视法律,那要燕国何用!”
大理寺,段洛文带着郑锴和慕容磬坐在一侧,按照惯例用帷幔半遮,堂下之人往这边只能看个大概。
大理寺卿见太子入座,点点头,一拍惊堂木,“堂下之人,速将案情陈来。”
堂下有两人,一人跪着,正是此案的原告周珏,周珏原是楚楚少年,然虽跪着,却挺直腰板,目视前方,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另一人是被告贺兰柯的状师,也是被告的侄子,贺兰余。
贺兰余抢在周珏之前发话:“我贺兰家从来没有亏待过此人。当年此人被卖入贺兰家,是我们给他吃喝,让他活命。这之后的事,他可是默认的,从未有反抗之意。未曾想今日却反咬一口,来讹诈贺兰家,不知此人是何居心,望大人明察!”
周珏早就料到他有如此反应,不为所动,将自己想说的话字字吐露:“我进入贺兰府,并非是作为奴隶。贺兰柯强迫于我,我早已不堪忍受,故此收集了证据。受害之人不止我一人,我已联系上了十数人,列了名单,都可以提供证据。大人请明察,不要让贺兰柯再度为恶!”
“哦,名单何在?”贺兰余询问。
“我当然不会交给你。如今太子在场,我希望将名单交给太子。”周珏直视前方,看也不看贺兰余。
名单被拿给了太子,郑锴接过。“好,我会一一派人询问。”段绍文翻了翻名录。
贺兰余急了,指着周珏说:“周珏,你在贺兰家受尽荣宠,我叔父可是待你极好。你本不过是一个喂马的仆人,如今你不但吃好穿好,在城外又有几处宅子。都是我叔父赠与你的!你本来就是卖身求荣,为什么要恩将仇报?”
“贺兰余所言是否属实?”大理寺卿又问。
“确实不假。但是这份感情,草民承受不起。此案如得判,贺兰家之物我会一一上交,一分不留!草民恳请太子能为我和其他受害人做主,让恶人有恶报。”周珏虽然极力维持镇定,但已经有了几分慌张的表现。
“你当初可是很欢喜啊,与你同入府的人中,只有你过得最好。其他人与猪狗为伍,只有你,与金玉相伴!这么快翻脸不认人了?太子殿下,您要不要细细听一听此人和我叔父的过往?若是我叔父强迫他的,他当时为了不反抗,反而投怀送抱?叔父如何待你的,贺兰家无人不知!”贺兰余言辞激烈,仿佛要在堂上杀了周珏。
“哦,你年幼时受到贺兰柯的照顾,为何对他毫无感恩,反而生出怨恨呢?”段绍文早就在案卷上读过的小故事感到头大,但仍然顺着话询问周珏,倒郑锴和慕容磬吃了一惊。
贺兰余以为太子是站在自己这边的,松了口气。
周珏听到此言,也急了,将自己的想法脱口而出:“贺兰柯在我年幼之时,哄骗我,利诱我,强迫我。我怎么能不怨恨!彼时我年纪尚幼,没有分辨是非善恶的能力。待我年长时,方才知他所作所为,有多可恶!我不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其他被贺兰柯欺骗诱惑的人出声,为这城中其他受难的孩童出声。我要让大家知道,这些人有多可怕,多可恨!我周珏本就一介草民,为此身败名裂,粉身碎骨又何妨!”
段绍文其实就在等着他这番话。但周珏言辞激烈却有理有据,叫他吃了一惊,不由得佩服此人的才华。他翻看案卷时,便想到贺兰家有可能以此作为切入点辩护,但他选择相信受害人。如果真的是你情我愿,周珏怎么会成年以后告他?更不会有这么多相同的受害人。
“父母之罪,降临在你身上,确实可怜。”郑锴小声说,但是堂中大部分人都听见了。按照齐国律法,只有罪犯和战俘的后代要罚没为奴,寻常百姓虽在大家做事,仍然是自由身。因此,郑锴以为周珏也是罪犯或战俘的后代。
慕容磬心领神会,问道:“你父母犯了何罪,为何来到贺兰府?”
“我父早亡,母带着我和三个孩子。我们皆不是罪犯。我此前已经陈言,自己并非奴隶。”周珏冷静下来说。
平民百姓在岁难年荒之时投靠大族是常有的事,一般也就认大族为主,替他做事了。燕国这条律令,其实没有得到很好的遵守。只是得过且过罢了。
贺兰余知道此时深究下来,就麻烦了。恐怕不只是贺兰部的事情。他不敢再出言,想着至少要和贺兰部其他人商量一番。
“我看今日,便审理到此处吧。这案情,快要水落石出了。”段洛文没有继续询问奴隶的事情,“我也派人联系一下你名单上的人。”段洛文没有自称本宫或本王。虽然承自前朝,但燕国的礼法并不完备,燕国王族也无意拘泥于此。燕国的礼崩乐坏也记录在《晋阳秋》这本齐国官方历史书里。
☆、贺兰余大胆行刺
贺兰柯所犯之事,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原来的大理寺顾忌贺兰部的势力,不敢宣判,但有太子撑腰,此案很快就判下来了。贺兰部的家财被罚没了许多,贺兰柯本人亦被流放龙城,戍边去了。做完了这些事,段绍文松了一口气。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段绍文把周珏叫到自己的府中。
“贺兰部给我的东西,我一分不会留。如今我有手有脚,自己能挣钱吃饭。”周珏知道贺兰柯终于得判后,也大松了一口气,声音也变得轻快起来。
“好,我就欣赏你这种态度!”郑锴发自内心地说。
“你这样想,到是不错。不过,我仍是担心那贺兰部会为难你。”慕容磬说,“贺兰世子被流放一事,可能会有人把他算在你头上。”
“或者算到我的头上。”段绍文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周珏,我看你在堂上进退有度,不卑不亢,是个有才之人。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留在我府中。我封你为舍人,发你工钱。”
周珏本来已经要面对自己的命运了。他早知道自己一纸状书把贺兰柯送到龙城,贺兰部的人断断不会放过他。但是他却也知道,自己这么做无愧于心,是值得的。但是如果能好好活下去,而不是惨死,他也是愿意的。
“草民多谢太子殿下收留,愿意为太子殿下效劳。”周珏感到柳暗花明,很高兴,又补充了一句,“若非太子大义,草民的仇定不得报,凶手仍要逍遥法外。草民受殿下之恩,一生相报。”
“那倒是不必。你哪天想走,我不会拦着的。”段绍文害怕事情朝着奇怪的方向发展了,连忙补充。
次日,段绍文带着三人视察了城外水利之事,正往回赶。残阳如血。
马车行驶在较为偏僻的大道上,突然有了骚动的声音。
慕容磬闻声,飞身下马,很快擒拿了一人拎到段绍文面前,“殿下,贺兰余行刺。已经被捉拿。”
段绍文与另外两人在马车中,他亦掀开帘子走了出来。夕阳从绍文的背后照过来,绍文站在自己的影子里,极柔极美。贺兰余在堂上未见过太子真容,此时感到面色发红。风一过,贺兰余仿佛喝醉了一般。因为贺兰柯的爱好,他在府中也是见过不少俊美少年的,周珏便是其中之一。但是美到这种程度的,真的是万中无一。贺兰余对着他咧嘴笑了笑。
“贺兰余,你为何行刺?”郑锴站在太子身后,替他发问。
贺兰余神情恍惚,但还记得贺兰部的吩咐:“是你害得我叔父丢官弃爵,远赴龙城。我亦被贺兰部排斥,城中无人敢收留!我拼死也要杀了你,出这一口气。”
“哇,你这人强词夺理啊。”慕容磬用剑压着他说,“明明是你叔父犯罪,你不去找他,却来找我家殿下?”
“祸不及家人。我本来不欲追究你,但你如此行事,我不能不管了。”段绍文看着贺兰余和押着他的慕容磬,缓缓地说,“带到大理寺受审吧。”说完,段绍文不再看他一眼,转身回马车。
贺兰余知道自己决不能入大理寺的,用力推开慕容磬的剑,从袖中拿出一把刀,闭着眼再度扑向段绍文。
慕容磬虽没料到他这一下,但眼见太子遇险,直接从背后向贺兰余砍了一剑。贺兰余朝着段绍文的方向,倒地死了。
☆、知凶险三方密谋
太子遇刺一事,很快在城中传开了。大家不得不面对周珏案的后遗症。
皇宫里,燕王召见了何立言、崔立德和卢立行,何是军策府长史,崔是掌管礼乐祭祀的太常,卢是主管刑法的中书令,都深受信任,被称为燕国三辅。
“太子殿下能够秉公执法,是件好事。但这样开罪贺兰部,是否太冒进了?”崔立德身为太子的老师,对太子的安危最关心,“贺兰家竟然派人行刺他啊。”
虽然贺兰余已死,且在死前否认了与贺兰家的关系。但是明眼人都知道是谁指使,只是没有证据无法追究贺兰家的责任。
“而且此案结得太匆忙。太子竟也不问我们的意见!”何立言对段绍文有些恨铁不成刚。
“他当然不能问你们了。四部都知道你们是朕最信任的人。若是他请你们过府商量,不是明着让四部以为,这是朕的意思了吗?”燕国给自己端了一碗水,喝了一口,“四部之事,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朕呢,只是希望他们能安分一些。”
“陛下,臣以为此事可大可小。贺兰柯犯错在先,我们依法追究,不无不可。”卢立行与他们二人意见不同,最是认可太子的做法,“臣以为此事或许可以杀鸡儆猴,看看八部接下来有何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