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害怕了,因为我变得强大了,但这把磨了十年的利剑又是你们舍不得的神兵利器,所以母亲想用毒药来控制我。她怕我会伤害弟弟,会毁了你们的大业。”
“我一直以为父母对我冷淡,但心里至少是关心我的。终究是我想得太多,我于你们而言,只是一件武器而已。你放心,他们已经安然离开盛京,我不会对他们如何的。日后行事,各凭本事。”
长孙熠怒道:“孽子弑父,天地不容!”
“父?”长孙恪嗤笑一声,他站起身收剑入鞘,冷冷说道:“长孙恪天生地养,无父无母。”
阴沉的天压得人喘不过气,似乎已经到了极限一般,鹅毛般的大雪终于飘洒下来。
雪落下,山谷寂寂无声。
一年前,他用暮寒杀了疤脸剑客。一年后,父亲也死在暮寒剑下。
也是这样一个雪天。
长孙恪独自走在山谷里,漫长的山路上只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
雪冷,风冷,心更冷。
深山里的十年,他心中惦着母亲和弟弟,活着是他见到家人的唯一希望。他活着回来了,但家人已经不是他的家人了。
成为南府监司以后,日日奔走于追捕细作之中,他似乎已经不知道自己活着的希望是什么了。
长孙熠的死,手下旧势力的瓦解,让他们在盛京十年的心血毁于一旦。母亲带着弟弟逃了,不知所踪。
皇上很器重他,但他心里清楚,他只是一把剑,一把皇帝用来对付各国的利剑。
直到有一天,他遇见了一个傻小子。他握着自己的手,殷殷说着:“好哥哥,我心疼你啊!”
十五年,他第一次听到‘心疼’两个字,即便后来傻小子说了很多傻话,他依然只记得那句‘我心疼你啊’。只为这一句话,就算要他上刀山下火海,只怕他那时也是愿意的。
他叫卫昭,昭如日月的昭。是镇国侯府三公子,也是母亲曾对他说的,他们的仇人。
镇国侯卫儒伐楚,楚灭。
长孙恪不知道楚国是什么样子的,他只在小时候依着母亲说的只言片语勾勒过一幅模糊的图画。长大后他才明白,楚未帝残暴,致天下战乱四起,百姓流离失所,饿殍千里。
楚国的灭亡是时局注定的。同样的,楚国也永远没有复兴的机会,这是时代注定的。
长孙恪明白,但母亲不明白。
他在镇国侯府门前站了很久,想了很久。
镇国侯是齐国的战神,天下百姓敬仰他,因为他给了苍生最需要的安定。就像小时候在庄子里,男人们下地做活,妇人们在家织布,孩童们在田间肆意的玩闹。还有那个傻小子,信誓旦旦的说要娶媳妇儿……
侯府门前停了好几辆马车,都是各家的大夫,门房急的团团转,只说他们家三少爷病的厉害。
夜里,长孙恪悄悄跃进侯府,探了探小卫昭的伤势,只是余毒未清导致的高热,他喂给他一颗解毒丸。
那之后的每一晚,只要他有空,都会来侯府的屋顶上坐着。
小卫昭身边有个跟屁虫小童,那小童傻里傻气,总是看着小卫昭痴笑。
小卫昭对他不错,但有吃的玩的都会赏他一份。
“少爷对宝儿可真好。”
“这是叫你多见见好东西,日后出门去也别给本少爷丢人,更不能别人给了你赏,你就不跟本少爷了。”
小童忙拍着胸脯保证:“宝儿是少爷的人,一辈子都是少爷的人,旁人就是给座金山,宝儿也不要!”
小卫昭时常会发愣,小童总会问他:“少爷你想什么呢?”
“想媳妇儿呗。”
小童立马眉飞色舞起来:“是哪家的姑娘?今日来府上的有张家,周家,赵家,宝儿瞧着周家小姐不错,她给了宝儿一颗糖呢……”
小卫昭瞪他一眼:“本少爷早就有媳妇儿了。”
“谁啊?”小童呆呆的问:“没听说侯爷给少爷下定啊……”
小卫昭挠挠头:“就是想不起来谁是媳妇儿了,我们都说好了的,你说我要是忘了他,回头他跟别人跑了怎么办。”
那小童伸出小胖手去探他额头:“少爷,您又犯癔症了?”
那是高热后留下的病根,他忘了八岁那年的事。
长孙恪也不知为何,总是喜欢听那两个孩童说些傻话,他更喜欢看小卫昭开心的笑。和他曾见过的孩童们一样,吃上一颗蜜饯也能高兴半天。
他这辈子没有什么后悔的事儿,唯一后悔的便是当时不该以小卫昭为饵,使他在飞鼠洞中受到惊吓,叫他至今为止夜里仍会做噩梦,若屋中没有光亮,他便无法入睡。
他恐惧黑暗,那他就给他光明。
……
“姜婶子都看过了?”
展翼答:“两具尸体都叫姜氏看过,结果正如三公子说的那样,原属于完颜鸿的尸体是董昱,而金水河上捞出的尸体,是文宇。”
“早该想到的。从完颜鸿踏入盛京的那天起,便没有人真正见过他的容貌。董昱不熟北燕,所以宫宴上那个人才是完颜鸿。他说话的声音还有身形都与浮屠保护的那个青年相似,完颜鸿果真没死。”
展翼蹙眉:“可是我不明白,完颜鸿为何要来这么一手。他诈死齐国,世上便再无完颜鸿这个人,他既有心争夺北燕储位,岂会让‘完颜鸿’消失?”
“消失的不是完颜鸿,只是一个北燕四皇子的身份罢了。他比我们想象的更有野心,一个北燕恐怕还满足不了他。”卫昭笑道:“展大人喜欢看戏么?”
“不常看。”
“戏子入戏便是一生,起起伏伏尽在方寸戏台之间。人生亦如戏,也分看戏之人和演戏之人。演戏的人入了戏,看戏的人却可以假装入戏。当局者迷,只有置身戏外方能旁观者清。”
卫昭微微仰起头,眺望远方苍穹:“你听,远方的战鼓已经响起,刀兵就在脚下。我们都已入了戏,不管是否愿意,没人能逃得脱。”
第45章
展翼顺着卫昭的视线看去,幽幽说道:“远方如何倒是顾不上了,我们再找不到完颜鸿,眼前这关恐怕都难过咯。”
“完颜鸿最想要什么?”卫昭问他。
展翼摇头。
卫昭歪着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道:“完颜鸿想要的是四国之争,他好乱中取利。绕来绕去还是要绕回梅苑案,说到底,梅苑案的最终目的无非就是朔北六州罢了。”
展翼茫然:“那又如何?”
“从一开始梅苑案针对的就不是本公子,而是阿良。如今完颜鸿暴露,只怕北燕皇帝那里他也很难交代。若想安然回到北燕,他必须做一件北燕皇帝眼下最想做的事,夺回朔北六州。”
“韩庆驻兵朔州,那么如今的韩家就是完颜鸿的目标。只要韩家人落到完颜鸿手中,不管我们这位皇帝是否愿意,他都要为安抚韩庆而妥协完颜鸿,哪怕只是做做样子。这样一来,完颜鸿便有了喘息的机会。像他这种极擅钻营之辈,但凡有了机会,便会席卷重来。”
展翼惊了一下:“这么说韩家岂不危险,我这便安排人手……”
卫昭忙抬手按下他:“展大人稍安,我既想到这点,自然早有安排。你们的人依旧按计划行事,适时的可以加派人手,有意无意的让完颜鸿知道我们的目标着重在古方古林身上。”
展翼想了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三公子是要声东击西。”
“既然明白了,后面怎么做就不用我提醒展大人了吧。”
“那是自然,这种事儿我们家大人可没少干……对了三公子,我家大人伤势如何了?”
说到长孙恪,卫昭一脸心疼:“唉,林老大夫看过,伤势已有缓和,只是人还未醒。我瞧他总是睡的不安稳……”
“阿昭,这是长孙大人的药,我适才去林老大夫那儿帮你取药,顺便一道拿过来了。”
卫淑华风风火火跑过来,见卫昭院子里还有外人在,忙朝展翼拱手笑道:“我不知阿昭有客,唐突贵客,实在抱歉。”
展翼笑眯起眼睛:“不唐突不唐突,有劳二小姐替我家大人忙前忙后了。”
卫淑华干笑两声:“不不不,只是捎带手的事儿,到底长孙大人是为救阿昭受的伤,侯府总要尽心才是。”
“二小姐真是太客气了,大人在此处养伤还要仰仗二小姐多多照顾呢。”
“啊……这……嗯,是是是,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长孙大人的。”
展翼笑的更加灿烂了,越看卫淑华越觉得她与自家大人相配。
“二姐怎还亲自送来,我叫霍宝儿去便是。”
卫淑华道:“可不得亲自过来看看,万一你又到处乱跑可如何是好。你看看,都说了叫你卧床休息,又不听话。”
卫昭摸了摸鼻子:“只是伤了一只脚而已,我拄着拐杖呢,不会碰到伤处的。”
“真该叫祖母来治治你。”
“诶可别,二姐最好啦,可千万别告诉祖母,我一会儿就回去躺着。”
“总是说不过你!”卫淑华瞪他一眼,她将药塞到霍宝儿手里,对卫昭说:“记得按时敷药,嫂子那儿忙着,我去帮嫂子了,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说完也不等卫昭搭话,忙快步跑走了。卫昭歪头见展翼看着自家二姐的背影笑的跟朵菊花似的……
“展大人你瞧我二姐作甚,你不会喜欢我二姐吧!瞧你那直勾勾的眼神,都给我二姐吓跑啦。”
展翼吓的一个激灵:“哎呦可不敢乱说,二小姐是天上月,小人是地里泥,哪敢肖想二小姐啊。”
卫昭怀疑的看他一眼,越看越觉得展翼动机不纯。
展翼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心虚的四处瞟了瞟,突然想到什么,忙低声问卫昭:“听说姜氏留在三公子身边了?”
“啊,是啊。姜婶子丧子,如今孤身一人无所依靠,我与婶子投缘,便留她在身边照顾起居。”
展翼颇有些忧心:“实不相瞒,这个姜氏的身份有疑。三公子留下她,只怕不妥。”
卫昭笑道:“也没什么不妥的。她若当真有问题,留在身边岂不是更容易发现蛛丝马迹,我侯府的守卫可不是吃素的。不过还是多谢展大人提醒。”
“三公子有所准备便好,如今姜氏也是董昱案的直接证人,留在侯府也能保证安全。”
“正是这个理儿。如今网已经撒好了,展大人,咱们拭目以待,看看这梅苑案的局能钓出来些什么魑魅魍魉。”
卫昭回到房里,姜氏正坐在床边照顾长孙恪。她轻轻哼着一首很温暖的曲子,长孙恪似乎睡的很好,他的手握着姜氏的手,没有丝毫抗拒。
卫昭不动声色的审视了一番姜氏。他虽不知长孙恪曾经经历过什么,但就他如今对他的了解,长孙恪是一个从不轻易相信别人的人。哪怕受伤昏迷,他依旧有很强烈的防范意识。霍宝儿几次都被他无意识释放出的内力震飞出去,而姜氏却安然无恙。
“婶子哼唱的曲子可真好听。”
卫昭笑着上前,姜氏见他走路不利索,忙要去扶他,奈何长孙恪手握的紧,一时竟没有挣开。
卫昭笑笑:“婶子快坐吧,这几步路不碍事儿。”
姜氏似乎有些局促:“我适才来这屋子清扫,见大人睡梦中似有些不安,便擅自做主哼唱一曲……”
卫昭看了一眼睡颜安静平和的长孙恪:“婶子哼的曲子,长孙大人也爱听呢。”
姜氏柔柔笑道:“这是我家乡的曲子,我小的时候母亲便常常哼唱给我听。昱儿小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哄他的,他心疾犯了不得安睡,只要听我哼唱便能很快入眠。”
“婶子的家乡是……”
“凤溪,很美的地方。”
“凤溪在南郡以南,快到南梁地界了,婶子怎会到盛京来?”
姜氏叹息一声:“说来话长,也是家中变故,夫离子散。我也不知该到何处去,心中只想着找到自己的儿子,便一路走啊走的,就走到盛京了。是董昱的爹救了我,后来的事,我想你们也都知道了。”
“那婶子可打听到贵公子下落?”
姜氏摇头:“茫茫人海,哪就那么容易。”她低头慈爱的看着长孙恪:“如果我的儿子还在,也是长孙大人这般年纪了。唉瞧我,又说这些陈年旧事,我,我去做活了。”
姜氏轻轻拍了拍长孙恪的手,长孙恪似有所动,这才松了手。姜氏走后,卫昭趴在床边盯着长孙恪看,时不时的用手描摹一下他的眉眼,越看越是喜欢。
只是没料到长孙恪竟在这时醒了,猝不及防的撞进一双深沉目光之中,卫昭做贼心虚,干笑两声,收回那只覆在他脸颊的手:“好哥哥,你可终于醒了。”
“你盯着我作甚?”
“你好看呗。”
……
“哥哥,你热么?你冷么?”
“哥哥,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东西?”
“哥哥,姜婶子做了青梅果,你再吃药就不怕苦了。”
“哥哥,我晚上同你一起睡,你不用怕,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哥哥……”
卫暄这两日一直忙着小西山那件事,也是今日才得空,遂叫上卫晞一道过来看看卫昭。还不等进门就听他家弟弟对长孙恪一番嘘寒问暖,那小心翼翼的语气,好像一条摇尾巴讨赏的小狗儿。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揪住霍宝儿,问:“这两日阿昭都在房里照顾长孙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