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召回了卫昭。”
宋茂礼捏着手里的棋子巴望着棋盘,从容淡定的落下一子,道:“那又如何。卫昭纵然占了朔北,他此时还不是只身在京。朔北尚未完全平定,他敢调动大军么。仅凭他带过来的五千兵马,就妄想勤王?笑话。”
“卫家军擅兵。卫昭既然敢带五千兵马回京,想必已有所准备。我们还是小心为上。”
宋茂礼就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所以相爷不妨底气足一些,往往背水一战都会收到意想不到的结果。我们逼宫成了,同朔北分庭抗礼,分这齐国半壁江山,徐徐图之,日后未尝不能成就大业。若不成……也不过是损了一副身骨罢了。”
陆鼎哼了一声:“宋先生倒是想得开。”
“我若想不开,早在二十多年前我就已经死了。我活着,能看到卫儒死了,这就够了。”
“本相倒是好奇宋先生为何如此恨卫儒。”
宋茂礼执棋的手一顿,他缓缓说道:“太久了,我忘记了。”
陆鼎看着他:“是忘记了复仇的本心吧,人总会被权力和欲望迷住双眼。”
秋风乍起,陆鼎伸手接下一片落叶,吟道:“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宋茂礼微微阖目,不再言语。
宣平十年十月初三,微雨。
禁军统领围了皇宫。
李淮想起当年他篡位时,也是如这般景象。他带人围了宣明殿,逼死了武帝,谋夺了皇位。
“只要皇上改立七皇子,本宫倒可留皇上一命。如若不然……”崔贵妃抬手一指,禁军便将那宫妃拖了出来。
“如果不然,本宫就一个一个的杀,杀到皇上同意为止。”
宫妃们都怕了,谁愿意去死呢。这种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尊卑贵贱,纷纷求皇上应了崔贵妃。
反倒是几位已经生过皇子的宫妃一脸淡然。因为无论如何,她们都不会活着,她们的儿子也不会活着。
眼见着殿内乱成一团,冯贵妃起身呵斥:“皇上还没死呢,你们这是做什么,想造反不成!”
那宫妃平素倒是怕冯贵妃的,这会儿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谁还当你是贵妃,便忍不住回嘴:“造反的可是崔家,同我有什么关系。你若真为皇上着想,那就让太子让位,让七皇子当太子,大家不就都能保住性命了!”
冯贵妃怒目而视:“蠢货!”
她走到殿中央,裙裾摇曳,华贵的衣饰愈发趁的她美艳动人,饶是年过三十,仍旧风姿不减,如明珠压海棠。
李淮目光沉沉的看着她,依稀竟从这美的张扬的女子身上看到了一丝淡蓝浅笑的身影。
她一向是张扬跋扈的,可此刻她的跋扈却风华万千。
他看着她伫立在众人眼前,抬手指着崔贵妃,高傲的扬起下巴,牵着一抹冷笑:“你以为逼宫造反是那么容易的么?你以为收买了禁军统领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么?戚武何在!”
铿锵有力的声音传遍大殿,随后传来一道沉稳坚定的回应。一个副将从殿外走来,殿门打开的瞬间,浓重的血腥味随风灌入殿内,宫妃们抬眸看去,便见殿外遍地尸身,血流成河。
那副将大踏步走进殿中,单膝跪地:“臣戚武参见贵妃娘娘!”
他说的是参见贵妃娘娘,而不是参见皇上。
李淮嘴角挂着一丝苦涩,他好像不认识她了。
崔贵妃双眸倏地瞪大,她颤着手指着戚武:“你,你你怎会……”她慌张的望向殿外:“禁军统领呢!”
戚武道:“原禁军统领密谋崔家造反,已被殿下擒获。臣奉皇太子之命保护皇上和贵妃娘娘。”
萧美人美眸一转,低声对谢贵妃道:“适才被吓住了,都没注意太子殿下不在殿中呢。”
谢贵妃手握佛串,看着大殿中央的冯贵妃,心道今日的主角恐怕是这位吧。至于那位崔贵妃,不过跳梁小丑罢了。
“这不可能!”崔贵妃声音尖锐,仿如市井泼妇。“还有雍州军呢,你们就不怕雍州军兵临城下么!”
冯贵妃拨弄着指甲上的丹蔻,浅笑道:“果然无知的人才最无畏。崔贵妃连敌我双方的状况都没有摸清楚就敢逼宫篡位,也是可怜。”
“你胡说!我大哥在朔北掌军,我爹有大半朝臣的支持。对。”崔贵妃像是终于抓到了可以刺痛冯贵妃的刺,她笑道:“还有陆相,你以为陆相会支持一个毫无权势的太子么,陆相早就和崔家站在一起了!”
冯贵妃摇头叹道:“我娘说的对,不要和傻子论短长。戚武,将这位崔贵妃娘娘好好看押起来,贵妃身上还担着另一桩案子呢,咱们日后再算。还有这几位意图谋害皇上的妃子,也都关起来吧。免得她们发疯,会伤害皇上。”
几位妃子见事情急转,根本来不及反应,忙呼天喊地的求饶。
冯贵妃凤眸一厉,喝道:“拖下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也结束的太快,就像是一场闹剧。
李淮双目微阖,语音微弱。不知是对冯贵妃说,还是在对自己说:“朕已立霐儿为太子,不会更改,你这又是何必。”
冯贵妃却道:“皇上此言差矣。卫三公子只带五千精锐归京,他将全部兵力都投入皇宫之中,与戚武里应外合,这才拿下禁军统领。”
她指着殿外,道:“血气未干,皇上应该能想象得到适才经历了怎样一场血战。没错,当初戚武因护国寺保护皇后不力被削官,臣妾之弟冯遇替他求了情,自那之后,戚武便同我冯家交往甚密。”
“我知道皇上力保霐儿为太子,无非是因为冯家根基弱,威胁不到皇上的君权。但这并不代表冯家就不会寻求庇佑。如果不是卫三公子之计谋,恐怕此时得逞的就是崔家了。这难道是皇上想要的结果么。”
李淮按住眉心,只觉身心俱疲。他忽然理解了卫昭的话,他说卫家不会反,因为卫家早已暗中将筹码押在了李霐的身上。这个皇宫也早就不是他的了。
“朕想知道,卫昭会用什么办法阻挡雍州军。”
冯贵妃回眸道:“楚末因漕运而覆天下,今时今日,齐国会借漕运以安天下。”
第221章
戚武夺回禁军领兵权后,迅速整饬皇宫,将崔贵妃郑妃一干人等全部看押起来。李霐则带兵包围了崔府和相府。
兵部尚书元禹,福熙长公主,永安郡王,还有鲁达林湛程士询等武将皆组织府兵埋伏在盛京各城门,大理寺和巡城司全员出动,安抚城中百姓。以孟三蒋四为首的江湖中人纷纷登上城门,协助城门守军共同守城。就连城中各大书院的学子们也拾剑登上城楼,无畏无惧。
卫昭就站在城墙上,全副盔甲,腰悬暮寒剑,手握亮银枪。
盛京的秋风比朔北要温柔的多,红色的缨盔随风飘扬,他面沉如水,眸如寒星。
雍州军主将抬枪直指卫昭:“速开城门,本将或可饶你一命!”
卫昭薄唇一勾:“不自量力。”
雍州军主将与崔家已有约定,待宫中事成,则强攻城门。里应外合,必能拿下盛京。然此时午时已过两刻,宫城中仍无消息,主将未免有些心里打鼓。
午后的阳光些微有些燥热刺目,城墙上守军弯弓搭箭,箭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刺的人睁不开眼。战马胡乱踢踏着,有些烦躁不安。
副将在马上俯身过去,道:“将军,城中恐怕有变。”
主将眉头一皱:“如今已兵临城下,再无退路,冲进去或可有翻盘的机会。”
副将环顾四周:“盛京城城门坚固,易守难攻,若无城中接应,我们这些人马恐难成事。”
主将安抚着战马,心绪不停翻涌,他强按下心神,蹙眉道:“再等一刻。”
这一刻尤为漫长,主将额上隐隐沁出汗水来,他紧握缰绳,掌心都是湿滑黏腻的汗水。
副将提醒道:“时间到了。”
主将松了松缰绳,有些犹豫的抬起手臂。身后的士兵也握紧兵器,蓄势待发。
紧张的气氛弥漫在城墙内外。
城墙上的卫昭极目远眺,在目光触及到远处飞奔而来的一匹快马时,紧绷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快马疾驰,犹如急促的鼓点,给这本就剑拔弩张的气氛更添了几丝肃杀感。
主将心口一跳,他猛地回头望去,见来人正是雍州军斥候。
那斥候急急的从马上翻下来,头盔歪斜着也顾不上去扶正,他气喘吁吁道:“将军,府尹放了三千军士入城,据守城门,我们的人都被府尹抓起来了!”
主将心一紧:“三千人!卫昭入京总共不过五千兵马,都入了盛京城,哪来的三千军士!”
三千兵马虽然不多,但雍州城城高险深,只要守住城门,很难攻克。而且府尹持皇帝手令,城门一关,便相当于给雍州军钉上叛军之罪。他眼下唯有拼死攻入盛京这一条路了。否则再拖延下去,大军无粮草供应,军心必乱。
他望向盛京城,宫城内一点动静都没有,联想突然出现在雍州的三千军,定是事情败露了。
崔家逼宫失败。
副将衡量局势,立刻道:“将军,我们降了吧。”
主将掌握成拳,嘴角近乎崩成一条直线。他仰头看着城墙上那抹挺拔身影,咬着牙摇了摇头:“再等等——”
他话音刚落,便又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传来,每一声都像敲打在他心口,刺的生疼。
“将军,不好了!金,金水河,被,被漕运的人给堵了,我们派去的人全给截了。”
主将身子一晃,险些从马上栽下来。
卫昭敛眸看向城外,嘴角微翘,漾出一抹冷淡笑意。
他在获悉崔家意图逼宫后,便叫卫淑华点了东西两城各帮弟兄,趁夜坐船离了盛京。在雍州军出城后便以圣谕告知府尹雍州军谋反之事,府尹唯恐被牵连,当即便让出雍州军政大权,交与卫淑华统一调度。
雍州军主将倒也不算莽夫,为策万全,他率大部兵马围城,暗地里又派出精锐小队走水路入城。只是他想不到盛京主河的漕运也早早就是卫昭的了。
副将心急如焚:“将军!”
主将叹道:“便是降了,我们谋反之罪已定,少不得落得个满门抄斩的下场。虽然眼下形势于我们不利,但我猜想,盛京城中除了城墙上这些人外,应该没有多少兵马了。宫城禁军足足五万,卫昭不过区区五千兵马。便是当中有变数,那位禁军统领手里也当有半数兵马可以调度。”
“所以我猜想,卫昭如今能用的人都在城墙上了。他只是暂时压制了禁军,只要我们能冲进去,说不定就能扭转乾坤。横竖都是一死,何不拼上一把。成了,你我便是从龙之功,享不尽的荣华。”
他死死的盯着卫昭,下令道:“全军听令,攻城!”
卫昭目无波澜,只微微抬了抬手。守城的军士当即高举铜镜,在似火骄阳下,铜镜反射着强烈刺目的光,底下的雍州军纷纷以手遮目。军阵瞬间乱成一团。
战马被这强光刺激,不停的嘶吼,主将手忙脚乱的控马,一边还冲身后军士吼叫:“给本将冲——”
话未说完,副将手起刀落,主将人头落地。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主将的身体还保持着向后扭转的姿势。滚烫的鲜血迸溅,战马猛地扬起前蹄,将主将颠了下去,马蹄落地的瞬间,又是一阵血肉迸溅。
副将扔了刀,用手臂遮着前额,向城墙上吼道:“主将已死,末将愿降!”
身后的军士闻言,也纷纷扔了刀,自觉的退到一旁去了。
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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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三公子设公堂审理崔陆两家谋反案。
大理寺再一次被热情的盛京百姓围了个水泄不通。
沈愿主审,他身后的屏风隔着当朝皇帝李淮。
在正式审理案件前,太子太傅于先生代皇帝下了罪己诏。
诏曰:“朕承祖宗恩德,以凉德继承大统,本欲改制革新,富国强兵,奈何过失不断。是朕禀赋不高,骄矜自傲,不闻忠言之过。朕欲推行先皇之志,无奈倚任非人,致言路壅蔽。多年来屡次增赋税徭役,夺百姓之财力,致民怨四起。渭南,淮中先后叛离,百姓陷于战乱,朕每思及此,寝食难安。”
“国内动荡,外敌入侵。朕听信谗言,疑镇国侯之忠心,边关军政大权交付奸佞之手,陷镇国侯于不义。然镇国侯一心为公,退敌千里之外,保边关安定,实乃国之栋梁。如此贤能被诬谋逆,朕悔之晚矣。虽死,亦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今奸邪掌权,合谋造反,幸得良臣庇佑,护得盛京安宁,保我大齐社稷。朕痛定思痛,下此诏,以为卫氏正名——”
卫昭静静垂立一旁,目光清冷。
于先生宣读完罪己诏后,明德又传了圣旨。
“镇国侯之三子卫昭,天惠聪颖,文韬武略。却北狄以保家国,逐奸佞以卫京师,国之重器……今特封卫昭锦衣侯,世袭罔替,并兼摄政大臣,总领朝务……”
卫昭敛下眸子,嘴角弯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沈愿看向明德,明德微微点了点头。
惊堂木一敲,沈愿厉声道:“带人犯上堂!”
程孟被押上了公堂,很平静的将宋茂礼指使他杀陆承逸之罪行和盘托出,并交代了宋茂礼合谋陆鼎设计陷害镇国侯。
昨日还不可一世的丞相陆鼎,今日便沦为阶下之囚。
他靠在潮湿的墙壁上,望着巴掌大的窗口,心里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