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着等死的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擅长游击和山地作战的大将狄青麟早在十年前就因病去世了,而剩下的将领魏泽西也在一次作战中受了重伤,从此告老还乡再也不问军中大事,是以萧子业从军中自己提拔了些年轻将领,可其中没有一个能如此二人一般骁勇善战。在无才可用的情况下,这些年来军政府一直小心行事,不愿跟周边国家发生战事,顺便休养生息。
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今此等危急关头,裴轩才发现:在军事行动上,自己这个文臣终究是没法越俎代庖。
那么,要相信那日沈长河口中所谓的“锦囊妙计”么?
裴轩很了解沈长河的父亲,知道沈慕归一定有这样逆转局势的能力;但对沈长河,裴轩自问没法把所有的赌注都押在他身上,毕竟他实在是太年轻了,而且没有任何军事指挥经验,一步行差踏错,被连累的就是整个军政府!
“阁老!李……李姑娘回来了!”
传令官上气不接下气地冲了进来,单膝跪地汇报道。裴轩本来眼前一亮,却在看到被抬进来的那个女子之时脸色一变。
……浑身的血将她身上单薄的衣服浸透了,连着她那张尚显稚嫩的脸也脏的不成样子。这个平时总是嘻嘻哈哈没个正形但乐观开朗的女孩子,此时几乎已变成了一具尸体。
就在他面色愈发沉重之时,“尸体”忽然挣扎着动了动,猛地睁开双眼,嘶声喊道:“按原计划行事,还有救……救救公子!”
说完这句话,她便失去了最后一丝意识。
此时,城外临时军营之中,侬智高却要被气疯了。
“连一个女人都看不住,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年近七旬的百越第一军师罕见地气急败坏。底下人答得颇为怯懦:“这女人武功很高,小的们根本制不住,何况还有,还有此人相助。”
说罢,他一指被按跪在地的沈长河:“就是此人诱骗我们,才给了那女人逃走的可乘之机!”
侬智高于是低下头看向地上匍匐着的沈长河。此时,他也仅是身着一件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素色单衣,脸色因受刑加上中毒而变得惨白如纸,身体也因寒冷而四肢僵硬无法屈伸自如,可嘴上却丝毫不示弱:“以你们几位的‘聪明才智’,还用得着骗么?”
逞口舌之快的后果,就是他的肋骨随即挨了狠狠一脚飞踹,整个人径直滚了几圈,一口淤血又吐了出来。这时,侬智高麾下一员大将走上前来,狠狠地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狞笑着打量了一番漆黑长发下那双美丽妖冶的桃花眼,道:“军师大人,此人狡诈多谋骨头又硬,不如交给属下来审吧!”
“天汝,不可造次!退下。”
没想到,方才还怒不可遏的侬智高此时却恢复了平静。听见头领如此命令,陈天汝心有不甘地揩了一把他那张雪白细腻的脸,这才退了下去。沈长河身上本就有伤,方才又挨了一脚,推推搡搡之间已是头晕眼花,过了一阵才听见有个声音附在耳边道:“姓沈的小子,老夫刚才救了你,知道吗?”
沈长河眨了眨眼,迷茫地看向侬智高,却发现不知何时营帐中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侬智高居然很客气地把他扶了起来搀到椅子上,又道:“当年你的母亲大败黎笋将军于犀浦,而你的父亲则设计抓住了黎笋、还将他的人头悬于城门之上——刚才在场的将领中大半都是黎笋将军的旧部,而那位主动要求对你逼供的中年人,本身又好男风,你说若我把你交给他,他会怎么对你?”
“会受尽羞辱,生不如死。”沈长河平静道:“如此说来,我还得感谢你了?”
“那倒不必。”侬智高摇头道:“来此之前,老夫多少也听了些关于你和萧子业的事情。咱们开门见山地说,你‘自投罗网’不过是想为凉州城拖延些许时间罢了,对吧?老夫知道你说的都是实话,可你真正的目的却是想方设法引诱老夫陷入自我怀疑之中,这招不错,可惜骗不了我。”
沈长河安静地听他说完这番话,才道:“既然军师已知道我的真实目的,何不立刻攻城?”
侬智高叹了口气,神色难得疲惫:“老夫还记得你进来之后说的第一句话。你问老夫,是不是有所顾虑,答案是肯定的。老夫所顾虑的东西,与你、与现在的西南军政府并无区别。”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轻描淡写的八个字,让这位饱经沧桑的七旬老者微微一愣。沉默良久,他才缓缓舒出一口气,目露赞许之色:“后生可畏,后生可畏也。老夫活了这把年纪才明白的道理,你如此年轻就能参透,实在难得。”
沈长河的神情也终于些许舒展开来,微笑道:“军师果然也是聪明豁达之人。既然如此,晚辈也就直说了——”
“此次围城之战不能不打,也不能真打。否则,你我双方必将两败俱伤。”
李云凌这一觉睡得舒服,睡得彻底。裴轩叫来的是最好的大夫,用的也是最好的药,加上她本就身强体健,醒来之时竟然还有力气腾地坐起,随即就惊叫了一声:“公子,你回来了?!”
“躺好。”
沈长河不由分说,强势地扶着她重新平躺下来,可李云凌却仍挣扎着抬头,追问道:“公子既然平安归来,是不是意味着百越兵已经退了?”
沈长河替她掖好被子,揶揄道:“人不大,操心的事倒不少。这是你该管的么?”
“……我错了。”李云凌吐了吐舌头:“公子你的伤怎么样了?伤口……”
沈长河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起身就要出去,却被李云凌伸手拽住了袖子,后者面露惊喜之色:“公子,你的腿好了?”
半晌沉默。之后,沈长河才淡淡说了句:“好生休养吧。”
兄弟阋墙(一)
沈长河回城后不到一天,百越大军再次发动总攻。然而这一次总攻却与以往不同:侬智高再没有重现上一次的碾压性的优势,反而被不知何时“从天而降”的滇军围了个正着,随即大败而退。
而对于守在城内的众家臣而言,沈长河这位倾国倾城的残废现在非但站起来了,甚至莅临前线从焦头烂额的裴轩手中接过了军事调度的重任,异常沉着冷静地指挥着不足八千守军一次又一次地打退敌军的进攻,最后竟成功地撑到了萧子业班师回城的时候。
北定扈特突厥,南平百越突袭,这一仗萧子业打得有惊无险,甚至一箭双雕、一举两得。但只要是长了双眼睛的人都知道,明面上结局圆满,可实际上却大半是因为凉州城创造了百年难得一见的、以少敌多的军事奇迹。
而创造这个奇迹的人不是他萧子业,是沈长河。
萧子业虽然大大咧咧,但不等于他就是个傻子;更何况,就算他再迟钝,回城之后几日里听得群臣私下议论纷纷,多数竟都是称赞沈长河力挽狂澜之大才,而少数亦有埋怨他萧子业不听裴轩谏言、险些酿成大祸的言论。
对于这样大不敬的言论,萧子业本人并不在意,但其属下幕僚却皆尽十分愤怒,其中最为不满当属其麾下谋臣曹修——他自少年便随萧子业从军,本就对其忠心耿耿,更不要提他这些年也亲眼所见萧子业是如何兢兢业业、克己奉公的,自然要为萧子业打抱不平:“这姓沈的小子装疯卖傻了两年,如今趁着您奉旨讨贼之际强出头以在群臣中造势,绝对是包藏祸心!”
对此,萧子业却只是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大笑:“随他们说去,本将军还怕了那群长舌妇不成?”
曹修皱着眉劝诫道:“可是将军,沈长河此人不能不防!他身份太过特殊,当初来投奔将军定然已是不怀好意,如今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当趁早铲除!”
“报——!裴阁老求见!”
正在此时,内侍前来通传。待裴轩进来时,萧子业已经屏退了左右谋臣将领,万分热情拾级而下,挽住裴轩的手:“阁老,这些天真是辛苦你了!若不是你,西南这次就真的危险了。”
裴轩面色沉重,却没什么心思跟他客套。刚才在门口的时候,他已然听到了曹修所说的话,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在此之前,他多少也能猜得出来,经过萧子业大婚上沈长河那次“亮相”之后,世人看待沈长河就都带上了异样的眼光,没想到连自己这里的人都如此蔑视、轻待于他。若不是这次事起突然,沈长河怕是一辈子都要作为一个没用的瘸子苟活于世了。
造成如今的局面,若说他裴轩没有一点责任,那就是自欺欺人。
因此,裴轩仔细斟酌了一番词句,才垂首谨慎道:“将军,容老臣直言,这次西南平乱——”
“阁老不必多说,本将军都清楚。长河有功,我必赏之。”萧子业拍了拍裴轩的肩膀,仍然面带笑意。裴轩立刻后退半步,再次俯首作揖:“将军!请您看在前任将军嬴风的面子上,信他、护他,万万不可听信小人谗言啊!”
闻言,萧子业却沉吟了片刻,才复又笑道:“阁老这是哪里的话?我怎会做出对不起父亲、对不起长河的事?你想多了。”
他语气堪称和蔼,可裴轩反倒心慌起来。再度把腰身弯的更低了些,低声道:“感谢将军,感谢将军,感谢将军……老臣,告退。”
裴轩说出了心底的担心,自己心里也舒服了很多,当晚是睡了一个好觉。可他万没想到的是,次日例行的小朝会上,几个文官却毫无征兆地当庭发难,为首之人直接提了出来:“将军!下官有事奏报,是关于此次百越之乱内奸一事!”
侍者将这人呈上来的“证物”拿了上来,萧子业拿过来迅速看了几眼,脸色随即骤变:“这不可能!”
“将军,千真万确!”这个文官底气倒是十足:“百越叛军仓皇回撤之际有几个兵士被我军俘获,此事他们也是亲眼所见,可以作证!”
沈长河被将军府的人“请”过去问话之时,刚刚过了吃早饭的时间。
李云凌的伤势好的很快,相比自家公子那愈发惨白的病容,她倒是愈发生龙活虎了。伤病一好,她就不好意思地想再次承担起照顾沈长河饮食起居之责,却被后者及时制止:“免了吧,我不用人伺候。”
所以,当来人通传之时,她正跟沈长河共进早餐。听到这个消息,沈长河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反倒是李云凌立刻就急了:“我家公子不是军政府官员,为什么传他上朝?”
她明白,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沈长河却站了起来,掸了掸衣角上的褶皱,面容平静道:“稍等。”说完这两个字,他转过头对李云凌笑了一下,道:“记得每日按时浇花,花若枯死,定不饶你。”
仍是不太正经的轻松语气,可听在李云凌耳边却堪称噩耗。很明显,他自己也知道此行凶多吉少,可既知如此,为何还要顺从地随他们走?!
一念及此,她就想冲过去拽住他,却被士兵们拦住:“李姑娘,请回吧。”
跨进议事堂大门之后,沈长河扫视了一周在场的文武官员,才对着端坐台上的萧子业拱了拱手,微微颔首道:“将军。”
“长河啊,”萧子业语气甚是和善:“方才有人奏疏称前日你与百越军师侬智高暗通款曲……若无此事,本将军定会为你主持公道。”
闻言,沈长河却只是摇头,道:“并无此事。”
“狡辩!”这次说话的却是曹修。他一张瘦长的脸因愤怒而显得有些扭曲狰狞,一抖手里的信笺,喝道:“那这封信是怎么回事?!”
沈长河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那信笺上的内容,忽然舒了一口气,叹道:“这不是我写的。”
曹修勃然大怒:“放你娘的屁!这明明就是你的字迹!”
沈长河却笑了:“曹大人如此关心在下,居然记得在下笔迹如何。在下不禁要怀疑了,这信莫不是大人模仿而成?”
“……”一剑刺出却把自己扎了个透心凉,曹修张口结舌,半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么敢问公子,这几个人你认识么?”
递交证据的文臣之首此时也站了出来,大声问道。沈长河看着被拖进来的几个百越俘虏,扬了扬一双长眉:“何意?”
“当日裴阁老为你所惑送你出城,在百越军营大帐之中,你与侬智高都说了什么?”那文官不紧不慢道:“是不是将彼时城内情况尽数透露给侬智高那厮、卖国求荣了?”
不用他说,沈长河自己确实也是见过这几个百越人的。当日军帐之中,他们就在两旁侍立,却没想到竟被抓来成了自己“罪行”的证人,而这世间之事,本不该有太多巧合的。
此前,他已经想过萧子业会如何“对不起”自己,却没想到,萧子业竟选择让他作法自毙、身败名裂。望了一眼眼前不远处一脸无辜的萧子业,沈长河只是弯了弯嘴角,冷笑道:“若无此权宜之计,现在大人你还能有命在此诬陷沈某?”
“这么说,你是承认自己做过此事了。”那人却并不生气,只是面无表情地接了句。沈长河笑道:“话是我说的,但信我从未写过,更无里通外国之举。”
“你自己为自己辩解,可有证据?”又有人问。
沈长河当即失笑一声,反问道:“我需要什么证据?自证其罪么?”
那人被怼得脸红如血,却仍是硬着头皮又问:“你明明没有残疾,两年来却假扮残疾之态,是何居心?”“够了,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