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你是说……他就是嬴风和西域人生出来的杂种?这种二转子能替咱们大秦卖力?鬼才信。”
……
围观群众们或惊艳、赞许、或猜疑、或满怀恶意的低语宛如海浪般此起彼伏,清楚地落在每一个使团成员的耳中,尤为刺耳。一听到“杂种”这个词,就连谢霄贤都听不下去了,后者低低骂了句:“愚昧!”
说完这两个字,他下意识地看向走在前面的沈长河。就见眼前这长发如墨、宽袍广袖的青年将军脊背挺得笔直,步履从容坦荡,仿佛那些恶意中伤全都与他无关一样。
……为这样的民众拼了老命地争取赖以生存的土地和权益,真的值得吗?谢霄贤叹息着,不知是为沈长河,还是为了自己。然而,更让他感到震惊且难以理解的还在后面——
这条路的尽头,赫然是黑压压一片荷枪实弹的军*警模样的人;他们每个人都身着深绿色制服、左臂统一系着红色袖标,整整齐齐列队站在原地,似乎已经等了许久。
“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宪警部参事,马晋文。”为首的男人谦逊有礼地冲着沈长河躬身施礼道:“请问阁下可是沈长河沈将军?和谈结束,您作为外交人员的临时豁免权也到此为止,请跟我们走一趟。”
这位年纪不算太大的宪警部参事生着一张相当清癯干净的脸,一双单眼皮的眼睛并不臃肿,只是眼神里却一丝光芒也无、因而显得那双眼仿佛两个黑漆漆的隧洞,死气沉沉简直能把一切都吞噬殆尽。
宪警部二把手亲自抓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除了沈长河本人,使团其他人都面面相觑、云里雾里。反倒是原本还算安静克制的游*行学生先发了声:“你们的人先动手杀自己的同胞,现在居然还好意思来找沈将军的麻烦?简直岂有此理!”
“钟志国无缘无故被你们的头目枪*杀了,尸首现在还停在广场上!你们不去惩治首恶反倒来冤枉好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学生里领头之人此时也站了出来,尚显稚嫩的脸上满是决绝的愤怒。他举起一只手臂,高声道:“同学们!沈将军是为钟志国同学打抱不平才出手教训那个混*蛋的,我等绝不能任由这群宪*警对沈将军不利!”
带头的先表了态,在场其他学生纷纷响应、高声呼喝,一时之间声浪一阵高过一阵,马晋文那张一潭死水般的脸终于也有些挂不住了,细长的单眼皮微微眯起,就要下令动手,却听沈长河平静地开了口:“好。”
“沈将军……沈先生?!”
为首的学生也愣住了,愕然地望向他,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您,您为什么……”
“大家的好意,沈某在此心领了。”沈长河拍了拍他的肩头,微笑道:“例行问话而已,不必忧心,回去好好读书吧。”
“可、可是——”
他还没“可是”出个所以然来,沈长河却果断地打断了他,态度温和却又异常坚决:“各位都是万里挑一的青年精英,你们的未来也决定了大秦的未来,只有保全自己才能谈及为国效力!即使关心政*治,也应当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而非如今日一般莽撞冲动、以致酿成苦果。至于马参事所言,也是照章办事,并无不妥,并非各位所能干预——我说的话,大家都听懂了么?”
一片肃静。
这群哪怕面对着宪警的枪*口都不曾退却、示弱的年轻人,如今竟被他这短短几句话说得哑口无言。见“危机”已然解除,马晋文不做丝毫犹豫,沉默地做了个手势,身后便有两名宪警大步上前,其中一人从腰间解下手铐就要去抓沈长河的手,却听马晋文淡淡道:“不必了——既然沈将军如此配合、并无拒捕行径,就这么带回去吧。”
“宪警部”所在地距离总统府其实并不远。从外面看去,这座黑漆漆的建筑宛若一座大型监狱一般森严、压抑、令人窒息;而实际上,它的前身也确实是燕氏王朝臭名昭著的“诏狱”——亦即传说中的特务机关、“帝国利剑”镇抚司的天牢。
不过,这些都是二十几年前的往事了。
老张坐在一层拘押室铁门旁边的小屋里,微微抿了一小口黄酒。他今年已有五十九岁、距离告老还乡不过一年的时间了,因此胆子比别人稍稍大了些、也敢于在当值时解解酒瘾。也许是看在他年纪大的份儿上,顶头上司们也并不因此与他计较,而他也坚守着“绝不出错”的底线,跟上头那几位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和平衡。
今天本该又是平淡无奇的一天,直到马参事带着大队人马“班师回营”,老张才睁开有些朦胧的双眼,揉着眼睛看向窗外。
“这场面好像有点儿眼熟呐……”
他摇摇头,迟缓地起身摇下摇杆,将铁门缓缓拉起,为外面的人放行。就见马晋文甚是客气地侧过身让开一条路,微微俯身:“沈将军,请进。”
“马参事客气了。”
被称作“沈将军”的男子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模样,长身玉立、宽袍广袖,留着一头不合时宜的漆黑长发,仿佛刚从燕王朝“旧时代”走出来的一般。不甚明亮的灯光之下,他那张比女子更为精致美艳的脸宛若笼上了一层柔和的薄雾,似远似近、如同画中之仙。
好美的男人!
可老张却只是心底感叹了一句,闲闲地旁观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马晋文仍是一副客气疏离的模样:“在下深知将军一代枭雄、尊贵非比常人,但规矩不能轻易更改,还望将军见谅。”
停顿了一下,他才低声命令道:“去,给沈将军找个安静宽敞的房间,好生招待。”又一扭头,恰巧看见了老张:“张师傅,这次伺候将军的任务就先交给你,不可出任何差池,明白吗?”
“是。”老张垂下头,面无表情地应道。
所谓“安静宽敞的房间”不过是个委婉好听点儿的说法,实际上就是一间用石墙三面堵严、只在靠向太阳一面二十余尺高的地方开了一道极小的、用钢筋牢牢封住的天窗;对着走廊的一面则用更粗的一道道钢筋封死,其间缝隙只够人将手臂伸出接取物品。老张默默地在一旁站着,冷眼看着几名宪警给这看起来甚是纤瘦羸弱的青年锁上镣铐,而让他觉得很有意思的,则是此人与年龄不符的从容镇定。
——从始至终,这年轻人都只是闭目不语,也不做丝毫挣扎反抗。直到那些宪警尽数退了出去,重新锁好铁门,他才缓缓张开双眼,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陈启明还活着么?”
马晋文微微蹙着眉,沉默半晌才道:“沈将军枪法果真一流——您这一枪避开了心脉和重要脏器,陈部长才得以被抢救过来、保住一命。”
青年笑了笑,悠然道:“哦,也许是他命大。”
“可是他的右手废了……”
“哦?看来他命不好。”
“沈长河!”有那么一瞬间,马晋文脸上泛起了狰狞之色,随即又恢复了最开始的谦恭有礼:“沈将军,您很幽默。”
沈长河长眉一挑,满不在乎地笑道:“过奖。”
马晋文道:“将军您也过谦了,在下绝不是第一个觉得您如此有幽默感的人。”他抿了抿嘴,才继续说了下去:“据法医现场勘验,您第一枪打中了陈部长右手手腕,第二枪打中了他的胸口,偏偏这第二枪没中要害、第一枪却精准无比地切断了他的手筋——若说将军您不是故意这么干的,鬼都不会相信。”
沈长河脸色不变,反问:“最后一句是谁说的?”
“是我说的。”
“这样啊。”沈长河稍稍往后靠了靠,换了个舒服的坐姿,莞尔道:“马参事尽可如此对法官讲,看看法官会不会采纳你的意见?”
如今西风东渐,大秦也和墟海对岸其他国家一样建立起了一套相对完整的司法体系:包括警察机关(宪警)、检察机关以及法院。其中,宪警队不但负责普通刑事案件,同时还肩负纠察“言论罪”等新型犯罪之责——后者主要指的是民间对总统府各位要员乃至维新党的不满与指责。现在的大秦民主合众国,是不允许民众发出任何批评声音的。
马晋文冷着脸反问道:“陈部长是大总统的大儿子,沈将军不会不知道吧?”
沈长河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答:“当然知道——陈部长的大名可谓家喻户晓、能止小儿夜啼呀!”
他说的是实情。陈启明、也就是现在的宪警部部长,正是当今维新党党魁兼合众国大总统陈武的儿子。此人生性刁钻跋扈、狂肆张扬,再加上“皇子”的至高无上之身份,更是无人敢对他有半点违逆之处。自担任宪警部长一职以来,陈启明就把宪警部当成了“打手培养基地”,将自己那暴戾恣睢的天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对待普通民众更是将残暴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其实,像他这样坏脾气的大少爷并不罕见,但问题是,当他有了个当上大总统的老爹之后,人性中“恶”的一面便被登峰造极的权力无限放大、所以才会有今日无故击毙学生的荒唐之举。
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说的便是这个道理。
击毙那个名为钟志国的男大学生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也只有陈启明和沈长河两个“当事者”才知道了。而前者此时仍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不省人事,后者则从事发后到现在一直装傻充愣,虽然废话连篇但就是没一句与案情相关的。作为陈启明的心腹,马晋文当然想在最短时间内拿到沈长河认罪的口供,但对方又是雄踞一方的军阀,别说是他,就算是国府想动此人都得思量再三;更何况,马晋文自问不是白痴,就算想替主子出口恶气,却也明白凡事不能做绝、要留后路的道理,因此对沈长河的态度已是相当不错。
思前想后,马晋文清了清嗓子,才苦口婆心道:“既然沈将军心里什么都清楚,在下斗胆劝您再多想想。这件事可大可小,关键看怎么给大总统那边一个合情合理的交待,而将军您的态度,也直接决定了在下给出的‘交待’能不能让大总统他老人家满意……”
“想说什么就请直说。”沈长河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那拐弯抹角的“劝解”:“你想知道当时枪击的全过程,是么?”
马晋文肃然道:“在下正是此意。”
“让我想一想……”却见铁栏之后的绝色男子难得蹙了蹙眉,似乎真的是在努力回忆当时发生的事一般,半晌才展颜一笑,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三个字:“拿酒来。”
被捕(二)
面对着一群五六十岁“老大爷”级别的西南军政府文官,李云凌只觉自己一个头两个大——
天知道,上辈子受够了“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开会的路上”这种苦日子的李云凌,万万也没想到这辈子自己居然还要遭这种罪!
如今不只是在场众人、就连街上随便拽出个路人都已知晓:在此次和谈中,大秦的外交官们巧妙利用大洋国与扶桑之间的隐形矛盾、成功实现了绝地反击,从而让东瀛鬼子主动放弃了继续威逼大秦就范的意图,灰溜溜离开了谈判席;而在这整整三日没有硝烟的战争之中,政坛上的“后起之秀”西南将军沈长河当居首功!
“既然如此,国府凭什么抓咱们将军?!”个别脾气暴烈之人已经拍起了桌子,怒气冲冲道:“就因为咱家将军揍了个无端杀人的畜*生?”
为首之人坐在议事厅正北方的椅子上,一张略显稚嫩的小脸羞赧地红了红:“那个,不好意思纠正一下……其实不是‘揍’,是枪击啦。”
这个说话慢条斯理、温温吞吞的年轻人,正是现任西南军政府秘书张俭之。早在凉州时,他就是少数几个为沈长河所信任和重用的青年官员之一,如今更是光明正大地取代了“空降”的秘书长秦朗,成为临时官邸目前的实际主事者。
自得知沈长河被宪警部的人当众带走这个消息后,议事厅就没静下来过。在一片群情激昂之中,唯二还算冷静的当属李云凌和张俭之了。对于安抚焦躁不安的西南官员这件事,张俭之显然十分在行——虽然他性子确实是慢了些;而更令李云凌惊叹的,则是这群上了年纪的“要员”们竟然也没因为他的年纪轻、资历浅而对他有哪怕一丝半点的轻视怠慢。
此人确实是个人才!她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悄悄竖起了大拇指。
待众人总算各自散去,张俭之才深深地垂下头,有些疲惫地双手交叉着捂住后脖颈,缓缓舒出一口气来。李云凌一边收拾着桌子上遗留的文件,一边饶有兴致地暗中观察着主位上坐着的青年,冷不防却被忽然抬起头的后者撞见个正着儿:“李小姐,您不用如此,这些交给佣人们就可以啦。”
“没关系!反正我也是闲来无事。”
张俭之欲言又止,半晌还是问了出来:“关于今日之事,将军可曾对李小姐有过嘱托?”
“啊?什么嘱托?”
李云凌一脸懵懂:“今天的事不是突发的么?”
“也是……”张俭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复又垂下头去,默不作声了。直到这时,李云凌才意识到:眼前这个看起来老成持重的年轻人,实则心里比谁都要慌乱。
“其实,”李云凌犹豫着,主动开口搭话道:“张副官回来之后,我问过他将军是怎么被捕的,他告诉我宪警部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抓的人,而将军则并无任何抗拒之举。”
顿了顿,她又道:“张秘书你也应该知道,外交人员在履职期间享有豁免权、可以免于被司法机关逮捕、羁押,哪怕和谈已经结束。可陈大总统还未签署任何象征本次会谈结束的文件、也未送各使者归国,如果将军这时行使豁免权那么宪警部也不敢把他怎么样,至少,要回临时官邸一趟也绝非难事,可他却没这么做,你有没有想过其中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