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七日正午,午时三刻。
城门未开,却自城墙上放下一座吊桥,送下两个人来。按照自古以来两国交战的惯例,这当是军政府派出和谈的使者了,于是军帐中的侬智高眼前一亮,高声道:“不要阻拦,放他们进来!”
趁虚而入(三)
这两名“使者”进到大帐之时,侬智高以为自己看错了,忍不住揉了揉昏花的老眼,再认认真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两人,沉默了。
他的涵养固然不错,可其他将领却丝毫不给面子地大笑起来——
两个人,一男一女,而那唯一的男人居然还是个拄着拐杖的瘸子!
此人戴着一顶轻纱垂下的斗笠,遮住了全部面容,只余那异常高挑单薄的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一般!剩下的那个女子则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低眉顺眼地并不言语。侬智高怔了半晌,才平和地开口:“来人可是西南军政府的使者?”
“是。”
“敢问贵使在军政府任何职务?”
男子平淡道:“无职无权,闲人而已。”
侬智高脾气再好,也忍不住抬高了音量,大声质问:“派你这么一个跛子……你们西南军政府可还有半点和谈的诚意?!”
男子缓缓抬手取下斗笠,众将领随即怔住。半晌,侬智高才不敢确信地问了句:“你是沈长河?”
还真是要感谢萧子业婚礼那天荒唐至极的“安排”,如今,已经没几个人不认识他这个“举世闻名”的瘸子了。沈长河心中喟叹一声,脸上却泛起谦恭老实的笑容:“是。”
侬智高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他见过嬴风,但那时只是两军阵前远远地看上那么一眼,印象中只有那个女将军一身黑色军装以及鹰隼一般凌厉的眼神,别的就都记不清了。现如今亲眼见到她的儿子,却是大吃一惊。
——这对母子,不但长得完全不像,就连气质也截然不同!身为女子的母亲张扬跋扈,可身为男子的儿子却如此谦逊有礼、甚至看起来有些懦弱,真是令人费解。
“既然如此,送上门的肥羊焉有不宰的道理?”侬智高眯了眯眼,谩声道:“拿下!”
左右上前就要拿人,沈长河却抬手摆了个手势:“慢着。”
明明只是平平淡淡的两个字,声音不大,气势不强,可不知为何却于无形之中透出不容反驳和抗拒的威压来,士兵们面面相觑竟不由自主地后退半步有余。短暂的沉寂过后,侬智高叹了口气,抬眼看向他:“沈公子还有何话讲?”
沈长河道:“军师三日后即不再攻城,是在怕什么?怕城内埋伏的守军,还是……”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着侬智高的脸色:“还是,军师自己心中也有所顾虑?”
侬智高不为所动,只是微笑着看他:“年轻人,想揣度老夫的想法,你还太嫩了些。以为老夫不知道你此来是有何目的?拖延时间,等萧子业班师回援,对吧?”
“军师真是看得起我。”沈长河垂眼低声笑了笑,不紧不慢道:“您可是西南诸国第一谋士,在您面前班门弄斧?我还没蠢到那种程度。”
顿了顿,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缓缓道:“据实以告吧!如今凉州城内只有不到八千守军,且粮草均已消耗殆尽,城中百姓已然开始恐慌。军师此时若攻城,定能大捷。”
此言一出,空气似是一瞬间就凝滞了。
他疯了?这是所有在场的人共同的想法。即便是想与萧子业争权夺势,可沈长河此言无疑是彻底背叛了自己所依托的阵营,无异是“叛国投敌”!
李云凌也懵了。可她只是略微怀疑地看了看他的脸,然后很快又低下了头,继续低眉顺眼。侬智高沉吟片刻,才道:“此言当真?”
“自是当真。”
“很好。”侬智高忽然抬高了音量:“来人,将此二人收押候审!”
“军师这是何意?”沈长河似是终于惊慌了起来,大声反问。侬智高冷漠地看着下面的两人被士兵们按跪在地,面无表情道:“是真话还是假话,老夫会用自己的方法看出来的。”
李云凌觉得自己很委屈。不过比心中的委屈更难受的,是军帐中刺骨的寒冷。
她不明白公子为何要这么做。虽然此前沈长河多次有意无意地透露出自己对萧子业的猜疑和不满,可如此直白地卖国,她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辛苦了几年,到头来竟是为了个卖国贼卖命,能不委屈吗?就算她李云凌没有多少爱国情怀,可千古骂名却也没必要由自己这个无辜之人担起来啊,太不值当了!
她更生气的是,从一开始到现在,他除了问过一句“你怕不怕死”之外,就没再向她透露过任何自己的想法。换句话说,这就是不信任她——或者,根本没把她当成是个平等的“人”来看待。
但再仔细想想:自己算老几,凭什么让别人高看一眼?
她这么想着,脸上的表情也无意之间愈发纠结。正在这时,身上却披了一件带着体温的暖和事物,下意识地回过头去,却正正好好对上沈长河那双波斯猫一样妖冶惑人的绿眸,一时之间竟又花痴之故态复萌、色眯眯地捧着脸回望向他:“公子!”
声音分明十分欢喜——毕竟,她也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女孩啊。
有那么一瞬间,沈长河心中最柔软的部分似乎被触动了一下。然而,也仅仅是这么短暂的瞬间而已,因为这之后,他就听见自己用惯常的那种七分懒散三分暧昧的声线道:“还冷么?”
“……暖和多了。”李云凌讷讷地应了句。虽然平时她与沈长河之间打打闹闹时从不脸红心跳,可眼前之人一旦正经起来,却总是能让她脸红心跳不能自已:“可是公子,你不是更怕冷吗?我火力壮没事的!”
说着,她慌忙就要脱下那雪白的狐裘,却被沈长河出手拦下:“你是女人,畏寒,这次就听我的。”
“……”说不感动是假的,可心里却越发害怕起来。李云凌甩了一下头,才堪堪回过神:“谢谢公子!我,我还有一件事很疑惑,想请教公子。”她犹豫了一下,才问出口:“公子为何叛国?”
听到这样的质问,沈长河却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微笑起来:“叛国?西南军政府也算是国家?”
被他这么一提醒,李云凌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是啊,至今为止他出卖的只是萧子业的政权,顶多是“恩将仇报背信弃义”,却绝对构不成叛国重罪。
更何况,西南军政府和合众国中央政府之间的关系,本就非常……微妙。
“可是公子,这么做对你有何好处?你以为这帮百越人能帮你夺权篡位?”李云凌死死的皱着眉:“他们只会把你当做棋子和炮灰!”
“哈哈。”没想到,沈长河听了她的劝告却惨笑一声,旋即冷冷道:“我这样的人,到哪里不是被当做棋子、炮灰?与其死在自己人手里,被外人利用从而求得一线生机又有何不可?”
李云凌被他一席话说的哑口无言,只得闭嘴。仔细一想,若换做自己被本该是至亲之人设计折磨成终生残废,恐怕自己只会比他更恨、更心有不甘!
见她陷入沉默之中,沈长河轻咳了声,忽然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反正在这里闲坐无聊,我倒有些想听听你的事了。”
她的事?她有什么好说的?
李云凌不明所以,可嘴上却有求必应道:“公子想听什么?”
“你想说什么,我就听什么。”沈长河笑意晏晏地看着她。
接下来约半个时辰里,李云凌絮絮叨叨没头没尾地开始流水账一般的回忆和叙述。她讲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毕竟,她那淡如白开水一般的童年时光着实没什么可说的。可沈长河听的却很认真,尤其是她说起自己小的时候逃课爬树打架斗殴回去被父亲胖揍一顿的往事时,沈长河忽然笑了笑,霎时间,李云凌只觉百花也为之失色!
——这个男人的容貌,真是太有杀伤力了。
说了不知多久,她终于困得低下了头,沉沉睡了过去。可没想到的是,第二天日上三竿时,沈长河却不见了!
不见了的意思,一是自己逃了出去,二是被百越人带走了,再一联想到他那不甚利落的腿脚,答案显而易见。李云凌立刻惊慌失措地大叫起来:“你们把公子怎么样了!”
可惜,沈长河却看不到她现在的反应。被蒙着眼带入另一个宽敞的营帐之时,才刚刚辰时左右。他被士兵们粗鲁地按跪在地,头也抬不起来,只能听到侬智高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沈公子,我再问你一遍,你昨天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沈长河难受地喘了口气,才道:“你爱信不信。”
侬智高冷笑道:“探马来报,说是凉州城内家家紧闭门户,街上空无一人,犹如死城。小子,你和裴轩那个老东西是一起跟我玩儿空城计呢?”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也伸手抬起了沈长河的下巴,仔细观察着他的反应。沈长河先是一愣,随即涨红了一张俊美至极的脸,大声道:“空城计?它本就是空城!”
“看来,不对你用点手段,你是不肯说实话了。”
侬智高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做了个手势,示意手下把沈长河直接按倒在地,然后竟就着这个姿势扒光了他的上衣!沈长河还没来得及抗议,赤*裸的后背立刻就挨了一鞭子!
没有声音。
侬智高瞳孔一缩,猛然间醒悟过来,森然地笑了笑:“你果然在骗我。”
只有软骨头才会出卖别人,可眼前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青年,却绝不是软骨头。这是因为,他所用的鞭子乃是用特殊材质制成,上面还淬了毒,一般人挨上这么一下绝对会痛不欲生,可他竟然一声不吭,这完全不合常理。
沈长河狼狈地俯卧在冰冷的地面上,哆嗦着因寒冷而青白的唇,竟然也笑了起来:“军师您果然是个胆小鬼,放着这么一座空城不取,还要怀疑别人送上门的诚意!”
风声呼啸而过,又是一鞭子狠狠抽了下来。毒性沿着翻卷的伤口逐渐渗入,沈长河忍不住呕出一口血来,笑的却越发开怀:“有时间怀疑我的诚意,怎么就没有破城而入的勇气……”
最后一句终究没有说完,因为他的双腿又挨了一鞭子。新伤旧伤重叠之下,沈长河无声地仰起修长的脖子,额头青筋暴起,碧绿的眸子瞬间充血,连带着嘴角丝丝缕缕渗出的血,衬得整个人状若妖鬼。侬智高淡淡道:“我知道你恨萧子业,但我更知道,你绝不会出卖他。”
所以,城中一定有埋伏。
侬智高原本是想最迟今日就攻城的,可探子回报的消息自己沈长河诡异不合常理的反应却让他犹豫了。二十几年前他曾随同黎笋大将军攻伐西南,可最终黎笋却因轻敌而兵败身死于嬴风和沈慕归的设计,如今他又岂会掉以轻心?更何况……
直到午时,李云凌才再次见到自己吵着要见了一上午的人。
见到他之前,她多少猜得出来他一定会吃些苦头,可她绝对想不到事情远比自己预想的还要严重。
沈长河是被人抬回来的。抬回来的时候他上半身竟□□,浑身都是鞭伤,有的地甚至方皮肉翻卷开来,伤口也肿的厉害。百越兵像扔垃圾一样把他往地上一摔,就退了出去,于是帐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公子,你……”李云凌面露恐惧之色,哆嗦着手摸向他的伤口:“你没事吧?”
这是句废话,可她除了这句话,竟也问不出别的了。百越人此举既是折磨他,更是羞辱他!万一他再忤逆于侬智高,那么下一个被扒光衣服挨打的……不就是她了吗?
一念及此,李云凌脸上惊惧之色更甚。她毕竟是个女人,就算再大大咧咧,最基本的羞耻心还是有的。既然沈长河被刑讯成这副惨状,想必是因为他并非真的“投敌”才会让侬智高恼羞成怒的,可此时此刻,李云凌竟发觉自己反而希望他真的“投敌叛变”了。
——至少,这样她就不用沦落得跟他一般下场。
一闪而逝的可耻念头被眼前之人剧烈的咳嗽声打断,沈长河缓缓张开双眼,长睫轻颤,原本熠熠有神的绿眸黯淡无光,衬着嘴角的血看上去甚是可怜,可他却带着笑意轻飘飘地说了三个字:
“死不了。”
这惨淡的笑容,竟是带着些许得意的。
李云凌怔了怔,脱下身上的狐裘披在他身上:“公子先忍一忍,回去了之后将军定会好生医治你的伤。”
这又是一句废话,可是她能说出来的也只有这句废话了——此处哪有什么伤药可用?
她知道的事情,沈长河自己自然也清楚。百越之地多有毒植物,那鞭子上的若淬的毒虽毒性甚烈,但只是疼,并不致命,因此他也并不慌张。忍着一阵阵晕眩,他回握住李云凌的手,低低道:“申时务必逃出去,告诉裴阁老,按原计划行事。”
趁虚而入(四)
已经是九天过去了,萧子业还是没从西北边境赶回来,而孤身入敌营的沈长河也不知是生是死,城内如今就只有他一人主事。此种情形下,裴轩也只能硬着头皮一边安抚军心,一边想方设法发消息给萧子业求救。可惜,电报是发不了的,因为西北边境还没先进到通电的地步,靠信鸽?现在百越人把整座城围得铁桶一般,这样的做法也根本行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