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元白恍然,他本应该生气,但只觉得失笑,在薛远背上埋着头闷闷地笑了起来,“薛九遥,丢不丢人?”
“丢人,”薛远正儿八经地点了点头,“圣上不知道,臣每日在营帐前头晒着裤子的时候,营帐前来来往往的人都在背地里笑话臣。”
“笑你打仗都是色心不改?”
“笑臣心中竟也有可想的人,”薛远,“没人相信北疆那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薛九遥也会有连洗半个月裤子的一天。”
顾元白撩起眼皮瞧瞧他的后脑勺,眼皮又耷拉了下去,不说话了。
“也有其余的将领问臣,问我心中是不是有了人,”薛远的声音悠悠,好似是从北疆传来一般,些微的失了真,“您说臣会怎么说?”
顾元白张张嘴,“实话实说。”
薛远笑了几声,喉间震震,“臣也认为该如此。”
“圣上,不若臣说一句,您也说一句,”薛远突发奇想,微微侧过脸,鼻梁高挺,“臣心中确实有人,您心中可有没有人?”
顾元白手指动了动,“没有。”
薛远:“臣就知道。”
他抬头挡住头顶垂下的树枝,山脚就在眼前,后方的众人声响也跟着变得近了起来,这条路快走到尽头了。
“连朕心中有没有人你都知道,”顾元白的语气懒懒,“那你说说,朕心中最烦的人是谁?”
“我。”薛远乐了。
顾元白勾起唇角,哼笑一声:“薛将军,不错。人贵在有自知之明。”
“那臣也想让圣上猜一猜,”薛远语气平平淡淡,“圣上,您猜猜臣心中的人是谁?”
春风从绿叶婆娑间窜过,转转悠悠,打着圈的吹起了顾元白的衣袍,吹向了薛远。
日头渐好,万里无云,今日真是一个绝佳的好天气。
良久,顾元白道:“我。”
“你的心上人是我,”顾元白的手指又动了一下,“你喜欢我。”
“不错,圣上,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薛远低笑,“但说错了一点儿,臣是好喜欢你。”
明月昭昭,大江迢迢,那么多的心悦你。
*
马车入京后,田福生提醒了顾元白,该去和亲王府看一看了。
看得自然是和亲王有没有将和亲王妃照顾得好。除了少数几个人,宗亲大臣们可不知道和亲王是先帝在兄弟府中抱养的养子,顾元白乐得他们不知道,如今和亲王妃的这一胎,不管是男是女,都是下一辈的长子长女,都能安了人的心,顾元白很是欢喜,觉得和亲王应当比他还要欢喜。
但进了和亲王府之后,府中却比顾元白想象之中的要冷清许多。
有人神情不对,想要提前进去通报主子。顾元白面无表情地扬起了手,身后的侍卫快步上前,将想要去通报的人钳制住。
王妃怀了孕,自然顾不上照顾府中,顾元白看着路边花草中干枯的冬花,转了转玉扳指,但也不应该是如此这般荒凉。
“和亲王在何处。”沉声一问。
战战兢兢的下人小声道:“在书房之中。”
顾元白每走一步,脚底都会敏感地感觉到疼痛。他压下这些疼,不急不缓地走到了书房前,看守在此处的护卫脸色骤然一变,正要进门前去通报和亲王,就已被张绪侍卫长带人将其压下,无法动弹半分。
顾元白看着这书房木门,右眼皮猛得跳了一下,他揉揉眉心,推门走了进去。
书房里一览无余,没有和亲王的影子,顾元白看了一圈,才看到还有一个内室,他抬步,率先朝着内室走去。
内室之中有床铺被褥,床铺之上果然睡着一个人。顾元白上前一看,正是面色消瘦良多,因此显得阴沉非常的和亲王。
顾元白皱眉,正要叫人,余光不经意往周边一瞥,却猛然顿住。
只见床尾不远处的一面墙上,上头挂着一个同他身高无二的一副长幅画卷,画卷之中的人明眸善目,淡色的唇角含着几分病气缭绕的笑意,发丝湿透,衣衫从肩膀滑落一角,露出一侧圆润白皙的肩头来。
肩头半遮半掩,体面的笑也变得有了几分绮丽滋味。
画中的人正是顾元白。
顾元白的回忆一下子飞梭,想起了他穿越到大恒之后第一次见到和亲王的场景。
盛夏,被夺了兵权的和亲王怒火冲冲地冲进了宫里,冲到了正在泡水消暑的顾元白面前。顾元白听到了响动,他穿上衣衫起身,还未整理好衣物,和亲王已经到了面前,束发高扬,俊气的脸上怒火高涨,“顾敛——!”
那年顾元白朝他微微一笑,客客气气道了一声:“兄长。”
顾元白倏地握紧了手,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太阳穴一鼓一鼓,额上青筋起伏,正是当年和亲王的怒发冲冠之态。
薛远跟在身后,他瞳孔紧缩,猛得关上了内室的门,哐当一声,众人被关在内室之外。
和亲王被这声音惊醒,骤然翻坐起身,阴翳瘦削的脸上还未升起怒火,就见到了站在画前的顾元白。
他陡然一惊,全身血液如被冰冻,彻底僵在了床上。
第121章
顾元白突然动了。
他快步走到薛远面前,倏地拔出了薛远腰间的佩刀。
大刀寒光反在和亲王的脸上,顾元白怒火滔天,脑子发胀,五脏六腑都好似移了位的恶心,他咬牙切齿,“朕杀了你!”
薛远胆战心惊地拦住他,握着他挥舞着刀子的手腕,生怕他伤到了自己,“圣上,不能杀。”
顾元白听不进去。
即便他知道他与和亲王非亲兄弟,但那也是有血脉的关系,无论是以前的顾敛还是现在的顾元白,都将和亲王当做亲兄弟在看,那是当了二十二年的亲兄弟!
圣上双眼发红,他的呼吸粗重,胸腔喘不过来气,仍然死死盯着和亲王:“顾召——!朕要杀了你,朕一定要杀了你!”
顾元白大脑闷闷地疼,阵痛,针扎一般毫不留情,手气到颤抖,长刀也在发抖。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和亲王的手也在抖。
他看着顾元白的眼神,那里面的杀意像把刀一样的刺入和亲王的心。满心的污泥被扎的滴血,和亲王梦中最害怕的一幕,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他只能僵住,说不出一个字,愣愣地看着顾元白,由着惶恐遍布四肢。
顾元白知道了。
知道他这个兄长对他存的肮脏心思了。
薛远顺着顾元白的背,缓缓将人搂在了怀里,柔声低哄,“圣上,你的身子刚好,不能生着气。若是难受就咬臣一口,好不好?”
顾元白的身子颤抖,薛远趁着他不注意,连忙将他手中的大刀夺下。
余光瞥过和亲王时,嘴角讥笑,眼底划过冷意。
和亲王看着他们二人的亲密,只觉得一股腥味从喉咙里冒出。他攥着胸口前的衣服,难受得心口痛,还是看着他们不动。
他从来没想过拉顾元白下水,顾元白不该喜欢男人的啊。他藏得那么深,压抑地这么厉害,就是想让顾元白干干净净的活着,薛远怎么敢?
顾元白埋在薛远脖颈中,良久,才止不住了被气到极点的颤抖。他攥紧着手,哑声道:“把他带出去。”
*
和亲王被薛远直接扔了出去。
以往的天之骄子狼狈地伏趴在地上,英姿碎成了两半。和亲王双手颤着,费力地在青石板上抬起身体。
王府中的人想要上前搀扶,薛远刀剑出鞘,道:“你们的王爷喜欢趴在地上,不喜欢被人扶。”
这一句话,都要经过许久的时间才能被和亲王僵化的大脑所听见,和亲王盯着薛远的鞋尖,在所有奴仆的面前,咬着牙,发抖地站了起来。
顾元白从薛远身后走出了书房。
圣上凝着霜,眼中含着冰,他的目光在周围人身上转了一圈,道:“拿酒来。”
片刻后,侍卫们就抱来了几坛子的酒。顾元白让他们抱着酒水围着书房洒了一圈,而后朝田福生伸出手,“火折子。”
田福生将火折子引起火,恭敬递给了顾元白。
顾元白抬手,袖袍划过,就那么轻轻一扔,火折子上的火瞬间点燃了酒水,火势蔓延,转眼包围了整个书房。
泛着红光的火焰映在顾元白的脸上,将他的神情显出明明暗暗的冷漠。和亲王脸色骤然一变,他想也没想的就要冲入书房之中,但转瞬就被数个侍卫压倒在地。和亲王表情狰狞,哀求道:“顾敛,不能烧!”
他奋力挣扎着,手背上的青筋凸起,几个侍卫们竟差点按不住他,“和亲王,不能过去。”
顾元白终于低头看向了他,牙缝紧紧,“顾召,你还想留着吗?”
他一旦气愤,便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无力。顾元白深呼吸一口气,移开眼,直到书房的火势吞噬了整个内室,直到王府中的所有人都被火势惊动。他才转过身,就要离去。
月牙白的袍脚上,金色暗纹游龙,每动一下便是戾气与威势凶猛。和亲王伸手,还未拽住这蜿蜒游走的金龙,薛远就将顾元白轻轻一拽,躲开了和亲王的手。
顾元白从他身边毫不停留地走过。
未走几步,就遇上了被丫鬟搀扶着走来的和亲王妃。
和亲王妃腹中胎儿已有七八月份之大,但她却有些过了分的憔悴。手腕、脖颈过细,脸色苍白毫无血色,唯独一个肚子大得吓人。
王妃看了一眼顾元白,又去看圣上身后那片已经燃起大火的书房,看着看着,就已是泪水连连。
像是卸了什么重担,久违地觉出了松快。
顾元白见到她,唇角一抿,“御医,过来给王妃诊治一番。”
随行的御医上前,给王妃把了把脉。片刻后,御医含蓄道:“王妃身子康健,只是有些郁结于心,切莫要多思多虑,于自己与胎儿皆是有害。”
王妃拭过泪,“妾知晓了。”
顾元白沉吟,道:“能否长途跋涉?”
御医一惊,“敢问圣上所说的‘长途跋涉’,是从何处到达何处?”
“从这里到河北行宫处,”顾元白眼眸一暗,“在行宫处好好休养生息,也好陪陪太妃。”
御医还在沉吟,王妃却是沉沉一拜,铿锵有力道:“妾愿去行宫陪陪太妃,那处安静,最合适养胎,妾斗胆请圣上恩准。只要妾路上慢些,稳些,定当无碍。”
御医颔首道:“王妃说的是。”
“那今日就准备前往行宫吧,”顾元白重新迈开步子,“即日起,没有朕的命令,和亲王府中的任何人,谁也不准踏出府中一步。”
和亲王府彻底乱做一团。
*
等和亲王妃坐上前往行宫的马车离开府邸后,府中的一位姓王的门客,推开了和亲王的房门。
“王爷,”王先生点燃了从袖中拿来的香,忧心忡忡道,“王府已被看守起来了。”
良久,和亲王才扯了扯嘴角,“你以往曾同本王说过,说圣上很是担心本王。本王那会还斥你懂什么,怎么样,如今你懂了吗?”
王先生沉默。
和亲王深吸一口气,闻着房中的香料,恍惚之间,好像看到了顾元白站在他的面前,居高临下瞥了他一眼,随即嗤笑开来,道:“我的好兄长,如今你怎么会这般狼狈?”
“还不是因为你?”和亲王喃喃,幻觉褪去,他挫败地揉了揉脸。
王先生瞧了一眼已经燃尽一半的香料,叹了口气道:“王爷,府中的香料已经所剩不多了。”
和亲王忡愣片刻,“私库中的东西还有许多,你自行去拿吧。若是能换到那便换,换不到就罢了,本王不强求。”
王先生眼中一闪,“是。”
*
回宫的一路,顾元白阴沉着脸不说话。
薛远劝道:“圣上不能杀和亲王。”
“我知道,”顾元白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之中,“他竟然敢——”
薛远握住了他的手,拨开他的指甲,心中也是冷笑不已。
怪不得和亲王对他的态度总是敌对而古怪,身为顾元白的亲兄弟,对顾元白竟然生出了这样的心思,先帝要是知道,都能被气得生生从棺材板里跳出来。
“这样的人,就应当是砍头的大罪,”薛远道,“谁敢对圣上起这样大不敬的心思,谁就得做好没命的准备。”
顾元白从怒火中分出一丝心神,抽空看了他一眼。
薛远面不改色道:“这里头自然不算臣。”毕竟他是同老天爷求过亲的人。
说了几句话逗得顾元白消了火气之后,薛远又看了看顾元白的脚,抹了抹药,见还是红着,没忍住轻轻挠了几下痒,叹口气,不知是喜还是忧,“怎么就能这么嫩。”
顾元白抽回脚,薛远跟着坐在了他的身旁,手臂搭在顾元白的身上,谆谆善诱,“圣上,和亲王这样的人脸皮太厚,忒不要脸。你若是难受,那就把气撒在臣的身上。不然您要是心中还想着和亲王,和亲王指不定会多么欢喜。”
“你说得没错,”顾元白神情一凝,冷着脸道,“朕不会再想此事。”
薛远勾起笑,摸了摸圣上的背。等下车的时候,更是率先跳下马车,撩起袍脚单膝跪在车前,拍了拍自己支起的左腿,朝着圣上挑起了俊眉。
“圣上脚嫩,别踩着脚蹬,踩着臣的腿,”薛远道,“臣绝不晃悠一下,保证稳稳当当。”
顾元白站在马车上看他,皱眉:“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