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大冷笑一声:“回春堂门面大,我们只是低贱的力夫,但也绝不怕事。你尽可去报官,跟大人说说你们丢了什么药材,什么时候丢的,又有什么人亲眼看到我家小弟偷了药材。你敢么!”
孟管事一时语塞,支支吾吾道:“有什么不敢的!”
卫昭瞄来瞄去,用胳膊肘怼了怼一旁的小学徒,问道:“你们到底丢了什么名贵药材?”
小学徒茫然摇头:“我哪知道。”
卫昭摩挲着下巴,盯着那管事看了一会儿,若按他所言,回春堂算是受害一方,理应理直气壮的,怎么瞧这管事心里发虚呢。
孟管事见陈大几人大有不死不休的气势,忙朝身边小厮使了眼色,不一会儿功夫,便有巡街官差骂骂咧咧走了过来,作势要将陈大几人抓起来。卫昭皱了皱眉,道:“不过是几句口角,犯不上如此。”
打头官差怒骂道:“你算哪根……”话还没骂完,那官差便像活见鬼一样扑通跪倒在地:“大,大大大大人!”
卫昭还纳闷儿:“我可不是什么大人……”
“巡城司负责一城治安,什么时候可以不问青红皂白随便抓人了。”
熟悉的冷厉声音从头顶传来,卫昭僵着脖子转过头,正对上长孙恪棱角分明的侧脸。他干笑两声,朝他招招手:“长孙大人,可真巧啊!”
长孙恪斜了他一眼,冷飕飕道:“卫公子真是好兴致啊。”
卫昭忙举起双手,大呼冤枉:“天地良心,本公子早上才背过书的!”
第26章
巡城司的人还跪在地上,听他二人言语之间似乎十分熟悉,不觉浑身暴汗。想必这公子来头不小。
“大,大人,小的,小的还未及询问……”
“大人!”陈大上前叉手道:“小人兄弟文宇失踪数日未归,回春堂又诬文宇偷盗,小人恳请大人主持公道!”
长孙恪道:“人口失踪该上报顺天府。”
“小人明白,多谢大人!”
陈大恨恨的看了眼回春堂管事,招呼几个兄弟浩浩荡荡往顺天府去了。
卫昭摇摇头:“到了顺天府,只怕也是一个‘拖’字。哦对了,你怎的来了,是要查案?”
长孙恪看了眼回春堂管事,道:“问点事情。”
孟管事先是一惊,随即满脸堆笑,客客气气的将人请进了医馆。
“不知大人想问些什么,小人必定知无不言。”
“你可认得董昱?”
“董昱!就是护国寺门前抄书的书生?认得认得。”
“他可曾在回春堂买过赤萝草。”
“这个……小五,拿账簿来。”转头又笑着对长孙恪道:“大人请后堂稍坐,小人要查查账簿才知。”
长孙恪似乎并不急,也没进后堂,而是在大堂寻了客椅坐下。孟管事无奈,只得命小厮奉茶。
卫昭心思一转便知长孙恪打的什么主意。南府一向于暗中查访案情,今日长孙恪这般高调出现,却来查一个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过来询问的事,看来是在做戏给什么人看。
不多时,孟管事过来回话,说:“董昱素有心疾,冬春两季易复发,每年这时候都要吃几副药养着。春节后,董昱还到回春堂买过一次药,所有的记录都在这里,并未见他买过赤萝草。”
长孙恪淡淡瞥了眼,点了点头。
孟管事刚要松口气,便听卫昭凑过来问了一句:“本公子倒是更好奇那个叫文宇的小学徒到底偷了什么药材。”
孟管事握着账簿的手一抖。
卫昭犹似未觉,打量着回春堂的门面,啧啧道:“城西富贾云集,回春堂更是盛京老字号,奇珍药材应有尽有。能叫回春堂称的上是名贵的药材,必定是价值百金千金。被偷了,回春堂损失可不小啊。贵东家倒是大方,要是换成本公子,必要向那几人索赔了。”
孟管事扯了扯嘴角,僵笑道:“大家过活不易,东家也不愿难为人。”
卫昭抚掌大笑:“贵东家还真是仗义,这盛京城看似繁华,如陈大那般人却仍不在少数,你家东家这般豪爽,日后那些贫苦人可有活路了。”
“这……公子说笑了。”
长孙恪又道:“将三月十八前,所有出售赤萝草的记录拿与本官查验。”
孟管事哈了哈腰,折回柜台翻翻找找了一会儿,又捧着几本账簿过来,道:“赤萝草有麻醉效用,也属常用药,这是从春节到三月十八那日的记录,请大人过目。”
赤萝草少量使用可麻醉止痛,但用量过多则会导致全身麻痹,对身体有不可逆转的伤害。董昱身上出现赤萝草绝非偶然。长孙恪翻看记录时,发现三月初九那日,有人在回春堂抓了一副药,药方中正有一味赤萝草。
而巧合的是,自三月初一始,前后共十日时间,这个人分七次在不同的药铺抓药,药方虽略有差异,但却都有赤萝草这味药。
他不动声色的合上账簿,道:“可有抄写副本?”
孟管事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三月的记录,本官带走了。”
“不知可有疑处,若东家问起,小人也好如实禀告。”
长孙恪瞥了他一眼,凉凉说道:“通察府办案,无需任何交代。”
孟管事一惊,不敢再问。又恭恭敬敬的将人送了出去。
“……少爷!少爷!”卫昭刚出回春堂便见霍宝儿一脸焦急的过来:“少爷叫宝儿好找,还以为少爷走丢了呢。”
卫昭笑道:“你去买煎羊肠买了这么久?少爷我都看了一场好戏了。”
霍宝儿敛下眸子,小声道:“是人太多了。”
将近午时,日头晒的慌,卫昭甩开扇子遮着脸,凑到长孙恪身边,笑嘻嘻道:“这会儿正热,我们到云楼吃饭去吧,我请客!”
“不了,我还有要事。不过我要提醒卫公子,别忘了十日之约。”
长孙恪留下一个警告的眼神,头也不回的走了。卫昭又一噘嘴:“约他一次怎么这么难。”
人都散了,巡城司的官差方才站起身来,气势汹汹的进了回春堂,喝问道:“通察府的监司大人在,你怎也叫我们来!害的老子跪了这许久时间,骨头疼的很!”
孟管事也是一脸愁闷:“我哪知道通察府的大人要来,他拿走了三月的账簿,也不知查出什么了。方大人,那事儿……”
方副司眼神陡然一凛:“你记得,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过。”
“是是是。”
“对了,那紫衣公子是谁你可知道?”
孟管事摇头:“盛京城遍地权贵,谁知是哪家贵人的公子,瞧着举止轻浮,不是个精明的,不必在意。不过那位大人似乎格外关注赤萝草,他还打听董昱来着,想来与咱们无关。”
方副司目光一颤:“前几日北府的官差从金水河里捞上一具尸体,据说是董昱。”
孟管事倒抽了一口凉气:“董昱死了?”蓦地似又想起什么来,惊道:“金水河!”
方副司狠瞪他一眼,低斥道:“小声些!”他瞧四下无人,又道:“适才我见宁书生追上陈大,与他说了会儿话,不知是否与那小学徒有关。宁书生日日都在对面书摊,也许被他瞧出什么了,你警醒着些。”
“我知道了。”
……
卫昭打了个哈欠,颇有些困倦,护国寺附近人来人往,却没什么好瞧的热闹,甚觉无趣,索性打道回府。
路过顺天府衙门,他朝外看了眼,陈大几人正蹲守在衙门门口,官差驱赶两次,人才不情不愿的离开了。
他忽然想到了失去儿子的姜氏。他们都是一样的,而外人却无法感同身受他们内心的苦楚和煎熬。
“活宝儿,去下河村。”
董昱案发至今已有五六日时间,下河村的人起初还有些难过,如今也只剩一点唏嘘和同情。
姜氏才经大恸,几日功夫,人已形容枯槁。董昱案没有眉目,卫昭一时还无法给姜氏一个交代,不免有些懊恼。
“卫公子抱歉,家里没有蜜饯了。”姜氏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来,卫昭忙上前将人按下。
“姜婶子莫动,我只是来看看你。”
姜氏探身朝卫昭身后看了眼,并不见别人,似有几分失望。
“那日我惊扰了那位大人,不知……”
“姜婶子放心,长孙大人没有怪你。他公务繁忙,所以托本公子前来问候。”
姜氏忙道:“不敢劳卫公子大驾。”
一旁照顾的村妇说:“姜嫂子那日也是受了刺激,这两日一直忧心大人会生气,反倒加重了病情,吃了药也不见好。再这样下去,好好的身子也要熬坏了。这回知道大人没有责怪,嫂子也宽心吧。”
卫昭笑道:“姜婶子要快些好起来,我瞧长孙大人爱吃青梅果,我那一盒都给他了,我都没得吃了呢。”
姜氏哀戚的眼神瞬间多了一丝光亮:“他……也爱吃?”
“可不是,他还不承认。”卫昭傲娇的撇了下嘴。
村妇瞧姜氏精神好了许多,心道这位公子真是个伶俐人。“你们先说话,我去煮些蜜水来。也幸好那日公子留了银子,要不然还真不知如何过活。”
卫昭疑惑道:“董家本家不是还有人在么?”
村妇一撇嘴:“那些人啊可指不上,往日董昱好的时候可巴着姜嫂子了,如今人一出事儿,恨不得躲的远远的。头两日我还见董老二家吃猪蹄膀,也不说给姜嫂子送些过来。说来也怪,董老二是个赌棍,家里穷的要揭不开锅了,也不知打哪儿发了笔横财,连他那婆娘都穿金戴银起来了……”
“好了,旁人家的事与咱无关,你也少说两句了,叫卫公子笑话。”
村妇一拍嘴角,憨笑道:“瞧我这嘴就没个把门儿的,你们坐着,我去烧水。”
村妇走后,卫昭方才对姜氏说道:“董昱的案子眼下尚有疑处,不过我一定会找到凶手的。”
姜氏摇了摇头:“那不是昱儿。”
“可是……”
“可是他们所有人都说那就是昱儿,对吧。”
卫昭点了点头。
姜氏却依旧摇头:“可我就是知道他不是昱儿。就像很多年前,所有人都说我的儿子死了,可我却感觉的到,那具婴儿的尸体不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一定还活着。他就在这世间的某一个角落,等着我。”
“我相信。”
姜氏有些激动:“你真的相信?你不是在安慰我吧。”
卫昭坚定的点点头:“我真的相信。”
姜氏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梦到昱儿了。他说他心口好痛,痛的无法呼吸了,他要我抱抱他。昱儿从小就有心疾,每次心口痛了,都要我抱着他才行。可在梦中我却怎么都抱不到他。昱儿还是死了……卫公子,能不能与那位大人说说,我想再去看一眼,我会找到证据证明那不是昱儿。”
卫昭一口答应下来:“不过婶子要先将身体养好才行,我想董昱也不愿看到婶子如此憔悴。”
姜氏连连点头:“真是多谢卫公子了。”
从姜氏家里出来,卫昭心口似堵了一股郁气。
这几日发生了太多事情,纷杂繁芜,千头万绪。每一件事的背后都不单纯是事件本身,它们就像藤蔓,肆无忌惮的蔓延扩张,将所有人牵扯其中,无休无止。
绚烂浮华之下,埋藏了不知多少血泪和疮痍。
楚末乱世至今,天下四分,看似平和的背后又有多少倾轧。
国与国之间争斗不休,边关百姓常年苦于战乱,何其无辜。
富绅豪奢争奇斗富,朝中官员争权夺利,又有几人是真正心忧天下……
“就算是强盛一时的楚国,豪富之下,也不知有多少困苦和挣扎。这天下几时才能没有纷扰,没有刀戈杀戮,家家户户平安喜乐呢。”
“少爷,你又发癔症了?”
卫昭睨他一眼,叹道:“愚钝,愚钝啊!”
霍宝儿不服气道:“宝儿知道少爷在说什么。”
卫昭来了兴致,笑道:“那你说说看。”
霍宝儿掰着手指头道:“宝儿小时候家里可穷啦,佃了主家田地,要交租子,交税粮,就算是丰年也还是吃不饱饭。村里不少人家都将闺女卖给大老爷当小妾,能得不少银子呢。”
“那会儿县老爷刚上任不久,见我姐姐漂亮,想要强占了去,可县老爷都有十几房小妾啦,况且姐姐也说了人家。爹娘如何都不肯将姐姐送去,哭求许久,县老爷不耐烦,叫人打断了爹的腿,抢走了姐姐。”
霍宝儿耷拉下眉头,神情黯淡。
“……爹重伤不治,没多久就去了。主家嫌我们晦气,将我们赶了出来。娘说县老爷是狗官,她要去府衙告官,可到了州府衙门,根本没人理我们。有个老吏说,皇帝手底下的通察府是专门监察百官的,你们进京去吧。”
“只可惜,娘没有坚持到盛京。娘临去时还告诉宝儿,一定要到盛京去,要去伸冤,要替爹讨个公道,要把姐姐救出来。”
卫昭从未听霍宝儿说起过自家身世,如今听来,竟有这般波折在其中。
“你爹娘给你取名宝儿,必是将你视作掌中之宝,只可惜这宝儿却经了诸多磨难。可你既到了京城,还在少爷我身边做事,为何从未听你提起过?”
霍宝儿道:“娘说人心复杂,叫我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后来宝儿长大了,跟着少爷也懂了不少事,宝儿觉得,通察府并不像大家说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