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仅仅是斗殴之罪,她去投案自首换回龙酒完全没问题。可若是这弑杀使臣之子的重罪……
李云凌自认还没活够,也没有义务为别人赴死,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第一眼就爱上了的绝色美人也不行。可她终究还是心里有愧:若不是那天歪打误撞地逃进了龙酒家中,也不会连累他被牵扯进来。越这么想,她就越内疚、越自责,索性拐了个弯儿进了一家不显眼的小门脸,然后过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出来了。
这之后,她弓着腰偷偷溜到县衙外墙边上,随手打晕了守在那里的两个衙役,迅速换好了衣服□□跳了进去。
被拖进县大牢最深处的那间屋子里之时,沈长河几乎只剩下一口气了。狱卒们有些惋惜地居高临下看了眼这位紧闭双目不省人事的美男子,咋舌道:“可怜呦,亲老娘把权力留给了一个白眼儿狼,结果自己儿子落到这般田地。”
说完这句话,门就被落了锁。沈长河虽然闭着眼,但神智却是清醒的,因此当然也听得见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身上虽然一阵一阵的剧痛,但思考却一时也未停止。
表面上看,现在的情势已经很明了了: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萧子业。不错,萧子业作为西南军政府的现将军、母亲嬴风一手扶植起来的新一代西南军阀,有理由除掉自己这个潜在的“竞争对手”;可问题就出在,宪警队给出来的“暗示”太明显了。
虽然他所知道的、清楚自己真实身份的人,除了养父就是西南将军萧子业和军政府阁老裴轩,但他们若想害他,早在八年前他与萧子业见面时后者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一件事之所以为秘密,是因为知道它的人太少,可谁又能保证知道这个“秘密”的只有他们三个人呢?更何况,这些年来裴轩屡屡向他伸出橄榄枝,邀他回西南军政府,而合众国历十年萧子业来到太原时,也曾亲口对他说过,愿意把将军之位禅让于他……
他看得出,当时萧子业说的是真心话:因为说这些话的时候,萧子业脸上的疲惫和木然不是装出来的。
那么,除了萧子业和裴轩,还能是谁设下这一个局要嫁祸于他、同时还要制造他和萧子业之间的矛盾?方才受刑之际,他大概已经猜出了事情原委,所以顺着陈锋的意思“表演”了一番,目前看来陈锋也确实被他骗过去了。可是,接下来的一步怎么走?
“嘿!”
沈长河倏然张开眼。不见天日的黑牢之中,他即使睁了眼也什么都看不到,可还是本能地循着声音来源望去。
一道微弱的光芒从墙边透了过来,有只手顺着窄窄的“洞口”伸了进来,紧接着就是女人极轻的声音:“龙公子,你还好吧?”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沈长河眉头不由自主地一跳,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一股无名怒火。他强压着怒气,也压低声音道:“你还来这里做什么?滚。”
不是关心她的死活,而是一想到自己沦落至此、这女人也脱不开关系,沈长河就恨不得扇自己几个耳光。他平生最讨厌麻烦,结果一时心软救个不相干的人,竟给自己惹出这么大的麻烦出来!
那只手于是讪讪地缩了回去。这次李云凌的眼睛凑了上去,好奇地打量着牢房里的情况,目光最后落在沈长河身上被血浸透了大半的单衣上,喉头忽然一阵发干发涩:“你……他们居然对你用刑?”
沈长河冷眼相对,不做声。李云凌咬了咬牙,闭着眼道:“我这就自首,让他们放你回去!”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感觉自己心里忽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仿佛死亡也没那么可怕。没想到,沈长河听了她这话却失笑道:“你当自己是什么大人物,能换本公子一条命?”
他语带讽刺,但明显是出于善意——不想让她掺和到这件事里。李云凌怔了怔,讷讷道:“可你不是因为我才……”
“当然不是。”
沈长河平静道:“此事与你无关,走吧。”
“别管有关没关,我都要救你出去!”李云凌急道:“你等着,我这就进来!”
这次,沈长河却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艰难地挪了挪身子,恰到好处地遮住了透进来的光线,黑暗中一阵哗啦啦金属相击的刺耳声音随之响起,同时响起的还有他那略显低沉的嗓音:“你能徒手扯断铁镣么?”
李云凌张口结舌。
“既然做不到,就替我做另一件事。”沈长河忍着伤口裂开的疼伸手摘下自己脖子上的饰物,沿着洞口递了出去:“永安巷翠烟楼三楼地字号雅间,交给徐先生。”
“好。”李云凌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塞进怀中:“还有么?”
沈长河轻轻地咳嗽了声,才道:“跟踪宪警队队长,确认他最近都去了那些地方、与谁联系——此事你只需转告徐先生即可。”
李云凌沉吟道:“这事儿就交给我来办,你放心。有什么情况我随时与你联系。”
直到李云凌离开,沈长河才重新合上双眼,乱麻一般的思绪总算回到了正轨上。摸索着小心翼翼地把刚才被李云凌推进来的石砖塞了回去,他才拖着锁在手脚上的粗重铁链挣扎着靠墙坐了起来,不动声色地催动内力开始运功。
次日卯时左右,牢门又被打开了。他被两个狱卒粗鲁地拖了出来,直拖到刑讯室里才随便地往地上一推,摔得他原本就因为失血过多而发晕的头更晕了。就在这时,头顶传来陈锋没什么感情色彩的声音:“沈公子,认罪吧。”
“不如,大人直接抓着我的手……按个手印吧。”
沈长河有气无力地微微喘着气,半晌才虚弱道:“自愿不自愿的,还有区别么。”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陈锋的语气居然有些失望。他穿着军靴的脚踢了踢沈长河的后背,倒是不怎么用力,但却正正好好踢在了伤口上,疼得他咬紧牙关才勉强不发出声音来:“沈大少爷,你的骨气呢?既然这么快就服软了,那就彻底点儿,自己写个供状如何?”
“写了……就会,放我走么。”沈长河艰难地开口,反问。陈锋笑道:“怎么可能?这可是杀人,杀的还是外宾贵客,按律当斩!不过嘛,本官倒是可以保你活命,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话虽这么说,能活着总比死了要强。”
闻言,沈长河费力地撑着地面坐了起来,嘴角却绽开一个笑来。陈锋对着他这张绝美的脸也看了好几天了,平时只是觉得这位沈大少爷一张雪白的脸生得特别好看,可如今这粲然一笑竟撩得他心神荡漾、如饮佳酿。
而且,酒不醉人,人却自醉。
“你一介品级都没有的小吏,怎么能决定我的生死。”沈长河保持着动人的微笑,道:“陈大人,莫非真把我当成白痴了?”
陈锋拧着眉瞪他,沈长河却视若无睹,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若我认罪,你们就会利用我的供状彻底毁掉我的政治前途。如此一来,萧子业再也不用担心我会夺权,而上京的那位大总统……说不定,也会利用我的身份祸水东引,来对付西南军政府。”
徐先生
听前面半句话时,陈锋脸上的笑容逐渐扩大;听了后半句,他脸上的笑容就凝固了。
沈长河的话看似前言不搭后语,但他那后半句话竟“歪打正着”地说中了自己的真实目的——或者说,是上头“那位”的真实目的。
一时之间,陈锋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继而,他又开始暴躁了起来,用力地拍了几下巴掌,随即便有几个宪警抬着一把黑漆漆的铁椅走了进来。他命令几人把沈长河架到铁椅上牢牢固定住,然后狞笑着从装满刑具的箱子里捡起一件同样黑漆漆的物事来。
沈长河已经隐约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寒潭似深陷的眼中却明明白白地现出坦然之色来。陈锋提着手里的东西,问他:“知道这是什么吗?”
没等他回答,陈锋就得意洋洋地接着说了下去:“这玩意儿叫夹棍。待会儿,我会把它放在公子你那双漂亮的足踝上,然后两边会有人用力一勒——喀嚓。”
沈长河修长的手指动了动,脸上的笑容却没有变:“听上去是有些可怕。待会儿我若痛得叫出声来一定会很难听的,还望大人稍微忍一忍。”
“您真幽默。”
陈锋由衷地称赞了一句。宪警们按照他的吩咐做完了手上的活儿,就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没过多久,就听屋子里传出一声极低、极轻的惨叫——
刑讯室内。
夹棍总算是松开了。套在手脚上的铁链被沈长河猛烈的挣扎扯得叮叮当当响成一片,此时犹未歇息,陈锋伸手按在他不停打着颤的肩头之上,柔声问道:“还要本官继续么,沈公子?”
“……”沈长河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就像一条滞留在干涸水坑里、垂死挣扎的鱼。陈锋又道:“公子天生倾国之姿,若真的少了两只脚,那就不太好了。”
他低下头拍了拍沈长河断裂的腿骨,惋惜道:“不过,估摸着公子你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杀了我!”
沈长河的嗓子已经坏了,可他这三个字却说得非常清晰。
陈锋大摇其头:“这点儿只能算是小菜,真正的大餐还没上呢。在此之前,我们先聊些别的。”
他忽然问道:“沈公子,你有没有恨过自己的亲生父母?”
沈长河没有说话。于是陈锋再次挥了挥手,夹棍也再次拉紧,鲜血和着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你,究竟恨不恨嬴风和沈宴?如果不是他们当年主动放下自己手中的权力,你,就不会像今天一样任人宰割。”
“杀了我。”沈长河神情逐渐变得呆滞,口中喃喃地重复着:“杀了我。杀了我……”
陈锋有些可惜地想着:也许,他该换些稍微文明一点的法子来对付这个脆弱得像玻璃一样的大少爷的——沈长河和他的父亲沈慕归,终究还是不一样。
“听好了,现在给你一个机会。”陈锋难得语气温和:“沈公子,你是个聪明人,头脑清醒有大局意识,这很难得。本官便不与你再卖关子:顶头的大人物很是看好你,有意想帮你——拿回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终于说实话了。
沈长河咳嗽着,半天才缓过来,道:“……然后,让我做傀儡么。”
“话可不能这么说,沈公子。”陈锋劝道:“我们知道,你这些年来隐姓埋名深居简出是为了过平静的普通人生活,所以西南军政府裴轩他们屡次接你回去都无果。可是你想过没有,只要你是这样的身份,非但我国各方势力不会放过你,就连高昌帝国也必然对你虎视眈眈。人生在世,总得背靠大树好乘凉,不是么?”
“这些说辞,并非陈大人自己想出来的,对么。”
沈长河淡淡的一句话,就成功地让陈锋的笑容再次僵在了脸上。直到此时,陈锋才发现自己刚才似乎小看了眼前这位身娇肉贵的少爷,尴尬地抿了抿嘴,才道:“本官……”
“我想与你的上峰谈谈此事。”沈长河并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反问道:“这个要求,不算太过分吧?”
李云凌赶到翠烟楼雅间时,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
她虽然胆子很大,却也不是莽夫,还做不出白天大摇大摆去找“接头人”这样的蠢事。翻窗跳了进去,她拍了拍沾在身上的些许尘土,呸呸呸了几声,嫌恶地扫视了一周房间的景色——
“你是谁?”
身后传来一个温和醇厚的声音。虽然可以用“醇厚”来形容,但这明显是个女人的声音。李云凌回过头去,正对上那人一双狭长的凤眼,道:“我找徐先生。”
这是个二十四五岁左右的、高挑漂亮的女人,五官俊秀凌厉,如瀑长发披肩,可身上穿着的却是男子才会穿的西装,衬出纤细的腰肢和傲人的双*峰,竟看得同样身为女子的李云凌一阵意乱情迷。
“谁让你来的?”女人眯起眼上下打量了一番李云凌——眼前的女人十七八岁的模样,乍一看竟分辨不出牝牡,愣头愣脑地像个假小子;可五官分明生得很是清秀可爱,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还要小上一些。李云凌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有些赧然道:“先让我见徐先生,我有急事!”
说罢,她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在女人眼前一晃。女人眼尖地认了出来:“这是龙氏医馆大夫的东西?”
“对,就是他。”李云凌点了点头,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要求:“带我见徐先生。”
“我就是徐先生,找我有什么事?”
……啊?
李云凌傻住了。这个女人就是徐“先生”?她这边正楞忡着,徐先生就又问道:“他跟你说了什么?”
这很奇怪。女人的第一句话不是问龙酒在哪里、处境如何,而是问龙酒对她说了什么,莫非是……
李云凌立刻就反应过来了:“你知道他被宪警队抓走了?”
龙酒并不是什么出名的大人物。那天,若不是她担心龙酒会因为自己受到牵连而特地回了一趟龙氏医馆,恐怕到现在都不会知道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美人儿已经身陷囹圄。
那么,眼前的这个女人又是怎么知道的?龙酒让自己将贴身之物交给她,又是什么意思?
徐“先生”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只是抬了抬手,李云凌只觉掌中一空,下一秒那物事已经落到了对方手中!她还没来得及吃惊,就听徐先生“嘁”了一声,不屑道:“以为我和我那个愚忠的老爹一样?蠢。回去告诉他,有种自己逃出来,要么就等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