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是无端做出此等猜测的。这是因为,就在这篇□□味十足的社评刊载出来不久,远在玉门关以外的沈长河本人就做出了回应。
具体地说,他只是配合当地雅利加通讯社做了一个采访。采访之中,他与金发碧眼的雅利加记者面对面坐着,而镜头前的观众们只会觉得这两个人都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人——如果不是特意介绍受访者身份的话。
沈长河从主政西南之初,他“特殊”的外貌就被世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津津乐道。但那个时候,人们对他的印象还停留在“嬴风将军漂亮的混血儿子”这个层面上:因为大家都不认为,他这个身体孱弱的“花瓶”能在西南将军这个位子上待得下去。
然而,从西南这几年政*治军*事突飞猛进的发展,到后来将军本人于列国和谈中力挽狂澜,再到后来孤军深入西境教训高昌帝国、南部击退趁虚而入的百越军团、第一个制出天花疫苗遏制全国瘟疫蔓延、救民於水火之中,“沈长河”这三个字已经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传奇。在这些丰功伟绩面前,容貌只能是一种可有可无的点缀——
更何况,如今黑白影像中的沈长河将军身形高大挺拔,头戴西南军政府军的制式大檐军帽,身着一身漆黑笔挺的军装,即使只是坐在那里也能给人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如此威严整肃的形象,和一般的秦族军人完全不同,尤其是在现任东北将军张至诚那个半死不活的“大*烟*鬼”对比之下,更令人不由心生敬畏之意。
这种“敬畏之意”对于一个弱国武将而言,实在非常难得。
“关于我的身世和血统,大家好像一直都很感兴趣。”面对记者直截了当的提问,沈长河腼腆一笑,声音温和,语气却非常笃定:“我不会否认我体内流着吐火罗人的血这件事,但是我想,大家应该还不知道另一件事——”
“我的生父沈宴,也并非纯血吐火罗人。”
他背后的幕布忽然投射出了纪录片式的影像来。上面,一名身形同样高大、金发碧眼的男人正站在台上演讲:“我是亚罗斯·霍尔木兹,秦人的名字叫做沈宴,字慕归。我是吐火罗人,也是秦人。”
录像戛然而止。沈长河偏过头来反问记者:“请问记者先生,你听说过高昌前拜火教主沈宴、也就是我父亲的演讲么?”
“不但听说过,三十多年前我就在台下,得以有幸亲眼见证、亲耳聆听。”雅利加记者苍老的脸上露出些许怀念的神情:“沈宴先生身为高昌乃至西域七十二国国教教首,不对信众隐瞒自己的身世问题,可谓一位崇高的国际主义者。”
“可惜,我未曾有幸见过父亲哪怕一面。”沈长河苍白如雪的面容上忽然浮现一丝惆怅:“不过,对于父亲的身世来源,我后来也曾多方查找,最后倒是有了意外的收获。”说到这里,他转头看向画外,下一刻,就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进画面之内。沈长河立刻起身握住来人的手,态度谦逊地轻轻躬身:“伯父。”
“将军。”老人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回握住他的手,眼中似有泪花泛起。沈长河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转而面向镜头,一字一句道:“给关心我的朋友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沈某父亲同父异母的兄长、沈某的大伯,大秦太原商会会长沈骏。”
“将军,请问这是?”记者显然也有些发懵。沈长河笑中含泪道:“我的祖母虽是吐火罗人,但祖父却是大秦太原人沈玉。现在,我终于找到这世上第二个亲人了……”
“慕归走得太早,孩子,你受苦了。”沈骏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沈长河替他轻轻拭去眼泪,柔声道:“伯父,您膝下无子,长河以后就做您的儿子,好好孝敬您,好吗?”
……
“走国府的路,让国府无路可走。”
放下报纸之后,韩清由衷赞叹道:“高,实在是太高了。”
“韩先生,”有人问道:“这难道不是国府故意给西南方面抛出去的难题吗?”
“应该不是。”韩清摇了摇头:“现在国府两位总统候选人忙于内讧、自顾不暇,又怎么可能顾得上他的事?就算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也应该是拉拢而非打压。”
“那您为什么说,西南将军是要参与上京权力之争了?”
韩清边思考,边缓缓道:“血统问题是阻碍他走向权力中心的最大掣肘,如今他要彻底解决这个‘后患’,可见是要变守为攻了。”
又有人问:“那么,我们接下来要如何应对?”
“我打算当面问问他,到底想引领大秦走什么样的道路。”韩清羞涩地笑了笑:“说来惭愧,我曾被这位沈将军救过一次,我最信任的朋友也是他最忠诚的属下,想来,他应该不会拒绝我*党的好意吧。”
谁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三)
谢忱舟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姐姐最近变了很多。
谢家在这里原来也算大户人家,但随着父母的先后病逝、这几年败落得厉害。谢忱衣身为一个过去的大家闺秀,也不得不肩负起一家人的生活所需,出去边上学边打工——勤工俭学。
上次因为“女学伴”一事,谢忱衣先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可意外的却被一个洋人模样的青年救了下来。因为这么多年来不少享受超国民待遇的外国人在本地无恶不作,谢忱舟向来对洋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可听姐姐说,那人并非洋人之后,她反倒觉得自己这一腔怒火无处发泄了。
……或者说,是发泄错了地方。
一提起那位绿眼睛的“恩人”,姐姐就一脸娇羞,可谢忱舟始终不太能理解她这种少女怀春般的反应。
谢忱舟年龄虽然不大,但因为常年在社会上混,比一般同龄人都要早熟很多。对于男人,她有自己的一套审美:
十二周岁的谢忱舟喜欢的男人,那一定得是皮肤黑黑的、脸和下巴都方方正正的真男人。眼睛不要太大,也不要太明显的双眼皮,因为那样会显得娘里娘气;嘴巴最好宽一点,鼻子最好是极富男子气概的鹰钩鼻;骨骼一定要足够粗壮才好,这样抱着才有安全感。
对了——最好年纪大一点,年纪大的人比较成熟。
虽然姐姐谢忱衣从来没跟她说过她的择偶标准,但从她平时看的那些爱情小说来看,她似乎就喜欢那种温柔白皙的美青年。甚至在此之前,她所交往过的男人也都是这个类型,只可惜那些人最后都因为她的过分“善解人意”弃她而去……
结果现在,姐姐又改了口味了。虽然她不说,但谢忱舟不是瞎子,自然看得出来她有多么喜欢那个陌生的混血男人。
可是谢忱舟不喜欢他。她凭借着小动物一般敏锐的直觉本能地害怕着他——虽然他的外表是相当“漂亮”的,漂亮到了接近华丽的地步,但那种“漂亮”带着一种危险的血腥味道,仿佛一只不可驯服的野兽。
这种和“安全”完全对立的感觉,让她觉得很难受。
谢忱衣却不知道自己这个鬼精鬼精的妹妹在想些什么。她的心思非常单纯,如果不是家道中落,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自己去多想的;这种单纯保持到了现在,就难免显得有些蠢了。按理来说,差点被人当街掳走之后,是个正常人都知道多加些小心,可她愣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接下来的几天里权当事情没发生过一样,该怎么生活还是怎么生活。
然而很快,她就为自己的麻木付出了代价。
七天之后的夜里,谢忱舟刚刚和衣睡下,就听见一阵激烈似一阵的砸门声。她立刻睡意全无,随手从枕头底下摸出匕首藏在袖子里面,蹑手蹑脚地踮着脚潜入姐姐的屋子,却没听见任何声音。
屋子里漆黑一片。她屏住呼吸向前挪了半步,却冷不丁踢到一个人的脚。一声惊呼没来得及发出来,那人就“嘿嘿”笑着一把抱住她瘦小的身体,随之灯也开了。
灯光亮起之时,谢忱舟也终于看清了屋内的情况。谢忱衣衣衫凌乱地坐在床上,身后两名又高又壮的异族男人按着她的肩膀和胳膊,令她一动都不能动。谢忱舟正疑惑着她为什么不喊,就听男人用生硬的汉语道:“都别出声,否则你们两个一起杀!”
“救命啊!救……”谢忱舟不是傻子,常年在街头跟一帮小流氓小混混鬼混的她当然知道,这种时候越不反抗、死的就越快这个道理,因此扯开嗓子就吼了一声。身后的“绑匪”赶忙捂住她的嘴,就冷不防被她张嘴狠狠咬了一口,疼得那人嗷嗷直叫。趁着那人松手的一刹那,谢忱舟就地一滚,用尽全身力气撞碎了玻璃,破窗而逃!
“砰”的一声枪响,她隐约感觉自己被打中了。可此时只想逃命的谢忱舟还哪儿来得及顾得上这些,捂着小腹流着血的伤口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一路狂奔。路上经过警*察局她也没停下,就这么一口气硬撑到了将军府临时官邸。
“绿眼睛!救我……救我姐姐!”
她在夜里的瓢泼大雨之中跪着前行,不顾卫兵的阻拦,一直想往里冲。可她不知道的是,那个承诺会帮助她们的“绿眼睛”男人此刻根本不在这里——此时此刻,沈长河正在晚宴上跟当地士绅豪强“相谈甚欢”。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回国之后,他这个西南将军就如龙游浅滩,做什么都得顾虑三分地头蛇的颜面,否则这帮“地头蛇”就敢让他知道什么叫独木难支。沈长河酒量极好,喝到半夜也没见着怎么醉,因而赢得了一众豪强们的交口称赞,一个个东倒西歪兼崇敬万分地欢送清醒异常的沈将军回府。
外面雨下的很大,所幸他是坐着轿车回来的,不必担心再受风吹雨淋。事实上,如今他也不在乎是风吹着还是雨淋着,甚至雷劈电打都无所谓——
“活着有时也是很疼的。”
至今,他仍记得自己对李云凌说过的这句话。一语成谶,现在他确实很“疼”、很痛苦,可是他得活着:那么一大帮子人跟着他打天下,他不能倒;他这条命是用李云凌的命换来的,再累再难也得走下去。
更何况,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当今天下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如今沈将军的前途一片光明。
“将军,前面有人!”他这边正闭目养神着,就听司机惊呼了一声:“是个小孩儿,他要撞车!”
沈长河立刻命令司机停车,长腿一迈就走了下去。旁边的卫兵们已经制服了那位螳臂当车的“小号暴徒”,却不曾想这小孩儿仍不消停,力气极大地扭动着小小的身子,泥鳅一般几个人都按不住,最后还是沈长河发现了她的异样之处:“这孩子受伤了?”
“我要见绿眼睛!他说过我和姐姐可以来这儿找他!”
“小暴徒”张了嘴,脆脆生生的声音,赫然竟是个小少女。沈长河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嘴里的“绿眼睛”指的是自己,随即定睛一看她的脸:“你是……谢忱舟?”
“救救我姐!那些畜生洋鬼子要祸害她!”谢忱舟此时也认出了他的脸,当即停止了挣扎,“噗通”一声朝着他跪了下去,嘶吼道:“求你了!”
沈长河略一思索,当机立断地命令两旁:“马上送她去医院,剩下的人跟我走!”
真是天都助他——正愁着没有理由光明正大地让自己的军队渗透到地方政*府之中,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外国佬就给了他一个最好的借口!
趁着谢忱舟昏迷之前问出她家所在的位置,沈长河带着四五个卫兵在倾盆大雨的深夜踹开了位于城东小巷里的一间平房屋门,抬手一枪先击毙了试图持*枪反击的其中一名“绑匪”,然后冲着天上放了一梭子子*弹,震耳欲聋的枪声直接传出几里地去,把附近的居民全都吵醒了。
沈长河并不怕人多。众目睽睽之下,他扬了扬手里枪*口犹自冒着烟的冲*锋*枪,用一种堪称温文尔雅的语气道:“别动——谁再敢动一下,我就在谁身上开个窟窿。”
迦师古城督护常文忠本来大半夜睡得正香,不曾想秘书顶着大雨愣是把他的门给砸开了,一头一脸的雨水衬着惊恐万状的表情,活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幽魂:“督护!不,不好了……西南军把警备处给占领了!”
“什么?!”
常文忠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如果他没记错,今天晚上他还带领着本地有头有脸儿的人物好生巴结了一番沈大将军,怎么酒劲儿还没过去,沈大将军就翻脸不认人了?警备处……那可是中*央*政*府留给他这个外派地方大员的唯一一支军事力量、也是最后一道屏障啊!
来不及向秘书多加求证,常文忠督护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警备处司令部。那里,众多军官簇拥之下,沈长河端坐平日里用来召开大会礼堂主席台正中央,两条修长笔直的大长腿交叠成二郎腿的模样,主席台顶部吊灯齐开,将他那被沙漠烈日晒得微红的脸照成了泛着冷光的苍白,可这苍白并不使得他看起来有丝毫羸弱之感,而是一种近乎死神的残忍冷酷。
“沈、沈将军……”常文忠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汗水和着雨水一齐落在地上,陪着笑:“您老人家这是做什么嘛?有什么问题,我们可以坐下来谈……”
“常督护,”沈长河淡淡地开了尊口,乌黑浓密的长睫毛轻轻往上一抬,明明是个美得令人心惊的模样,可看在常文忠眼里却没有了“美”而只剩下了“惊”:“你我都是为上京、为国家效力的。既是忠于国家,就不该做出叛国之举,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