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忱舟知道自己这义父长得很美,但如此近距离看过去,还是觉得心跳不由加速。学校里有不少洋人男女学生,可他们哪个都没有义父生得这般精致漂亮,甚至连皮肤都没有他这般细致如瓷。
他的脸色苍白如雪——毕竟,很久没有打过仗了,也没多少机会见到太阳,之前晒红的痕迹早已荡然无存。
谢忱舟下意识地抹了一把自己的脸,忽然就自惭形秽起来。自从长得越来越像男性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怎么关注过自己的相貌如何,可眼前的义父让她没由来地觉出自己的“不伦不类”来。
如果她是个男人,而义父是个女人,那么她也许就不会这么纠结了!
谢忱舟如是对自己说,故意别开眼不去看他的脸。
沈长河其实是有意向她传达自己的善意的。这几年里他确实忙于军政要务,加上也并非爱心爆棚、非要找个晚辈好好疼爱一番才心里舒坦,所以没怎么管过她的生活起居。可最近几年不知怎的,他总觉自己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渐渐也对这除了勾心斗角就是明枪暗箭的人生生出些许厌倦之意;也就是这时,他才忽然想起来自己还有个“义女”,便也终于给自己的个人生活找到了些许盼头。
可能……这就是年纪大了的坏处吧。人年纪一大,就总想着有个家,他也不能免俗。
然而,自己这位便宜“女儿”所表现出来的某种趋向,却让他不由想起一个人来。如果当年自己没有在上京找回李云凌、把她重新卷入权力斗争之中,也许她现在还能过着平凡却平安的生活吧?
“你一个女孩子将来又不上战场,学这些没用。”他和蔼地揉了揉她柔软的头发:“还有,听义父的话,头发别剪这么短。”
这回谢忱舟没应声。她难得在他面前第一次表现出了抗拒——虽然这抗拒也是个闷声不响的形式,但终归是破了例。沈长河自诩身为一个大老爷们儿,心思实在不够细腻,也不明白这小姑娘到底在“抗拒”什么,索性哈哈一笑拍拍她瘦削却绝不狭窄的肩膀:“去吧。”
他也不知道让她“去”到哪里,但偶尔到各地世家大族家里拜访之时,总能看见做父亲的一拍儿子肩膀,脸上挤出个慈祥的笑容,嘴里也必然加上这俩字:
“去吧!”
打发走谢忱舟,他再次感觉到了空虚。点燃了一支香烟,沈长河舒服地往沙发靠椅上一仰,眼神迷离地望着天花板上华丽的吊灯,任香烟在指间盘旋出袅袅雾气。
“将军,将军?”
不知过了多久,副官的声音怯怯地在耳边响了起来。沈长河下意识地以为这是张牧在叫他,然后在看清眼前那张稚嫩青涩而胆怯的脸时才反应过来:
张牧两年前和这里的一位女大学生闪电般地谈了恋爱,随即迅速举办了婚礼。去年,他的妻子生了个大胖小子,这厮当即一封辞职信扔在他的床头,自己带着老婆孩子回老家过日子去也。
所以现在,再不会有人亲昵地叫他一声“老大”了。
新来的副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男孩子,长得相当英俊干净——如果不是被自家将军的光芒给盖住,也足以称得上一位美男子。他出身很是穷苦,投军的时候连个正儿八经的名字都没有,现在得了个名字叫白承礼:姓白,名字是将军起的,他自己也相当喜欢这个新名字。
“承礼启仁。”当时,美貌的将军如是说道:“你就叫白承礼。”
将军无疑是强势的;但另一方面,他对下属既宽厚又大方,是故军中极少有人背后对他说三道四。能有幸随侍左右,白承礼也不知道自己是积了几辈子的德、或是祖上烧了几代高香。
将军府上最怕沈长河的人,就数他跟谢忱舟了。他是因为“敬”,而谢忱舟则是因为时刻活在被抛弃的恐惧之中,于是这对年龄相仿的男女惺惺相惜了起来。只不过,谢忱舟表面上虽然比谁都怂,实际上却野得要命——当然,这是后话,此处不表。
“怎么了?”沈长河微张了眼,声音慵懒中带了点儿没睡醒的鼻音。白承礼低头一看,他脚底下掉落了一支早已熄灭的半截香烟,不由有些担心:“将军您这是又白天犯困了?”
“无妨。”沈长河摇了摇头,问他:“发生什么事了?”
不多时,来客带着一身的霜风冷气走了进来。这人个子约有八尺,比他矮了些,但身体结实强壮,看着却是比他更有气场。沈长河请他落座,眯起眼打量了一番来人:“阁下是……”
这人的名字在牙齿边上转悠了一圈,没说出去。来人摘了帽子,露出一头微微卷曲的短发,小麦色英俊的脸上展颜一笑:“沈将军,好久不见啊!在下韩清,我想……您是认识我的。”
原来苏烬,现在竟也摇身一变成了韩清。几年过后,这个世界好像只有他自己没怎么变了。
沈长河坐直身子,把脑子里那点儿娘们儿唧唧的多愁善感抛到九重天外,一本正经地开门见山:“韩主席,千里迢迢从上京赶过来,有何贵干?”
义父(二)
大秦民主合众国历二十九年。
冬。天下大乱。
严格来说,从合众国建立以来,秦人就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这次之所以能称得上“大乱”,是因为罗曼帝国联合东瀛、东拜占庭帝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响了闪电战,从而拉开了世界大战的序幕。
这场“世界大战”对于秦国也是灭顶之灾:因为,它也是东瀛全面侵略秦国的开始。东北军阀张至诚已然成了东瀛扶桑人的“在秦利益代言人”,也就是说,整个东北地区、近四分之一的国土连个像样的反抗都没有,就沦陷于敌国之手了。
可是上京的内讧还没有分出胜负,所以东北军政府倒戈投降的事情没人管。也不能说是没人管——毕竟陈锡宁和那个书生意气的林雪怀议会总长还是不一样,手底下有兵有将有枪有炮,而且也有钱。加上他还没蠢到跟张至诚学、跟东瀛人鬼混,所以张至诚投敌的同一天,陈锡宁就下令让自己驻扎南方的军队北上,试图把侵略者赶出去,结果林雪怀一方的势力以为他们是要动武,京城的驻军就跟着南方军队动起手来了。
“这件事发生之前,我们都以为陈锡宁是会叛变的那一方,而林雪怀则会如同他所说过的那样,为了共和理想而退出这场权力斗争。”韩清挠了挠一头卷曲的乱发,脸上罕见地露出了多年前的那种傻笑,眼睛却是不笑的:“我们都看走了眼。”
沈长河脸上礼貌的笑容也逐渐收敛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林雪怀也叛国了?”
“不好说。马晋文发出来的消息,应该不会有错。”韩清毫不避讳,也似乎是不想瞒着他:“陈、林二人也彼此口诛笔伐了很多年,林雪怀似乎坚持认为是陈锡宁下毒害死了陈大总统,所以……”
“林雪怀不会投敌。”沈长河脱口而出:“我了解他的为人,他绝不会这么做。”
“假如是真的呢?”韩清立即跟进,不给他逃避的机会:“沈将军,你怎么跟变了个人似的?这么感情用事,可不是你的风格。”
沈长河无言以对。其实韩清所说的他何尝不懂?然而这几年来,他虽然从未直接参与到上京内讧之中,但私下里却选择了支持林雪怀一方——对这件事,他有他的私心。
林雪怀是个理想主义者,天真、软弱,容易控制,而且他毕竟是陈武指定的接班人,不少元老级人物都站在他这一边;再者,这个人是个直肠子,说话办事直来直去没有花花心思,跟他交流,不累;更何况,这么多年里林雪怀不顾西南军政府可能给他带来的潜在威胁,“大公无私”地给了自己极大的助力,让自己得以在西北站稳脚跟……
这样一个人会叛国?
“若是真的,他就是敌人。”良久,沈长河才轻轻舒出一口气来:“叛国之罪,罪无可恕。”
韩清一双黑眼睛登时就亮了起来。他站起身,向沈长河伸出一只手去:“沈将军,我党正式邀请您和西南军政府加入‘复国同盟’,我们几方联手,一起把侵略者赶出去!”
沈长河也站了起来。不过,他也仅仅是站了起来以示尊重,手始终没有伸出去:“抗击东瀛侵略本就是我等军人之天职。只是请问,贵党有多少兵马武器可供调遣?”
韩清早就料到他会问到这个问题,可沈长河真这么问了,他还是有点儿不知所措:“这个……将军,你可不能凡事都用军力来衡量。你也知道,我们新党做了这么多年的通缉犯,过的都是东躲西藏的日子,支持我们的人都在海外……可是,既然我们党能在这个国家坚持到现在还不断发展壮大,这就足以证明我们有与您谈合作的本钱。”
“本钱?”沈长河一挑长眉:“什么本钱?”
“人心。”
韩清明亮的黑眼睛里闪着异样璀璨的光芒:“沈将军,新党如今就是民心所向!您在西北盘踞几年,也该知道那些地方武装力量大多数都是谁的人吧?”
“是新党。”
“不错,就是我们新党!”韩清的情绪陡然激昂了起来,用手一挥:“沈将军这些年来不为难我们的地方武装,想必也是深谙民心所向则无往不胜这个道理的——既然如此,您还不明白我们合作会有多大的利好么?”
对于韩清说的这些,沈长河心里早就清楚。西北地区作为中*央集*权控制最薄弱的一个环节,近几年来“匪患”不断,而这些“匪患”里面很多都和以往不同——所谓的“匪”不像土匪,反而深受当地百姓拥戴;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他们每到一处就实行均分土地、杀富济贫,并重建社会秩序:
换句话说,这就是打算把过去的秩序推翻重来,是个要建立新*zheng*权的节奏。思前想后,除了新党之外,也没有别的势力会有这样的“高瞻远瞩”、会这样可怕了。
沈长河略作思索,心里忽然有了一个相当大胆的主意。他直视着韩清那双又大又圆的黑眼睛,嘴角轻轻向上一扬:“韩主席所言不无道理,请容沈某考虑几天。”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谢忱舟就在门外听着。大人说的话她听不大明白,但至少也知道两件事。
一,要打仗了;二,有别的势力要跟义父合作了——而这一方势力,看起来是个只会开空头支票的。
不过么……那个过来开空头支票的男人,长得倒是有几分姿色。说来也巧,她偷偷摸摸地抬眼往屋子里看的时候,那个陌生男人也正好往她这边看了一眼,黑溜溜的大眼睛一眨,笑得是一个天真无邪的模样。
这人长得结实,肩宽腿长,一头短短的褐色卷发,皮肤偏黑,鼻子有点鹰勾,正儿八经的青壮年男性身材和长相,比义父年轻,也比义父英俊——因为义父不是英俊,而是美。
情窦初开的少女,虽然曾经经历过亲人惨烈的死亡,但毕竟过了几年大小姐的好日子,逐步也开始“饱暖思□□”了起来。这之后的第三天放学之后,她再次看到了这位英俊的卷发男人,以及他手中的一捧玫瑰花。
爱恶欲(一)
谢忱舟很快就和韩清陷入了热恋之中。
她知道韩清是新党这一代的党主*席,也知道他跟义父之间现在尚未达成合作,可奈何爱情来了什么都拦不住——就连可能惹义父生气、被逐出家门的风险也不能。
寒假一来,她“出去玩儿”的机会也就越来越多了。平时义父也是不怎么管着她的,这一次更管不着她:因为一封信把沈长河从临时官邸叫回了西南大本营,没带上她,他就走了。
“何伯病危,速归。”
沈长河收到的并非电报,而是一封飞鸽传书。这只有短短六个字的信笺没有落款,笔迹却很熟悉:那是嫂子裴毓秀的字迹。
萧锋今年八岁了。他小的时候体弱多病、孱弱得跟个小鸡仔儿似的,最近两年病好了,人也跟着健康了起来,一张小脸儿也是出落得愈发漂亮,只不过倒是没了混血模样、越长越像秦人了。
“爸爸!”又是好几年没见着沈长河,这孩子倒是个不认生的,小动物似的飞奔着扑到他怀里,力气大得像头小牛,撞得沈长河一个趔趄:“我想你啦!”
“……”沈长河扯了扯嘴角,想抱抱他,可又担心裴毓秀会因此虐待他,只得冷淡地“嗯”了一声,连行李都来不及带就神色匆匆地直奔何伯住处。何伯看着也见老了不少,老眼昏花地眯着眼打量着他,半晌才认出来:“哦,是少爷啊……”
“何伯。”沈长河叫得亲切,亲自扶他坐了起来,垂下头取过桌案上的杯盏,想喂他喝药。没想到,下一秒却被何伯抬手拦了下来:“我不喝。”
声音又哑又难听,像是刀片刮在铁皮一样刺耳。他那张满是烧伤的老脸平静祥和,忽然之间就说了这么一句:“少爷,有一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沈长河手上动作不停,强硬地把盛了药汤的匙子递到他嘴边:“何伯,先不说别的,把药喝了吧。”
“我是你的仇人。”
何伯坚持说了下去:“我曾经是燕国皇帝燕何,和你的母亲斗了半辈子,没斗过,所以我找到了你。”
他一字一句道:“你的毒瘾,是我在你日常饮食里下的。我想杀了你——让你替你母亲受尽病痛折磨之后,再去死。”
“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