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当年,我不该大开府门,奉你为宾。”
宋茂礼却道:“如若没有我,你也不会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陆鼎悔,却也深知宋茂礼所言非虚。他替陆瞻谋划,娶了崔氏女为继室。借陆瞻的手铺路,做下望月楼案件。一件一件积累下来,他们的势力越盘越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到最后一刻,陆鼎才明白,无论是他还是崔氏,都不过是宋茂礼手上的一颗棋子罢了。
只是想到卫氏光复荣耀,陆鼎忽然低笑一声:“你以为卫儒死了,便是你赢了么?并不是,你还是输了,输的彻彻底底。”
“是么?”
公审还在继续。崔奉崔皓兄弟正在受审。
云州府尹呈上一应文书,如实禀道:“朔州崔将军有意克扣云州粮饷,其时又有完颜敏攻城,卫少将军无奈之下向府衙借粮,并承诺依市价归还利息。非是崔家所言,少将军威逼利诱,弃百姓于不顾。反而是崔将军以粮草为挟,迫使少将军出城迎敌。”
又有完颜敏的残兵证明是崔奉逼死卫暄。且卫昭归京后,崔奉还欲侵吞朔北以制衡朝廷。人证物证皆在,崔奉无可辩驳。
他倒是有心想说一切都是皇帝授意,可开堂之前,李淮下了罪己诏,直接将崔家定为奸佞。再加之崔家发动宫变,逼宫谋反是既定事实,死罪难逃。
早上还有些阴沉的天,这会儿乌云渐渐散开,晴阳初露,散着温柔的暖意。
李淮已有些疲惫,但卫昭却并没有停止的意思。他示意沈愿继续。
沈愿清了清有些沙哑的喉咙,再拍惊堂木:“带崔氏女上堂!”
崔夫人和崔贵妃一起被推上公堂,屏风后的李淮终于坐不住了。崔贵妃是他的妃子,便是犯错自有宫规处罚,岂能被押解公堂之上,有失皇家体面!他想出言制止,奈何被明德按下。
李淮双目怒睁,明德只当不见。一股深深的无力和恐惧感充斥李淮内心,还是沈愿的话将他的思绪拉回。
“——有人证实卫皇后之死乃崔贵妃所为。”沈愿将托盘上一个荷包取下,交给民间制香大家查验。
结果正如长孙恪拿回的文书上所言,荷包所用香料为毒香。
李淮从屏风后看着那熟悉的荷包,心头掀起惊涛骇浪。那荷包他一直随身佩带,所以,所以他也是害死淑宁的罪魁祸首!
“你可认罪!”沈愿厉声道。
崔贵妃已经疯魔,一脸麻木。反倒是崔夫人突然上前,展袖拜道:“民女有情容禀!”
沈愿看了眼卫昭。
卫昭眯起眼睛看了看崔夫人,讥笑道:“说。”
崔夫人却看向屏风后,唇角上扬,声音清脆:“有人告知民女,卫皇后曾在护国寺与人私通,前太子李霈并非皇室血脉!”
李淮紧绷的神经倏然崩塌,大脑轰的一下,如遭雷击。
卫昭漫不经心的摩挲着暮寒剑,声音冷淡:“证据呢。”
随后,一个小沙弥和一个青年被带了上来。
崔夫人道:“卫皇后在护国寺那日,不巧正被这小沙弥瞧见了。还有,这青年可是贵府姨娘余氏的人,当日在护国寺,正是这人将卫皇后偷偷带入僧客前院。后来寺中突然出现刺客,不过是为了掩盖卫皇后曾消失过一段时间的事实罢了。”
她扬起下巴道:“若大家不信,将永宁宫伺候皇后的小莫子带出来审一审,真相自然大白。”
卫昭双眸染墨,冷冷的看着崔夫人,忽地笑道:“夫人可真会开玩笑。”
他抚掌一声,便有官差将一个男子推搡进来。
原本麻木的崔贵妃在见到那男子时忽地惊叫起来:“表哥!”
崔夫人心头一震,她明明将这人杀了,怎么会——
她再次看向卫昭,便见那青年隽秀的脸上挂着冰冷的笑意。
他说:“还不如实招来,究竟是谁祸乱宫闱,混淆皇嗣!”
原本安静如鸡的人群忽地炸开了锅,这可是皇室的大瓜啊。
“我就说那崔夫人怎么突然攀诬上了卫皇后,原是替自个侄女遮掩呢。”
“也太恶毒了,居然敢往卫皇后身上泼脏水——”
似是觉得证据还不够充分,卫昭又请那制香大师再验一个荷包。
李淮脸色黑了又绿,绿了又白。当得知那荷包里的香料不仅会让他精神失控,还会损伤身体,甚至绝育后,他当场昏了过去。
至于后面卫昭如何判处众人,他已无力去管了。
崔夫人本也没想借此翻盘,她只想在卫昭心里狠狠的扎上一刀。她放声狂笑,指着卫昭道:“你卫氏也并非清白,世人会记住今天的!”
沈愿怒拍惊堂木,喝道:“还不将人拉下去!”
公堂散了,围观的百姓也散了。
卫昭独自坐在阴影里,落日的余晖打在地上,灰尘浮在半空。
余氏站在公堂外看了许久,直到天色昏暗。她缓步上前,轻声说道:“对不起。”
卫昭没有回应。
次日,李淮称病辍朝,太子监国,锦衣侯卫昭辅政。
太子监国第一件事,判决一干人犯。判决书乃锦衣侯卫昭所书。
陆鼎宋茂礼判斩刑,陆氏阖族流放三千里,三代不得入京。其次子陆承逸举报有功,不涉罪名。
崔氏全族流放五千里,世代不得归京。首犯崔奉凌迟。
判决当日执行。
此外,崔夫人和崔贵妃被判游街,后赐白绫。崔皓被绑在闹市,每日酒肉飘香,他却不得进食,三日后被活活饿死。
王奕不由叹道:“王家的好日子也要到头咯。”
陈靖淮愣了一下,然后方才想起王家身上也背着一桩事儿呢。若非王家在长乐公主的婚事上不做争取,长乐公主或许还能拖上一拖,不至于和亲途中跌落悬崖,尸骨无存。
再转头看向被削成人棍游街的崔奉,也不由替王奕捏了把汗:“他变了。”
王奕却释然道:“逢此大难,谁能不变。这变化,也或许是件好事。”
陈靖淮不懂。
王奕道:“当今太子虽德行兼备,但未免刚直仁义。如今贵族世家已呈颓势,当乘胜追击,锦衣侯才是最合适的人。”
陈靖淮转了转那颗对政事不敏感的脑袋,灵光一闪,道:“这样看来,锦衣侯算是被皇帝算计了吧。”
王奕笑道:“不止算计了锦衣侯,连亲儿子都不放过啊。如今锦衣侯势大,太子势弱。君弱臣强,时间久了,再贤能的君主也会心生芥蒂。”
“可我瞧着锦衣侯不像弄权之人。”
王奕笑得意味深长:“也许吧。”
第222章
卫氏被正名,卫儒卫暄的尸骨被迎回盛京。这一天是冬至,盛京城迎来了第一场大雪,热闹喧嚣的街道忽然安静了下来。
宫里传了圣旨,追封卫儒为忠国公,卫暄为建威大将军。其子卫远袭镇国侯爵位,世袭罔替。
一门两候,尊荣至极。
卫老太君看着两幅并排的棺木,眼中早已没有了泪水。她只是柔柔的说:“终于回家了。”
卫昭跪在棺木前,笑中含泪:“爹,你儿子又名声在外了。那些酸儒整日围在府外头,就差把你儿子捧上天了,多威风!还有大哥,前些日子有人送礼送了一把落雕弓,那弓弦一拉嗡嗡作响,听着就振奋人心。我呢就忍痛割爱,把那把弓送给你了,你可别总说我什么都偏心二哥。”
卫老太君也笑:“他就这么点儿喜好。”
祖孙俩像话家常一样说了些话,回应他们的只有跳动的烛火。
沉寂了一瞬,卫昭忽然道:“祖母,我想把霈儿记在我名下。”
很久,卫老太君点头道:“好。”
似是想起什么,她说:“王家那孩子,挺好的。退婚时候他闹了一场,被王家关了起来。后来传回长乐‘死讯’,那孩子就自请除族了。我托人打听过,那孩子离了王家便往长乐坠崖的地方去了,在那附近的村子当了个教书先生,逢人便打听长乐的消息……”
卫昭静静听着,片刻后说道:“祖母,我知道怎么做。”
卫老太君目光落在他腰间的暮寒剑上,幽幽叹道:“长孙恪住在咱们府上时,暮寒剑的戾气已被磨平了,可现在,我又看到它了。”
卫昭下意识的收紧手掌。
老太君仍兀自说道:“时间会沉淀一切,但我想,他并不希望你变成曾经的他。”
————
卫昭摄政后,废除丞相制,提了四位大臣辅政,以秦盛为首,冯遇,王奕,程士询次之,将丞相权责分散,避免权臣独揽朝纲。
废除通察府,一应权责交还大理寺和刑部,起复陈靖淮为刑部侍郎。
又彻查户部吏部,革除一批尸位素餐的官员。开恩科,广纳贤臣。
民间对锦衣侯褒声一片。
但贵族世家们却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几乎每天夜里,都有不怕死的前去侯府行刺。
只可惜卫昭死不了,那些贵族们反而遭到更疯狂的报复。尤以王家为首。
王家家主头发都快愁白了,去求王奕,奈何人家早早就从族里分了出去,宗族之法还约束不得他。
王家主就叹道:“早知卫氏还能峰回路转,当时便是拼上这把老骨头也得跟皇帝周旋着。这可好,王家退婚那会儿被指不仁不义,这会儿还要承受锦衣侯的报复。那卫昭只要动动手指,连皇权都能颠覆了!惹上这活祖宗,可真真是愁死我喽。”
“但卫家不会反。”幕僚倾身过去:“卫昭为卫氏正名,也必将受名声所累。如今文人士族支持卫昭,无非是被卫氏忠魂所染。可若卫氏弄权祸乱江山呢?”
王家主眯眼道:“这怎么说?”
幕僚笑眯眯的捋了捋胡子:“太子李霐虽势力不足,但其人宽厚有德行,在民间也颇受文人推崇。一个是权臣,一个是东宫正统。无论卫氏有多忠肝义胆,但不要忘了,这天下终究还是李家的天下。”
这时幕僚便出了个主意:“老爷,卫昭自摄政以来,排除异己,手段残酷。如今太子年轻,皇帝病重,锦衣侯手握重兵,把持朝纲,众臣敢怒不敢言。长此以往,必生祸端啊。”
王家主‘嘶’了一声,蓦地瞪大双眼,不住的拍打着手掌:“好,好办法啊!”
隆冬时节,寒风凛冽。
崔家谋反案所涉一应官员该问斩的问斩,该流放的流放。京中一下子就沉寂了不少。
将至新年,城内复又热闹起来。只是各家府上却并没有感受到新年的气氛,反而多了几分压抑和拘束。崔奉那具风干的人骨还在城墙上悬着,像是在告诫这些人,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
卫昭将卫老太君抄写的佛经送去护国寺交给了无明小和尚。
无明笑着说:“了然方丈闭关去了,这佛经我会好生供奉的。”
卫昭淡淡点头:“有劳无明师父了。哦,高海公公可在寺中?”
无明道:“本寺没有高海,只有刚入门的无相。卫施主要见见么?”
卫昭微微一愣,随即摇了摇头:“既已是方外之人,见或不见也无甚必要了。如今寺中是谁掌事?”
无明搓着冻僵的手道:“是了因大师,他此时正在前殿呢。今儿天寒,寺里人少,卫施主可要去上柱香?”
“自然是要的。”
无明便要在前头带路。
卫昭却道:“你且去忙吧,我常来护国寺,认得路的。”
无明呵了呵手,笑道:“那,那卫施主慢走。”
卫昭应了一声,又道:“去后殿诵经吧,免得回去禅房又要被你那些师兄们使唤。”
无明憨憨的笑了笑。走出很远,他忽然转头冲卫昭道:“卫施主,您是有大福报的人。心中所想,势必如愿。”说完便抱着佛经跑开了。
卫昭转身看着他单薄的背影,嘴角忽地绽出一抹笑意。
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不一会儿,甬道上便铺了一层白霜。他在雪中缓步前行,听着寺中荡涤人心的钟声。
了因见他上了香,又捐了香火,笑着上前道:“卫老太君和卫皇后都是笃信佛法之人,慈悲为怀。了然方丈常与老太君探讨佛理,受益匪浅。卫侯爷亦常来护国寺中,想必于佛理上也有独到见解。不知可否请卫侯爷论上一论。”
卫昭仰头看着殿内金身法相,语音清冷道:“无需论了,你已经输了。”
了因脸色微变:“贫僧愚钝。”
卫昭毫不留情的点头道:“你的确愚钝。佛家众生平等,在佛祖面前,我只是信徒。而你以卫侯爷这俗家名号称呼我,说明你并未将我看做佛的弟子。也说明你六根不净,贪恋凡尘。”
这话便有些狠了,了因脸色涨红。
他有些愠怒,道:“尝闻卫施主幼时便有善心,怜惜弱小,便是一只蚂蚁也舍不得伤害。如今竟成了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如此还以佛家信徒自居,未免污了佛祖耳目。”
卫昭讥笑:“犯错自然要受罚,如若犯了错便来念一本向善经,那还要律法何用?”
了因道:“人死罪孽消,卫施主却要牵连无辜,甚至连一副尸骨都不放过,未免残忍。当今以仁义治天下,而我盛京城墙上却悬一副尸骨,实在有违道义。若上行下效,百姓都变得同卫施主一样残暴不堪,那才是国家的灾难。善恶报应,祸福相承。卫施主这样做,难道不怕夜里不得安眠么。”
他叹了口气:“卫施主是有佛心之人,何不慈悲为怀,放过无辜之人,也放过卫施主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