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倚着窗,两只手指夹着香烟,缓缓地吞云吐雾,似是陷入了沉思。李云凌不知道沈长河在想什么;她只是看到他笑了。不是冷笑,不是讪笑,不是鄙夷的嗤笑,而是发自内心的微笑。这样的笑容,让李云凌恍惚间想起了第一次见沈长河时、那名气质温和、儒雅的少年医者。
曾经迂腐善良、循规蹈矩的“龙大夫”,如今喜怒无常、恶习缠身的西南将军,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沈长河?
良久,才见沈长河熄了烟火,冲着她招招手:“过来。”
待她走近了,他才特别正经地问了句:“学过交谊舞么?”
“交谊舞?”李云凌似乎非常惊讶,自言自语地说了句,随即反应过来:“学过一点,但是已经记不清了,要有人教我才能想起来。”
“很好,我来教你。”
“什么?等等……为什么教我这个?”如果她没记错,交谊舞如今并不盛行,仅在达官显贵、富商大贾中才有些许存在感。“我区区一介无权无钱的小人物,学这作甚?”
沈长河谩声道:“未来的雅利加大使夫人,不会跳舞怎么行啊?”
李云凌登时有些无语:“将军,刚才属下是逗你玩儿的,你听不出来么?我这人向来有自知之明,知道人不能妄想一步登天、求自己所求不得之命运。若真这么想,就是无可救药的愚蠢……所以这舞,没必要学。”
“让你学你就学。”谁知,沈长河完全不感到惊讶,只是自顾自一把挽住她的手臂,冷冷道:“先提醒你,我教人可是很严厉的。”
“我说了我不学……喂!”
联谊(一)
累到鬼哭狼嚎的七天下来,李云凌只觉得如今自己站着都能睡着了。
不只是交谊舞,他甚至连一些必要的礼仪乃至简单的大洋国语、安雅语和日语都教给了她。沈长河说的也确实没错:他教起人来确实相当严厉,严厉到好几次她眼泪都在打转、却始终不敢当着他的面儿说出一个“不”字。
很奇怪的是,沈长河伤还没好,她这个“学生”都已然累得不行,可想而知他这个“老师”该有多疲惫;可事实就是这么奇怪,他不但始终精神状态良好,而且在此期间竟再没犯过一次毒*瘾。
不会是又重新开始吸*毒了吧?
李云凌心中犯着嘀咕,嘴上却绝不敢问出来。七天过后,刚刚得了喘息之机的她就收到了另一个消息:陈武大总统将在国府举办一场联谊会,而西南军政府方面也是此次晚宴的被邀请人之一!
“什么?让我跟着去?”
得知自己也是此次宴席与会者之一,李云凌惊呆了:“我一个平民,什么位阶品级都没有,出身也低微,将军你让我去干什么呐?”
“谁说你没有身份?”沈长河淡淡道:“你且记好,从现在起你就是上京首富李泰安失散多年的女儿,你的父亲是合众国三大富商之一;所以你,”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用鼓励的语气说道:“完全有资格参与此次联谊。”
“……你连身份都给我编好了?”
“不是编,是真的。”沈长河正色道:“如今李府上下全都知晓此事了。”
李云凌兴奋道:“哎呀!也就是说以后李府的财产我也有份了?”
沈长河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额头,微笑道:“送你两个字——做梦。”
李云凌遗憾地低下头:“算了吧,早知道这个结果了。李泰安也是你的人?”
“以后你会知道的。”沈长河悠悠道:“如若演得到位,以后会有更好的差使留给你来做。”
“等一下!等等,有件事我想不明白。”李云凌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我不是你的私人保镖吗,怎么忽然就成了李泰安的女儿?”
“这两个身份矛盾吗?”
“……不矛盾。”李云凌瘪了瘪嘴:“所以其实我还是你的保镖,对吧。”
“不想做保镖可以不做,就做你的李家大小姐,如何?”
“你就玩儿我吧,玩儿死我算了!”李云凌无精打采地捂住额头,哀嚎:“我敢么我!将军您就给个明确指示,让我怎么演这个‘李大小姐’?”
沈长河却没回答。他微微俯下*身去,认认真真仔仔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忽然冒出一句:“骨相不错。会化妆么?”
“……”李云凌已经被他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惊得瞠目结舌,好笑道:“您这语气,让属下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妓院老鸨。”
“是么?”沈长河丝毫不以为忤,也笑:“再贫嘴,信不信我就做回老鸨,把你卖到青楼里。”
李云凌于是笑不出来了。
“闭上眼睛。”听着耳边自家将军慵懒的声线,她只能乖乖听话合上双眼,任凭他在她脸上动作。他的手指修长,指尖传来温暖的触感,可她却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将、将军……”
“有话就说。”
李云凌吓到结巴:“你确定你你你会给女人化妆?”
“等着。”沈长河没多言语,手上动作不停。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他开了金口:“好了,睁开眼吧。”
当看清镜子里自己此时模样的瞬间,李云凌眯了眯眼,平素古井无波的大眼睛里竟然点亮了光芒!
——镜子里的女人生着一张白白净净的鹅蛋脸,半长黑发刚刚及肩,原本没有多少颜色的五官却添了几分水墨画似的色彩,不浓,不淡,一切都刚刚好。分明还是自己的五官,可却如同变了个人一般,变得……居然像个美女了。
耳边又听得沈长河悠然说了句:“看来我眼光不差,果然是个美人。”
“美人?”李云凌哭笑不得:“再美也比不过将军您十之一二啊。”
沈长河居然大言不惭地承认了:“这是自然。不过,也还算惊艳了。”
李云凌眨巴着眼:“将军好手艺!您这是要由内而外地改造我、让我变得更像所谓的‘大小姐’吧?有了这样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才能更好地服务于您的大局?”
“真是机智。”沈长河耸了耸肩,笑道:“这段日子辛苦你了——接下来,可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联谊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
这大概是李云凌有生以来第一次参加此等规格的宴会。在此之前,她对所谓“联谊”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学生会组织的那种男男女女之间低端、小气、不上档次的活动上,从而理所当然地以为外交使节、各国政要、社会名流之间的联谊充其量也就是稍微高端点儿的此类无聊活动罢了。
事实证明,贫穷真的可以限制人的想象力;事事同样证明,“面子工程”这种东西无论哪个时代都是存在的。尽管如今的合众国内外交困、积贫积弱,但作为国府最大的宴会厅,这里富丽堂皇、奢靡华美的程度,竟让李云凌有种身处全世界第一强国大洋国的错觉。
“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李云凌跟在沈长河身后一边“从容”地往前走,一边问道:“如今我对外的身份是李泰安的女儿,为什么不安排我随同李泰安一起出席?”
沈长河并未回头看她,只是淡淡的说了句:“不急,你们会见面的。”
听他这么回答,李云凌便识趣地闭上了嘴。在来到这里之前,沈长河几乎是手把手地教她上妆,还送给了她一件不知从哪里买来的晚礼服,这让以前从来不穿女装的李云凌足足别扭了小半天才肯套上。脚上呢,则蹬着一双小高跟,好在这几日“魔鬼特训”之后她多少能适应这种后脚跟不着地的可怕现状了。
……不过,当她看到立镜里焕然一新的自己之后,忽然觉得之前受的苦其实都没什么了。不得不承认,她也是个女人;只要是女人,就没法子对“变美”这件事无动于衷。
虽然在帮她化妆这件事上非常上心,可沈长河自己却并不在意什么形象——漆黑长发随意地用一条红色发带束成马尾,黑色衬衫配着平时所穿军装的长裤,踩着一双同样漆黑锃亮的军靴,这一身黑衬得他本就雪一样白的肤色白得几乎发光,只可惜脸色实在惨淡,整个人看起来也甚是憔悴。说也奇怪,虽然现在的沈长河不再如以前一般宽袍广袖做古时狂士之态,但在绝大多数男子都剪了短发的今天,他居然还坚持留着长发,再加上身形高挑肩窄腰细腿长,看背影简直分不清是男是女。
这么一张漂亮的脸,若是剪了短发会怎样?李云凌直勾勾地看着他,稍稍脑补了一下,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
应该……像是个女扮男装的大姑娘?
两人到宴会厅的时候,陆陆续续的已经来了很多人。好在这些人都来自上层社会,素养颇高,基本上没有谁会一直盯着身边这位妖孽看个没完没了,这也让李云凌心里紧张的情绪稍稍缓解了些,甚至还有心情压低声音好奇地问:“大总统什么时候来?”
“既然是大总统,当然不会提前到场。”沈长河微笑着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一会儿无论谁过来,你都只需保持笑容,不用主动开口。记住了么?”
“……记住了。”李云凌心里想的却是:切,还主动说话,我能说什么、又敢说什么啊!
他这边话音刚落,第一位“好事者”就凑了过来。来者当是已过知天命之年,面容清癯神情严肃,看上去很是威严。走到他们两人近前,这人竟然冲着沈长河深深地鞠了一躬,态度却是不卑不亢:“鄙人林子强,特来拜见沈将军!前日小女林俪年少无状冲撞了将军,鄙人已经狠狠教训了她一顿,不敢求您原谅,只求将军看在她年纪还小的份上……孩子的错,林某作为父亲愿一力承担!”
“林部长多虑了。”沈长河微笑着扶起他,脸上端的是一派和善可亲:“沈某既说过不会计较此事,自然不会食言。年轻人追求上进,所以工作上认真了些,我也理解。”
“这……唉!”林子强重重地叹了口气,连连摇头:“这孩子!也就是遇见了您这般宽宏大量的人物,换做别人怕是小命都保不住了!沈将军且放心,小女从今往后绝不会再犯那日的错误,以后定当心存仁善,宽和待人;林某也定然牢记将军今日宽恕之恩,来日定有厚报!”
沈长河也摆了摆手,笑道:“林部长言重了。你我同朝为官,效忠的也都是国府和大总统。同为国家服务,谈什么报不报的?以后西南地区的太平,还得仰仗林部长您呐。”
“沈将军您这是哪里的话!真是太折煞林某了!”
……
两个人没完没了的虚伪客套听得李云凌昏昏欲睡。直到林子强忽然冒出来的一句话里提到她的名字,她才猛然惊醒。
“请问将军,这位美丽的女士是……”
“李云凌,我的女伴。”沈长河大大方方地挽起李云凌的左手,一脸的人畜无害。林子强先是怔了怔,才恍然道:“哦!想起来了,您就是李泰安先生失而复得的遗珠吧?这几天来报纸上都是关于李小姐的报道,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位国色天香,气质出尘的佳人!”
李云凌:“……”
这人看着既严肃又正经,怎么说起话来这么不着调?
送走了林子强,她才低声问道:“将军,他的女儿怎么冲撞到你的?”
“没什么。”沈长河神色如常,转过头来看向下一个走过来的人。那人穿着李云凌相当眼熟的一种民族服饰,张口就是一句:“阿尼海塞哟,锵绲!”
“这是韩语?韩语、日语……这个世界里还真有日本和韩国?”李云凌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了一句,随即捂住了嘴。好在沈长河并未察觉,只是对来人点头致意:“仁赫王子,你好。”
“我,我不是……王子,我是、是……”
那人听得懂汉语,却说不明白,因此急得满头大汗。正在这时,一名身着韩服的妙龄少女从那人身后翩然而至,脆生生道:“将军,我哥哥如今是高丽王!是王,不是王子!”
“哦?”沈长河好笑地看着那小姑娘,道:“这么说,你就是这一代高丽翁主喽?”
“不错,我就是!”小姑娘仍是脆生生一口不甚流利的汉语,盯着他的脸眼睛却都在发亮:“高丽国翁主,是我,金美妍!将军哥哥,还,记得我吗?”
“翁主?”李云凌自言自语道。没想到这句却被沈长河听了个正着,后者若无其事地解释了句:“高丽从前是大秦属国,其国君不得称帝、只能称‘王’;国君之女不得称公主,而称‘翁主’。哦,就和从前老燕家当政时我娘做过的淮南翁主一样,都只能算是郡主。”
“你们,在说什么?”他们说的太快,金美妍没听懂,便睁着大眼睛问。沈长河揉了揉她的头发,微笑道:“我是说,小翁主天真娇憨,是个惹人怜爱的姑娘。”
李云凌惊恐地瞪着他,仿佛不认识他了一样——眼前这个油嘴滑舌、满嘴甜言蜜语、随口就是哄骗小姑娘谎话的家伙,真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将军?
“将军哥哥,你喜欢美妍,美妍就嫁给你,好吗?”
“美妍,不要胡闹!”
兄妹两人一前一后有问有答,就见金仁赫重重地拍了下金美妍的脑袋,怒气冲冲地说了句高丽语,便拽着她匆匆离去,甚至不曾道别。李云凌目瞪口呆地目送两人走远,喃喃道:“这都什么章程?”
“高丽即将与东瀛联姻,高丽王又怎么可能容得下翁主任性。”沈长河淡淡道:“我做将军后曾见过这兄妹二人一面,翁主似乎对我有些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