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劲。
孔奕林指着领头人道:“爷,那位就是西夏的二皇子。”
顾元白点头:“我看到了。”
西夏二皇子的面容看不甚清,衣着却是普普通通。他在马背上微微驼着背,一副被大恒百姓们看得怯弱到不敢抬头的模样。
他与西夏七皇子李昂顺,如此一看,当真是两个极端。
“皇子软弱,那这些跟来的大臣们可就厉害了,”孔奕林微微凝眉,“爷,咱们可要做什么准备?”
“该做的都已经做了,看看他们要做什么吧,”顾元白皱眉,从百姓之中退了出去,“上前瞧瞧,看看他们除了我要的东西之外,还带来了什么。”
等顾元白带着人看完了西夏带来了多少东西之后,他与孔奕林对视一眼,彼此的神情上却没有半分欣喜之色。
回宫的马车上,孔奕林低声道:“我与诸位大人们原想让西夏将赔款数目分为三批,三年之内分次还清。没想到他们如今一口气就拿了出来,除此之外,还多加了许多的赔礼。”
顾元白沉默地颔首。
说不清是好还是不好,拿到赔款自然是好事,但顾元白原本想的是用这些赔款来让西夏受些内伤,结果事出反常,有些超出他的意料。
一路行至皇宫,在皇宫门前,驾车的奴仆突然停下,外头传来田福生疑惑的声音,“咦,褚大人,你跪在这里是做什么?”
顾元白眼皮抬起,打开车窗。
褚卫跪在皇城之外,寒风中已是发丝微乱,鼻尖微红,他抬头看着马车,眼中一亮,如看见救命稻草一般着急地道:“请圣上救臣四叔一命!”
*
褚卫的四叔便是褚议,那个小小年龄便叫着褚卫侄儿的小童。原是这个小童受了风寒,风寒愈演愈烈,最后已有昏沉吐血之状,褚府请了诸多大夫,却还不见病好。褚卫心中一横,想到了太医院的御医,便跪在了皇宫门前,想要求见皇上。
皇宫出来的马车又多了一辆,调转了头,往褚府而去。
褚府周边也是朝中大臣的府邸所在,皇宫中的马车一到,这些府邸就得到了消息。府中的老爷换了身衣服,扶着官帽急匆匆地前去拜见圣上。
“无需多礼,都回去吧,”顾元白下了马车,转身道,“田福生,先带着御医进府给议哥儿看病,人命关天。”
褚卫的眼瞬息红了,他掩饰地垂头,“臣多谢圣上。”
顾元白瞧着他这模样,不由叹了口气。
褚府的人想要来面圣,也一同被圣上婉拒了。圣上身子骨弱,怕染了病气,并没有亲自去看那小童,只是让人传了话:“专心照顾好议哥儿。”
褚夫人闻言,道了声“是”,也跟着泣不成声。
褚卫没有离开,坚持要陪在圣上身旁。圣上便带着人在庭院之中走走转转,等着御医前来禀报消息。
孔奕林瞧见褚卫出神的模样,低声安慰道:“褚兄莫要担忧,太医院中的御医医术出神入化,必定会药到病除,化险为夷。”
褚卫收起眉目间的忧愁,勉强点了点头。
顾元白正好瞧见褚卫这幅神情。圣上无奈一笑,对着孔奕林道:“亲人危在当前,做起来哪有说的那么简单。”
褚卫被圣上这一看,倒是回过了几分神,他再次行礼道:“臣谢圣上救臣四叔一命。”
顾元白扶起他,握着褚卫的双手拍了拍,笑着道:“褚卿,你是家中的独子,这时更要担起责任,切莫要慌。宫中的御医向来还算可以,且宽心一二。”
褚卫的手蜷缩一下。
他的唇上因为这些日子的焦急已经起了些细碎的干皮,如明朗星辰的如玉面容染上了憔悴的神色,但仍无损于他的俊美,只消融了些许将人推之于外的尖冰。
“圣上,臣……”褚卫嘴唇翕张,良久,才艰难地道,“臣……”
他不知哪来的勇气,突地将手抽出,而后在下一刻,又反手握住了圣上的手。
“臣这几日寝食难安,找了许多备受推崇的大夫,却总是没什么用,”褚卫心中激荡,强忍着低声道,“臣不知为何,早就想起圣上,总觉得圣上能救四叔一命。可家父不愿劳累圣上,臣也不想拿这等小事来让圣上费心。”
褚卫眼眸低着,看着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这好似是君与臣,又好似是某种见不得人的心思探出了苗头。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可臣后来实在着急,便自行去找了圣上,还望圣上原谅臣慌乱下的无礼举止。”
顾元白自然地抽出了手,笑眯眯道:“褚卿,安心罢。”
傍午时,御医从褚议的房中走了出来,褚府之中的长辈跟在身后,神色轻松而疲倦,褚卫一看便知,这是小四叔有救了。
既然没事,顾元白便从褚府中离开了。侍卫长扶着圣上上了马车,孔奕林正要跟上,突然转头一笑,对着褚卫道:“褚兄,慎言,慎行,慎思。”
褚卫眉头一跳,同孔奕林对视一眼,突然之间便冷静了下来,“法无禁止即可为。”
孔奕林讶然,好像重新认识了褚卫似的,他将褚卫从头到尾看了一遍,随即笑着上了马车。
两辆马车悠悠离开,褚卫站在原地半晌,才跟着了父母的脚步,转身回了府中。
*
这一件小事很快就被顾元白忘在脑后,但褚府的左邻右舍倒是没忘,非但没忘,还自觉地将圣上仁德的举动讲给了同僚去听,感叹圣上爱民如子,恨不得用毕生才华将圣上夸上天去。
顾元白这一日用了晚膳之后,照常带着两只狼去散一散步。但这两只狼今日却有些莫名其妙的兴奋,拽着顾元白的衣衫就将他往城墙边带去,城墙边的守卫们看到狼就让开了路,顾元白无奈道:“你们又是想要做什么?”
两只狼自然是回答不了他的话的,但城墙外头的口哨声却代替它们回答了顾元白的话。
顾元白眉头一压,“薛远。”
墙外的口哨声停了,薛远咳了咳嗓子,正儿八经道:“圣上。”
顾元白虽好几日未曾见到他,但一听到他的声音还是心烦,当下连话都懒得回,转身就要走人。
两只狼呜咽地拽住了顾元白的衣衫。
城墙外头的薛远也听到了两只狼的撒娇声,他又咳了一声,瞧了瞧周围没人,压低声音道:“圣上,过几日就是上元节了。”
上元节正是元宵节,那日夜不宵禁,花灯绚丽,长街拥挤,百姓们热热闹闹的看花灯走夜市。这一日也是大恒的年轻男女们相会的日子,是古代的情人节。
薛远道:“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正是在元宵宫宴那日。”
他顿了顿,然后声音镇定,又好似有些发紧地道:“圣上,今年不办宫宴,您不如跟臣出去走一走?”
顾元白心道,来了,又来了,薛九遥,你现在这幅紧张模样是装给谁看?
他揉了揉额角,伸脚轻踹了两只狼一脚,恶狠狠道:“放不放开?”
两只狼垂着尾巴耷拉着耳朵,却怎么也不松嘴。
顾元白拽不过它们的力道,身后的侍卫迟疑片刻,道:“圣上,要不臣等将这两匹狼带走?”
“带走吧。”顾元白点头之后,这两只狼就被缚住了利齿带离身边,他还没有走,但外头的薛远急了,又叫了一声:“圣上!”
顾元白懒散回道:“怎么?”
薛远:“您怎么才愿意同臣在上元节那日出来?”
顾元白无声冷笑,“薛九遥,朕问你,你在朕这里算个什么东西。”
“圣上的东西,”薛九遥立刻接道,“圣上说什么就是什么,圣上不让臣做什么臣就不做什么。圣上,您若是上元节不想要出去,那臣是否可以请旨入宫陪侍在侧?”
薛远自从位列将军之位后,他就不是从前那个殿前都虞侯了,和褚卫一般,同样是无召不得入宫。
守卫城墙的禁军从未见过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脸上不敢有丝毫表情,眼睛却不由睁大了一瞬。
这位名满京城的将军,怎么是、怎么是这样的一个人!
第113章
顾元白道:“滚进来。”
弹指间的功夫,高大的城墙上就跳下来了一个人,守城的禁军下意识朝他举起了手中长枪,又连忙朝顾元白看去。
顾元白揉揉眉心,跟禁军道:“把他压到城门处,让他从宫门进宫。”
等薛远重新见到圣上时,已经是在宣政殿中。
圣上刚刚用完饭,一会便要去沐浴,此时瞧见薛远来了,眼皮松松撩起一下,又重新垂落在奏折之上。
薛远瞧着顾元白就笑了,规规矩矩地行完了礼,“圣上,上元节那日,臣能不能先给定下来?”
他话音未落,迎头便接住了砸来的一本书,薛远抬头看去,圣上面色不改,又重新拿起了一本奏折。
薛远无奈笑了,“圣上,您怎么才愿意给臣一个机会?”
顾元白道:“先说说你今天为什么要来见朕。”
薛远闻言,将书合起来递给了田福生,老老实实地道:“臣听闻了圣上前几日去了褚府的事。”
顾元白“嗯”了一声,让他继续说。
“臣知道之后就去了褚府一观,”薛远道,“发现褚卫大人手上的十指还完好无损。看样子圣上对褚大人的这一双手喜欢极了,也是,这一双能给圣上画画的手,谁不喜欢?”
顾元白突然问道:“你给朕雕刻的木像呢?”
薛远顿时卡了壳,咳了几声,道:“上元节那日给圣上。”
“两日又两日,薛九遥,你若是不会雕像那便直言,倒也不必如此拖延,”顾元白无声勾唇,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心中遗憾那两只狼为何没咬掉褚卿的手指?”
薛远客气道:“哪里哪里。”
顾元白乐了,闷声笑了起来,只是笑了片刻就觉得手脚无力胸口发闷,他停了笑,不由自主皱起了眉。
薛远已经快步冲到了他的面前,双手不敢碰他,小心翼翼道:“圣上?”
顾元白握紧了他的手臂,慢慢坐直了身,“我近日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手脚无力。往常笑得多了也无什么事,现在却不行了。”
薛远心中升起一股恐慌,他回过神,强自冷静:“御医怎么说?”
“疲乏。”
顾元白道。
薛远将他耳边的发丝理好,顾元白闭了闭眼,觉得好了些,“朕每日觉得手脚无力时,都是在御花园散步回来之后,回到殿中不过片刻又恢复了力气,甚至精神奕奕。御医说的想必是对的,只是身子不走不行,一直坐在殿中,岂不是也要废了?”
“说的是。”薛远低声附和,但眉间还是紧皱。
田福生的事都被薛远抢着做了,老太监只好看看外头神色,道:“圣上,该沐浴了。”
薛远压下担忧,脱口而出道:“圣上,臣给您濯发。”
殿中一时静得不发一声,顾元白突然笑了,“那就由你来吧。”
*
泉殿中。
顾元白仰着头,一头黑发泡在泉水之中,随着波纹而荡。薛远握着他这一头如绸缎般顺滑的黑发,喜爱不已,“圣上的每一根头发丝在臣这里都价值万金。”
顾元白闻言,顺了一根头发下来,将这根发丝缠在了薛远的手腕之上,“万金拿来吧。”
薛远心道,小没良心的。
他从怀中拿出了一枚翠绿玉扳指,戴在了顾元白的拇指上,“圣上,这东西就是用万金买来的。”
没忍住多说一句,“您可别在弄丢了。”
这个“丢”字让顾元白有些心虚,抬手看了一下,玉扳指还是从前的那般模样,绿意凝得深沉,这玉扳指即便不值万金,如今也不同寻常了起来,因为它从皇宫滚去了北疆,又从北疆滚回了皇帝的手上。
既被鸟雀带着飞起来过,又见识到了行宫湖底的模样,见识了北疆淹没长城的大雪,万金,万金也买不到这些见识。
顾元白是个社会好青年,不白白占人便宜,于是又捡起一根脱落的发丝,缠在了薛远的另一只手腕上,“两根,赏你的。”
薛远乖乖让他系上,“圣上,上元节您就不想出去看看?”
顾元白闭着眼睛,躺在榻上不动,“说说外头有什么。”
薛远张张嘴,却也不知道说什么。他自幼离开家,常年征战之后该忘的都忘得差不多了,去年宫宴结束,直接就回了府,哪里知道闹市上能有什么。
但他担心这么一说,顾元白就不跟他出去了,于是含糊道:“很多东西,数不清。”
顾元白道:“什么?”
薛远更加含糊,“什么都有。”
“朕没听见,”顾元白蹙眉,勾勾手指,“到朕耳边说。”
薛远伏低身体,正要说话,热气却喷洒到了顾元白的耳边。他不由地看了眼圣上的耳朵,圣上平躺在美人榻上,只穿着一身单衣,从耳侧到脖颈,俱是一眼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单衣遮掩在脖颈之下,修长的脖子泛着白莹莹的光,衣口有个微微的起伏,好似只要轻轻拨弄,就能再顺着看下去一般。
薛远想说的话全都忘了。
热气混着湿气,就如同那夜薛远品尝顾元白的耳珠一般,顾元白不动声色绷直了腿,打算让薛远也尝尝他那夜不上不下的罪。
“薛卿,”似笑非笑,“说话。”
“臣……”薛远张张嘴,身子低得更近,每说一个字都好像能碰到圣上的耳朵,多说一个字就能吃到嘴里一般,声音沙哑,“上元节的时候,街市上有许许多多的吃食,圣上上次吃的驴肉火烧也会有,我们可从路头走到路尾,想吃什么臣就给您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