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上他言语遮遮掩掩,想必已经让一同前来的使臣有所怀疑。今日若任由齐国牵着鼻子走,只怕回到北燕,等待他的也会是父皇的斥责和冷落。他深吸了口气,机会只有一次,只要完颜鸿不出现,一切都能按计划进行。
完颜祯攥了攥拳头,手心湿滑。
卫昭瞥他一眼,幽幽说道:“……梅苑案发后,鸿胪寺丞张炳被下狱,而负责接待北燕使臣的杂吏董昱也一并失踪。三天后清晨于金水河捞上一具尸体,身着鸿胪寺杂吏服侍,腰佩鸿胪寺令牌,被下河村村民指认为董昱。此乃第一桩案子。”
蔡俨颔首:“带人证物证上堂!”
展翼将南府勘验记录呈上,董家三兄弟以及姜氏皆被传唤上堂。
蔡俨翻看记录后,朝卫昭说道:“董昱溺亡,依记录所言,双臂有於痕,这上面写到董昱为他杀。三公子可是找到了杀害董昱的凶手?”
“自是找到了,不过本公子要说的是,这具尸体根本不是董昱。”
董老二脸色一变,失声道:“这明明就是董昱!”
卫昭拄着拐站起身,绕着董家三兄弟走了一圈,最后停在董老二前面,说道:“尸体被抬回南府后,展少监司分别找到姜婶子和你们三兄弟为证。姜婶子一口否认尸体是董昱,而你们三兄弟却笃定了尸体就是董昱。”
“姜氏有疯病,下河村的人都知道,大人也打听过了,她的话不足为证。”
“董二你好赌成性,输光了家财不说还倒欠一屁股债。可就在前不久,你不光还清了赌债,日子也富裕起来,你那妻子往常衣着补丁摞补丁,却突然穿金戴银,也不知你是打哪儿发了一笔财啊?”
董老二心虚说道:“我,是我赌赢回来的!”
卫昭漫不经心道:“哪家赌场?赌资几何?可有人证物证?”
董老二心惊不止,反反复复只说自己是赌赢的钱。
卫昭暂不理他,对蔡俨说道:“大人请看勘验记录。董昱是读书人,常在护国寺一带抄书,久而久之,指间成茧。而这具尸体的手指破损,无法勘察,但手掌完好,掌中有厚茧,亦是经年累月间形成的。但董家贫困,并无田地,寻常依靠姜婶子做蜜饯为生。家中纵有活计,也不过些许家务,又如何形成这般老茧。”
蔡俨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在勘验尸体时,偶然又发现一株泡烂的草药,长孙大人证实此药为赤萝草。”
完颜祯眼皮一跳。
卫昭继续说道:“董昱常在护国寺抄书,寻常买药也多在回春堂,于是长孙大人亲自上门查问,得知董昱素有心疾,但所用药方中却并无这味药。本以为线索就此中断,没想到当日城西力夫陈大闹上回春堂,称其弟文宇失踪,多日未归……这便是本公子要说的第二桩案子。”
蔡俨再次颔首:“带人证物证!”
回春堂孟管事连同小伙计还有方副司一并被羁押上堂,董老二一见方副司,当下双腿一软。
方副司被南府磋磨的早已没了精气神,当下便将那日如何行事说了一通,又如实交代了自己买通董老二假作证词之事。
以上种种皆能证明这具尸体的确并非董昱,而是回春堂的小学徒文宇。
既然如此,那真正的董昱又在何处?
蔡俨才要发问,便见卫昭嘴巴一扁,蔡俨眉心跳了两跳,总觉没有好事儿。
果然……
“这第三桩案子......” 卫昭将拐杖敲的咚咚作响,一脸羞愤:大人啊,你可要为本公子做主啊!本公子要告北燕四皇子完颜鸿,告他强抢民男!”
第50章
卫昭此话一出,堂上堂下全都惊呆了。
蔡俨一张老脸涨的通红,急急思索昨日对过的流程,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还有这一出。这要他如何应对!
北燕使臣更是气的吹胡子瞪眼:“我国四皇子尸骨未寒,你竟污言秽语这般污蔑,还要不要脸,要不要脸!”
说来也不怪这使臣像个炮仗似的一点就着。当日梅苑之事,长眼睛的可都看见了,就连韩崇良几人也是违心的认为卫昭没杀人。即便后来下发海捕文书,也没有几个人会相信完颜鸿没死,除了心里有鬼的。
卫昭用袖子抹了抹眼泪:“我这脚伤可不就是在山中所伤,好多黑衣刺客,拿着大刀,可要把本公子给吓死了。”
蔡俨:我可没看出来,瞧着你还挺兴奋的。
北燕使臣:简直不要脸到了极点。
堂上堂下乱哄哄,蔡俨红着脸怒拍惊堂木:“卫三公子,你说这话可有凭据?”
卫昭狠狠点头。
蔡俨见他从袖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不知什么东西的塞到了嘴里,还有些吃惊。不过看他神色,确定自己接收到了对的信息,又将惊堂木一拍:“带人证物证!”
随即便有衙役抬着两个担架上了堂,围观众人哄的一下退到了远处,蔡俨当时脸就绿了,终于知道他适才塞进嘴里的是什么东西了。
已过半月时间,尸体已经腐烂,一经抬上公堂,顿时腐臭之气熏天。有几位大臣一时无法适应,直接将早饭吐了出来。
衙役掀开白布,左边尸体身着鸿胪寺杂吏衣服,右边一具尸体身着华丽衣衫,正是完颜鸿出现在梅苑那日所穿衣服。
姜氏但见尸体,眼泪瞬间落下,跪倒在那华服尸体身边哭道:“昱儿,娘来了。”
北燕使臣眼皮一跳。
“那妇人,你莫胡言,我国四皇子岂容你亵渎!”
下河村也有不少村民来围观,见姜氏公堂失控,不免窃窃私语。只是他们离着远些,看不清公堂上尸体模样,以为姜氏又犯了疯病了。
身着鸿胪寺杂吏衣服的尸体已经被确认为是文宇,陈大兄弟几个默然不语,眼神哀戚。
卫昭见姜氏情绪稍有缓和,上前一步朝蔡俨拱拱手,道:“依方副司呈堂证供,有人故意用文宇的尸体假冒为董昱,按说不过一个鸿胪寺杂吏,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瞥了眼一直在完颜祯身后装死的古方古林两侍卫,指了指地上尸体道:“因为这具尸体才是真正的董昱。”
话一出口,堂上堂下又一次惊呆了。
北燕使臣还要发作,卫昭轻飘飘的觑他一眼:“你一口一个你家四皇子,怎么,不会连四皇子都错认了吧。”
北燕使臣怒道:“岂会认错,这明明就是四皇子!”
卫昭大手一挥,蔡俨当即正了身子,又拍惊堂木:“带人来!”
几名南府官差推搡着一个胡子拉碴的青年上了公堂,北燕使臣但见来人,忙撇过脸去:我不认识。
完颜祯头皮一紧,知道这次出手又败下阵来,心中忿忿。
完颜鸿被推上公堂,把头一歪爱谁谁。
卫昭偏欠揍的跟他招手,笑眯眯道:“大哥,又见面了。”
完颜鸿眼皮一掀,见对面男子笑容绚烂,当下一个趔趄:“竟然是你!”
卫昭转头对蔡俨认真说道:“你看,他果然认识我吧。我们在小西山飞鼠洞见过,就是他们把我绑去的。”
蔡俨有些糊涂了,他有些跟不上卫三公子的脚步了。拍惊堂木的手掌被震的发麻,他真不想再拍了。
“堂下何人,所犯何事,从实招来!”
完颜鸿怒瞪卫昭,闭口不言。
卫昭忙道:“我来替他说,他就是北燕四皇子完颜鸿。”
呼气吸气声交织成片,总感觉今日公审有些魔幻。
北燕使臣脖子一梗:“他不是!我国四皇子天潢贵胄,岂会这般肮脏邋遢。齐国欺人太甚,竟随便拉上一个破烂乞丐就称是我国四皇子,这是对我北燕皇室的践踏。”
完颜鸿深吸了口气,这是自家臣子,不气不气。
北燕使臣看了眼一直沉默不语的完颜祯:“二殿下,你说句话!”
完颜祯运了运气,张了张嘴,没吱声。又运了运气,终于开口了。
“他是。”
北燕使臣惊的扯断了胡子,急的差点大跳:“他不是!”
使臣急忙使眼色,眼睛都快抽筋了,完颜祯偏过身去,一口咬定:“他是。”
完颜鸿眼睛一闭:一群猪队友。
虽然落入齐国手中,但他相信北燕来使不会那么蠢,完颜祯也不会那么蠢。只要咬死了自己不是完颜鸿,梅苑案自会推回到卫昭身上,毕竟当日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那是铁证。
只要运作得当,要回朔北六州也不是难事。况且浮屠还在外面,此案也不会这么快了结,他必会被押回狱中,不管在哪里,浮屠总有机会救他出去的。即便这次行迹败漏,但只要脱身出去,要做的那些事也能继续下去。只不过要多费一番周折除去完颜祯便是,当然,父皇那里也需给个交代。
古方古林也急了,忙说道:“二殿下莫不是伤心过头了,连自家兄弟都错认了去。我二人伺候四殿下多年,当日在梅苑更是同四殿下一起听戏。四殿下在齐国被杀,回到北燕我们兄弟必受责罚。若眼前这人是四殿下,我们岂会不认!”
完颜祯心里暗暗叫苦,这趟回去少说也得脱掉一层皮。
他叹息一声,道:“就是自家兄弟才不会认错。小时候打架,本殿下不留神用刀子割破了老四的手臂,伤口很深,疤痕仍在。就在右臂上,斜形,长约一寸。”
官差当即撸起衣袖,果然有道伤疤。
“大人您看,连二殿下都承认这是四皇子了。”卫昭笑道:“承认了就好办,想必大家伙心里早已疑窦丛生,今日齐聚公堂,那么关于梅苑一案,我便给大家推演一番。”
蔡俨舒了口气,终于回到正题了。
卫昭:“此案说来话长……”
蔡俨:“长话短说。”
卫昭:……
卫昭拄着拐回到座位上,‘啪’一声甩开折扇,悠悠说道:“设计梅苑案的人当是对本公子及几位好友非常熟悉。当日梅苑,本公子众目睽睽之下刺死北燕四皇子,目睹者不在少数。没错,我的确用匕首刺穿了那人,只不过在匕首刺入他身体时,他就已经死了。”
堂上堂下一片哗然。
卫昭看了看众人脸色,继续说道:“当日案发,我四人同四皇子一众人的雅间紧邻。因秦玉笙之事发生争执,四皇子骂声不止,直到我们冲出雅间仍能听到他在咒骂。所以当时连我自己都怀疑是我用刀刺死了人。”
“但是,若他是活生生的人,那么刀猛然刺入身体,再猛然拔出,必有血液喷溅,但现场没有。那么说明四皇子从雅间冲出时,本就是个死人。北府南府分别验尸,尸体上除刀伤之外再无其他伤痕,亦无中毒迹象,本公子一直不解死亡原因究竟是什么。”
“直到文宇案发,本公子开始怀疑那具四皇子的尸体也许根本不是四皇子,而是董昱。董昱素有心疾,而有心疾者忌嗜酒,尤其是烈酒。但北燕人却最好烈酒,当日也拎了几坛子吴记的酒到梅苑去。所以,董昱的死因乃是饮用过量烈酒诱发心疾而亡。”
“古方古林两侍卫当时是不知道这一点的,因为他们已作安排。张炳或许知道董昱有心疾,但并不了解他是否可以饮酒。一般而言,有心疾者大多会自己注意,但那日董昱却喝了烈酒……”
他轻飘飘的瞥了眼吏部侍郎孙礼,说道:“董昱假扮完颜鸿,当是听从张炳吩咐。而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张炳许诺他一个官位实缺儿。也因此,雅间之内董昱不好拒绝,便多饮了几杯。却不知春日心疾复发,加之此前忧虑过甚,纵有药物调养,身体依旧十分脆弱。而吴记酒庄的酒比之北燕烈酒丝毫不逊,从不饮酒的董昱以为少饮些许并无大碍,却想不到这几杯酒当真要了他的命。”
古方古林惊的目瞪口呆。卫昭瞥他二人一眼,便知自己所言是对的。
“董昱死后,雅间之内必定有瞬间的慌乱。但因戏台上唱的正好,堂下喝彩声不断,而当时本公子雅间中也正骂的欢,倒不曾注意到隔壁的异常。当时发觉董昱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怪异,也只当他是被气的。实际上,那时候开始便是张炳在模仿董昱。”
“在本公子冲出雅间时,已经死了的董昱被推出。而就在这时,张炳摔了一跤,加之两侍卫因董昱猝死,方寸大乱,张炳不经意的一推,致使两侍卫没有找准目标便将董昱推出,正撞上本公子的匕首。”
古方低下头去,心中暗恨自己大意。
“也因为董昱猝死,埋伏在戏台上的刺客梅玉茞没有动手的机会,他无法判定雅间之中发生了什么。但事发突然,与他们的计划有所出入,他恐身份暴露,慌忙逃窜。后在东榆林巷张炳家中,梅玉茞杀死张炳小妾孙氏,没能脱身,落入南府监司长孙大人手里,招认张炳为梅苑案主使。
他看了眼完颜鸿,叹了口气,道:“你以为你算计了别人,实则别人也在算计你。古方古林的目标是韩崇良,但张炳的主子要的却是本公子。朔北六州,不拘北燕,东越,甚至远在南方的南梁也想掺上一脚,岂会如你所愿。”
“若按照原本计划,董昱应该死在梅玉茞的寒丝刃下。可董昱突发心疾,死因便十分难寻,竟也算歪打正着了。虽然现场血迹不多,但浑身上下只有一处刀伤,本公子是无论如何都脱身不得了。”
完颜鸿脸色不断变换,眸光逐渐阴沉。
完颜祯亦心惊不止,原来老四竟有如此缜密安排。
北燕使臣沉默不语,总觉得两位皇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