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为重要的是,这段栈道的末端是一段人工开凿的秘密通道,直通北关城内。
这条暗道据说是楚恒帝时期,奉命驻兵北关的慕容氏先祖派人开凿的。此前北狄军已破了北关城直打到朔州去,是慕容氏力挽狂澜,以骄兵之计使北狄连连败退,退出了北关城。但当时国内动荡,恒帝根基不稳,急需一场胜仗来稳固地位。
慕容氏便趁北狄围城之际,从城内小安山开始向东挖掘地道,直通城外高兰山。大军不眠不休近半月方才粗粗打通地道。休整过后,慕容氏便通过这条地道输送兵力,秘密离开黑风岭,抢先抄了北狄大后方。而后大开城门,同北狄决斗。
据说那一战北狄近乎全军覆没,虽然慕容氏损失也不小,但这一战下来,北狄胆寒,元气大伤,直接退回草原深处去了。此后百多年,虽有北狄犯关时候,但境况大不相同,将领只需固守关城不叫北狄人入关便可。是以黑风岭那条栈道便渐渐被人遗忘。
直到楚末战乱,北狄再犯边关,慕容雄无意中从先祖的手札中发现了这条密道,便利用此密道又将北狄人打回老家去了。
但眼下被北狄人获知了这条密道,而北关城内的卫家军却毫不知情。
今冬天气异常的冷,守着下半夜的士兵更是又冷又困,不住的搓着手跺着脚都驱不走入骨的寒气。
“这天儿可真是怪,才刚入冬就这么冷了,今年可有的熬了。”士兵甲抱着银枪一边往手上呵着气一边抱怨。
士兵乙道:“冷也总比没命强,再冷些这仗就没法打了。”
“说的也是——诶?”士兵甲忽然探头往小安山瞧了瞧,那边黑布隆冬,寒风一吹,卷起树上残雪,雪雾迷蒙,视线便更加模糊了。他揉了揉眼,道:“你有没有看到什么黑影?”
士兵乙也跟着眯眼看去:“哪来的什么黑影,你眼花了吧。”
士兵甲一边蹙着眉一边扭头看,总觉得不太对,他用胳膊肘怼了怼士兵乙:“我们还是去看看吧。”
士兵乙打了个哈欠,缩着脖子点了点头:“行,多走走还能暖和暖和。”
二人在寒风中缓慢的向小安山逼近,在靠近小安山一丈的距离忽地顿住脚步。士兵乙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低声道:“好像真有声音。”
二人握紧手里银枪,将枪尖对准前方,小心向前迈步。忽地从斜刺里闪出一个人影来。长刀在铺满山的积雪映衬下闪着慑人的寒芒,紧接着,两道热血喷溅而出,只在地上留下两道鲜红的印记。
与此同时,北燕军都尉派来报信的军士才见到关城守将唐贺。
唐贺听那军士来报,约莫估算了路程和时间,当即眉头一皱:“恐怕来不及了。听我军令,一营全部将士速速前往小安山,务必拦截北狄军士。二营将士全力守住北城门。关城内戒严,务必剿杀所有冲进城中的北狄军。”
这时忽然有个副将道:“唐将军,三公子还在兰城。”
唐贺眼皮一跳。
卫家军虽夺回了兰城,但实际上兰城并无任何军事价值。只有一个小城楼可以据守,挡挡那些打草谷的散兵倒还可以。真遇上大军,兰城几无防守之力。再加上卫家军兵力捉襟见肘,所以卫儒并未在兰城安置太多守军,只留两千兵将守城。一旦北关城示警,这两千人也可作为驰援的机动部队。
此前卫儒一直担心卫昭不能及时抵达,战事要拖延至来年春日。没想到卫昭动作很快,时机正好。于是卫昭奉卫儒之命,留下三千卫家私军交给唐贺,共同守城。其余人马皆随卫儒前往野狼沟。
卫昭多年不见父亲,便亲自率军入兰城,又亲自目送父亲率军离去。本打算留宿一晚次日再回北关城的,却不想竟碰上这事。
斥候道:“唐将军请三公子速回北关城。”
狂风席卷而来,厚重的毡帐帘子被风鼓起,细碎的雪花在夹缝中疯狂涌入。伴着风声而来的还有隐隐的沉闷的鼓点声,像气势滚滚奔腾而来的千军万马。
卫昭掀开帘子,寒风扑面而来,在耳边交错呼啸。笼罩在夜色下的群山就像没入深潭的黑龙,硕大的身躯晃动着,大地也跟着震颤起来。
他漆黑的眸子里映着漫天飘扬的雪,仿佛一潭深不见底的湖。
“来不及了。”
不冷不淡的语气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如坠冰窖。
大地轰鸣,鼓点声愈来愈近,直到远处掀起一排排犹如滔天巨浪的雪幕,雪幕之中的骑兵挥舞着长刀,声嘶力吼着冲兰城奔袭而来——
第207章
“不能回北关城。”卫昭掷地有声。“就算回去,也不能以这种方式。临阵怯敌而逃,非卫家军之军魂。北关城内尚不知何种境况,我们若就这样跑回去,只会动摇军心。”
他看向斥候,问道:“那北燕军当真说了完颜鸿欲出关迎敌?”
斥候道:“他确是如此说。”
卫放道:“完颜鸿奸诈,未必可信。他可还想着投敌呢,怎么会突然改了主意。”
卫昭冷嗤:“并非是完颜鸿改了主意,而是他手下的兵让他不得不改变主意。说起来余夫人倒是技高一筹。今冬天寒,山上的日子只会更难过,又是背井离乡。将士们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各有心思。不然的话怎么会有人偷跑回去,还助慕容氏夺了燕州城。”
“他们的军心已经不稳了,如果完颜鸿强硬出关投敌,势必引起哗变。只怕那时头一个死的就是他。趁着将士们还有些热血的劲头弃暗投明,还能叫人高看一眼,那些将士们兴许还会死心塌地跟着他。只要笼络了人心,未必不能重头再来。相比之下,尹士均那个真小人还是比不上他外甥这个伪君子。”
韩文辉道:“就算完颜鸿只是做做样子,哪怕他大军不动也等于是不给北关城添乱,北关城还是能缓解不少压力的。北狄欲入关,走兰城是最近的。我们这点兵马只怕还不够他们塞牙缝的,还是该尽早撤离,保全力量。虽杯水车薪,总比硬抗着全军覆没好。”
“韩大哥说的是。”卫昭漫不经心的扣好护腕,声音却泛着几分冷:“只是就这么走了,倒像咱们怕了北狄似的,实在有损卫家军威名。”
“可我们只有两千人啊少爷!”卫放生怕这祖宗又起什么幺蛾子。
卫昭轻飘飘瞥了他一眼,召来兰城守将,问:“您也是卫家军老将了,这段日子一直同我爹在前方作战。依您所见,古扬是个什么样的人。”
守将略一忖度,道:“古扬是原北狄汗最宠爱的小儿子,为人狂妄自大又骄横跋扈,但力气极大,十分勇猛,行军布阵时有些急功近利,本是个好对付的人物。奈何索朗另行委派了个军师,沉稳谨慎,又颇有谋略。古扬对他很是敬服,近几次作战也收敛许多,但也更难对付了。”
卫昭双眸微阖,聆听越来越逼近的声浪滔天的马蹄声,再睁开眼时,眼底一片清明。
他语调冷淡,却透着几分不容抗拒。
他对守将道:“我需要五百人留下。”
留下就是字面上的意思,留守兰城。
守将似乎已洞悉了卫昭的意图,拱手道:“谨遵三公子号令。”
卫昭缓缓开口:“将城门大开,城墙上多插旗帜,军士伏于城墙,其余人皆四散在城内各处埋伏。那军师与我爹交过手,当熟悉我爹的作战方略。他见城门大开,一定会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城内有埋伏。”
“出于谨慎,大军或许会绕路往北关城去。如此是最好不过,既能保全兰城的守军,又能拖延北狄大军步伐,给北关城留下一定时间。但若他们硬闯兰城,城内埋伏的五百军士也能拖上一拖。只要唐将军将关城内平定了,北狄大军短时间内必打不过去。”
守将忙拱手道:“请三公子放心,属下必当尽全力拖延北狄军。”
这就是说他会留下负责兰城调度,让卫昭先行撤离。毕竟他是兰城守将,他比卫昭更熟悉城中情况。当然,守城也是他的责任。
卫昭默默注视了他片刻,垂下眼眸轻轻‘嗯’了一声,接受了守将的好意。
并非是他惜命,而是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拜别守将后,卫昭当即率军冲出兰城,在十里外停下马,望了眼被马蹄卷起的千堆雪,北狄大军就快到了。
卫放这时问道:“少爷,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兰城回不去,北关城回不去,高兰山上还有完颜鸿的兵马,他们若去那就是羊入虎口。
卫昭握着缰绳,他目光掠过卫离看向韩文辉:“韩大哥当真要加入卫家军么?哪怕,哪怕……”
韩文辉目光灼灼:“毕生所愿,还请成全。”
卫昭朝他微微点头,满腹心绪蓬勃,说出口的却只有一个字:“好!”
卫放左看看右看看,挠着头有些郁闷道:“少爷和韩大人又在打哑谜,我们到底去哪儿啊?”
“野狼沟。”卫昭道。
兰城守将经验丰富,在北关城斥候到来时他便已派人前去城外打探,得知古扬率军八万冲关。
这是古扬全部的兵马,大军一动,野狼沟势必守备空虚。若是卫儒这等名将领兵,恐怕用不了一日便能收回野狼沟。到时大军回援,古扬这八万大军多半会被包了饺子,再也回不到草原去。
就算古扬能在卫儒回军前成功占领北关城,但身后还有燕州等城池驻军,再加上卫儒大军,前后将其困死在北关城里,切断粮道,城中无粮,军心必乱。不用攻自己就败了。
守将说那军师行事沉稳,这样的人绝不会断了自己后路,轻易全军出动。他们手里有北关城的防御图,必定以为此战十拿九稳,北狄朝中也会鼎力支持。古扬能全军出动而毫无后顾之忧,原因只有一个,野狼沟另有重伏。
北狄人骁勇善战,能领兵作战的不只古扬一个,手底下握着重兵也大有人在。新汗初登帝位,谁能立下更大的功劳,谁才能在今后更有话语权。
只要卫儒回不去,他们就能占据北关城继续蚕食北燕。
一千五百骑在浓重的夜色中飞快奔袭,在天将破晓之际终于抵达野狼沟。
野狼沟因常有狼群出没而得名,但那也是很久以前了。他们所在的这片区域几乎遇不到狼,据说狼群都迁移到更深的山里了。
野狼沟山高林密,大小沟渠纵横交错,地形复杂。素日倒有猎户在附近山上打猎,拿到兰城去换粮。如今北狄大军压境,野狼沟周围的百姓也都早早往更远的山里躲避战祸去了。
破晓的光尚有些昏暗,待雾气散去,阳光也没能透出来。笼罩旷野的苍穹像是蒙上一块灰蒙蒙的纱,压的人心里很沉,很沉。
卫放鼻尖耸动,血锈腥味随着冷风钻入口鼻,他下意识的动了动耳朵,倏然抬手指向东北方:“那边。”
卫昭抖了抖缰绳,马蹄嘶吼着扬起前蹄,激荡出阵阵碎雪。他不停的抖着缰绳,疯狂的扬鞭策马,马蹄有力的踏在地面上,带着凛然的气势,风驰电掣般直奔向前方落马坡。
厮杀和怒吼被肆虐的狂风撕的支离破碎,断断续续的传入卫昭耳中。他别无他法,只有拼力奔驰。
陷在重重包围中的卫儒早已精疲力竭。他的旧伤还未痊愈彻底,在无尽的厮杀中崩裂开,鲜血将厚重的铠甲浸透。
刀枪撞击的冷音揉碎在风雪里,周遭渐渐的变得安静,唯有杀伐能将坠入深湖的心撼动。
卫儒专注的挥舞着银枪,冷硬的枪尖穿透□□,热血穿透地上的银霜。
“——爹!”
声嘶力竭的喊声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恍惚间卫儒似乎又看到了盛京长街高楼上那探出半边身子冲他挥舞着手臂的身影。他投下的粉红色小荷包就系在腰间,三年驻军边关,任凭风吹日晒,那荷包都被保存的很好很好。
“阿昭——”卫儒低声喃喃,舞枪的速度愈发快了。
“阿昭在等我回家——”
始终保护在卫儒身边的卫昀却敏感的捕捉到远处奔袭而来的兵马,打头那穿着青衣的男子正是才见过不久的卫昭。
他双眸倏然放大,惊声道:“是三公子来了!”
卫儒循声望去,一颗心登时如临深渊。
卫昀急道:“不能叫三公子过来!”
卫儒猛然醒过神儿来,卫昭既然来了野狼沟,只怕北关城的形势会更严峻。
他没有想到北狄会孤注一掷,竟使乌达率军三万驰援野狼沟。野狼沟本就易守难攻,又被北狄占据紧要关口,卫儒血战一夜方才突破。只要将北狄人挡在落马坡外,野狼沟便算是守住了。只是他被乌达困在落马坡以北的山谷里,无法突围出去。
他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了。
卫儒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但很快这念头就被压了下去。若叫北狄人冲关,关内又不知有多少人死于战火。他是军人,军人的使命就是保卫家国。
他眼含热泪,和着血流入唇角,舌尖泛起一股苦涩腥咸的味道。万千情绪涌出,将喉咙压的生疼。
似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卫儒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去百丈崖!”
卫昭急急的勒住马,他看到被困在山谷里的父亲,恨不得这就纵马过去将父亲抢回来。
可他不能。
握着缰绳的手狠狠收紧,骨节泛着白,双眸氲起一层潮雾,渐渐变得赤红。
唯一还算清醒的韩文辉迅速看了看眼前形势,抬手指着西北方百丈崖,快速说道:“那里是制高点,抢攻下来撕开北狄包围圈,可以牵制乌达兵力,侯爷或有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