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泡在水里,舒服的喟叹一声。霍宝儿捞起擦布,轻轻替卫昭擦背。
“活宝儿,昨夜出事后,那几位怎么样了?”
霍宝儿答:“宝儿挨家打问了,今儿早朝后,皇上就命北府将三位少爷给放了。陆少爷被陆相爷禁了足。韩少爷被韩老夫人轻飘飘的打了几板子。冯少爷被冯老爷斥了几句,关在房里罚抄书。听说今儿早上冯老夫人请旨求见冯贵妃,不知是不是为了昨夜之事。”
盛京四大家,卫,韩两家靠军功,陆家靠文治,冯家是皇商。冯家虽腰缠万贯,但毕竟是商。冯老爷一心想要自家挣个功名,扬眉吐气,便日日督促冯遇读书。
冯遇书读的虽好,却不爱与读书人一道玩儿,偏爱市井,倒与陆承逸性情相投,二人常在一处玩耍。
卫昭虽是将门之后,却不爱习武,喜欢鼓捣些旁门左道的东西,陆承逸平日偶尔看些杂书,也能与卫昭扯上几句。而韩崇良自幼习武,又热衷比武,被卫暄教训几次,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便挑上卫昭这个软柿子,也是被卫昭使手段收拾惨了,才彻底老实了。
四人出身不同,各府之间又有些明争暗斗,不过这几人倒是玩儿的纯粹,从不掺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儿。
今日与南府监司说了会儿话,卫昭又犯起嘀咕来。再次将梅苑之事回想一遍,默默在心中推演。如果此事发生,至少要满足三个条件。
第一,十八那日午后,完颜鸿和自己必须要同时出现在梅苑,且二者之间必须有正面接触。
第二,杀人要有见证者,除对方和己方人之外的见证者。
第三,完颜鸿要在进入雅间之后,冲出雅间之前死去,还是无法查明死因的死亡,至少目前查不出其他死因。
这三条无论哪一条都很难做到,更不要说一切都安排的恰到好处,看似确是巧合。除了一点,完颜鸿中刀之后的血流情况。否则的话,怕是连自己都会相信自己是凶手了。
卫昭忽地将身子往下一沉,整个人没入浴桶之中,唬的霍宝儿一跳:“少爷!”
瞧见卫昭在浴桶里吐水泡,霍宝儿大喘了口气:“少爷你可吓死我了。”
卫昭从浴桶里探出头来,捋了把脸,甩了甩头,溅了一地的水。他大笑两声,说道:“少爷我找到好玩儿的事儿了,快去拿衣服,我去给祖母请安,然后去办大事儿。”
第5章
卫老太君祖籍象州,后嫁给本地望族卫氏子弟卫尚,二人只有卫儒这么一个儿子。
大楚百年前曾发生一次滔天大乱,楚恒帝临危受命,在几大贵族支持下平定祸乱,复兴楚国。又依当时形势,分封八大异姓王,世袭罔替,各自镇守紧要之地,拱卫大楚。
楚恒帝励精图治,使国运昌盛,海晏清平,楚国达到空前之繁华,后又逐步计划废除异姓王之制。只可惜功业未成便龙驭上宾。余下几大异姓王也各怀心思。因在封地多年,势力稳固,楚国皇室无法,只得任由其在封地自行发展。
至楚未帝时期,皇帝残暴,国有佞臣,百姓怨声载道,各地盗匪横生,民生艰难。又有胡狄南下,扣关屠城。卫尚应征入伍,投在齐王李珵麾下,与宁州褚氏联手抵御西胡入侵。
次年,中原内斗频繁,各地起义军似韭菜一般,剿了一茬又一茬。象州百姓四处奔逃。卫老太君没有跟着家族南迁,反而携子北上逃往齐州寻夫。齐州虽不如南方富庶,但西胡祸患已歇,在齐王治下,总比战乱频繁的南方安稳些。
历尽千辛,夫妻终相见。卫尚已成齐王麾下大将,威风凛凛。
齐王李珵不断扩充兵马,一路南下剿匪平乱,卫老太君随军官眷属同行。卫儒仰慕父亲,私下拜师习武,十五岁便投军,跟着齐王之弟李瑜。
楚末十二年战乱,终被齐王平定,逼入盛京。楚未帝南逃,齐王率军追杀,遇伏。卫尚拼死相救,中箭身亡。齐王奔逃途中,不慎坠马,重伤不治。
其弟李瑜承继兄长遗志,建齐国,于四年后派卫儒挂帅,灭楚。
“二十九年了……”卫老太君斜倚在榻上,半眯着眼,语音微弱。
又过了半响,卫老太君提了嗓门:“小猴精儿,少在外头探头探脑,真当祖母耳聋眼瞎瞧不见你……”虽是嗔怪,却难掩喜色。
卫昭笑嘻嘻的进了屋,手里握着几根桃枝儿,上头桃花开得粉嫩娇滴,甚是喜人。
“谁敢说祖母耳聋眼瞎,祖母精着呢,不然怎么会有我这小猴精儿。”他说着,将桃枝儿插在窗下汝窑花瓶里,微风一吹,满室桃花香,叫人精神一振。
卫老太君坐起身,卫昭顺势往她身边一凑,笑脸儿一贴,俏皮话儿一哄,任凭你天大的怒气,也没处使去。
卫老太君无奈的戳了戳他额头,说道:“这满府上下可都当我老婆子耳聋眼瞎不知事儿呢。给祖母说说,通察府的大狱什么滋味啊?”
卫昭理直气壮:“我本也没想瞒着祖母,是爹不叫我说的。”
卫老太君轻笑一声:“你们父子什么德性,我还不知?总之回来就好,昭儿莫担心,万事都有祖母在呢。不过一个北燕皇子罢了,想当年完颜哲两头算计,损了我大齐多少好儿郎,连你父亲都险些丧命。这朔北六州是怎么来的,大家心知肚明。还有完颜鸿那母舅尹士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卫昭最爱听故事,忙道:“祖母快给我说说。”
二十九年前,李瑜占盛京,建大齐,称武帝。楚未帝南逃至南郡,称后楚。
楚恒帝时分封的八大异姓王,到楚未帝时期还剩下齐,燕,越,梁四王。其中燕王又早早自立,改立燕国,以穿云关为界,占据大楚北部大片疆域。彼时胡狄大举入侵,各王皆疲于对抗外敌。而齐王因有宁州褚氏相助,最早平定胡乱,抢占先机,入主盛京。
越王,梁王兵力衰微,抵御夷人,无发抽身。
燕国慕容雄兵强马壮,然与北狄部落战事焦灼,到底晚了一步。因不满李瑜篡夺皇位称帝,率军南下。穿云关守将尹士均不敌,投降燕国,朔北六州沦陷。
慕容雄虽有雄才大略,却好大喜功,又狡诈多疑。当时齐国始建,百姓仍未从战乱中恢复生机,国家虚弱,民生凋敝,已无法承受大战。李瑜遂使计分化慕容完颜两族,使燕国陷入内乱,如此安稳四年。齐国趁机壮大,灭后楚。越王,梁王趁势自立,联手抵抗齐国。李瑜无法再进一步。
此时燕国已经分裂,完颜哲占据燕国北部,自立为帝,称北燕。慕容雄虽损兵折将,但底蕴犹在,占玉山天险,据守不出。完颜哲野心勃勃,一心想要整个燕国。而从灭楚之争腾出手来的齐武帝自然也瞄准了北方大片疆域,以绝后患。
适时,完颜哲递了封信,欲联手齐国灭掉慕容氏。而齐武帝却想叫完颜慕容两姓继续内斗,他则坐收渔利。遂派大将卫儒驻军朔州,以待时变。
不料完颜哲狡诈,买通慕容雄手下谋士尹士均,称齐国与完颜哲已签订盟约,共同围剿玉山,并将朔州布防图一并奉上。慕容雄年事已高,性情愈发暴戾,无论部下如何劝阻,仍执意率军出玉山,围攻朔州。
卫儒大惊,急忙调动城防,拼死守卫朔州。而完颜哲则趁玉山守备空虚,与尹士均里应外合,占了燕国王庭,大肆屠杀慕容皇族之人,王庭中一片尸山血海。慕容雄久攻不下朔州,率军返回,却见玉山已失,慕容一族的头颅尽被挂在城墙上,当即吐血而亡。
自此,完颜氏彻底统治燕国。然而此举却引得齐武帝勃然大怒,又向云州增兵。
完颜哲自知理亏,加之这一战所耗巨大,已无余力与强齐再战,遂割让朔北六州给齐国,签订罢兵协议,北燕每年向齐国纳贡,两国约定二十五年内和平共处,不见刀兵。
至此已过二十四年,完颜氏不断壮大,其军事、财力早已今非昔比。
武帝本欲灭燕国,却反被完颜哲算计,视此役为辱,众人私下更不敢妄议此事。是以,如卫昭这般整日游玩不关心国事的,自然不知这事。
他缓缓点头:“这么说来,完颜哲也够不要脸的啊。”
卫老太君冷哼一声。
“还有那尹士均,身为楚臣,先投身齐王,后又投降慕容雄,接着又挂搭上完颜哲,混的风生水起,也够可以的啊。怪不得完颜鸿死皮不要脸,原是外甥肖舅。”
卫昭骂完,又‘啧’了一声,似有些头疼。
“昭儿怎么了?”
卫昭皱眉说道:“祖母可知,这世上最难对付的是什么人?”
“什么人?”
“不要脸的人呗。完颜哲是铁了心想要回朔北六州,若容他再进一步,四处战乱一起,天下便不太平。他想这天下再乱一次,打破四国平衡的局面,顺势统一天下。若得了那至尊之位,谁还敢提过去那些不要脸的事儿呢。”
卫老太君不知想起什么,叹了口气:“也是,人啊,为了权势什么都豁的出去,别说一张脸面,就连情义、手足都能抛舍啊……”
“昭儿先去吧,祖母累了。”
卫昭抬头一瞧,天已擦黑,不知不觉的竟在祖母这里坐了许久。他忙扶着卫老太君躺下,温声道:“祖母好好歇息,孙儿明日再来看你。”
出了老太君的院子,卫昭背着手往归云院晃悠,心里琢磨着完颜鸿这个人。
四纨绔和完颜鸿素日并无交集,毕竟他是北燕皇子。这些年来,每年都有北燕使臣来齐国纳贡,他们早还新鲜着,久而久之便也不在意了。今次北燕派了个皇子,他们也只在宫宴上远远瞧了一眼。
那时完颜鸿称水土不服,生了面疮,恐污了圣上眼目,遂请旨请元帝允他以薄纱遮面。当时卫昭几个还笑他跟娘们儿似的,见不得人,他倒也不恼。
这之后,听说皇上派太医给他瞧了几次病,鸿胪寺的官员们也时常去慰问慰问。也是打春以后,病情才有所好转,偶尔也会在鸿胪寺丞的陪同下,在盛京城里逛逛。期间倒也偶遇过几次,不过只是打了个照面,点头之交罢了。
如今碰上这事儿,再听祖母说了那些前尘往事,卫昭心头隐隐浮现一丝忧虑。大齐,北燕,南梁,东越,四国勉力维持二十余年的平衡,即将因为各国掩藏在心底的巨大野心而被打破。
完颜鸿的死,就是打破这种平衡的第一刀。只是不知道这背后得利最大的,究竟是谁。
快到归云院时,听前头似乎有车轮碾过的咯吱声,卫昭眼睛一亮,笑着喊了声:“二哥!”
果然从花丛后面闪过两个人,仆从推着卫晞转过来,停在卫昭前面。
卫晞朝他微微一笑,道:“我来看看你,霍宝儿说你去祖母那里了。”
“是,跟祖母多聊了一会儿,天就黑了。二哥再去我那儿坐坐吧。”
“不了,见你活蹦乱跳的,二哥就放心了。”卫晞叹了口气,道:“阿昭,你是我弟弟,我不希望你心存愧疚,若不是为了二哥你也不会……”
卫昭半响没吭声,寂静的花园里只有咕咕虫鸣之声。
卫晞看着卫昭,神色凄遑,带着纠结和不忍:“阿昭,你若心里还惦着当年的事儿,日后便不要再来见我了。青萍,我们回吧。”
仆人朝卫昭点了点头,默默推着卫晞离开了。
侯府三位公子,卫暄英武耿直,有大将之风。卫晞清雅俊逸,有士子之气。卫昭风流不羁,有少年侠义之范。
在外人看来,似乎这侯府小公子从来就不知忧愁为何物。只有亲近的人知道,卫昭心里最大的痛楚就是二哥卫晞。
若非双腿不良于行,他也是这盛京城里翩翩贵公子,不必终日躲在院子里,寂寥度日。卫昭知道二哥满腹才学,比起那些才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侯府上下哪个提起二哥来,赞誉之余,都是一声叹息。
卫昭不知如何弥补,他只想给二哥世上最好的,今日卫晞直言,卫昭如同五雷轰顶,恍然大悟。
自己对二哥越好,二哥心里便越难受。这种好束缚着自己,又何尝不是在折磨二哥。若以平常心待之,兄弟和睦,方得自在。
“哈哈哈,我常笑旁人虚伪,如今想来,自己竟也是那自欺欺人之辈。”
卫昭狂笑两声,惊飞了树上鸟雀。
闻声寻来的霍宝儿以为卫昭发了癔症,忙要去寻大夫来,被卫昭一把揪住衣领。
“爷好着呢,走,去办事儿。”
霍宝儿急道:“祖宗!都这么晚了,什么事儿非要现在办,衙门都歇了!”
“去梅苑!”
霍宝儿又是一惊:“还去!”
“当然得去,不去怎么找证据。”
“还要找证据!少爷你是不是在大狱里招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卫昭一把捂住霍宝儿的嘴:“聒噪!”
齐国不设宵禁,也是沿袭楚制。盛京繁华,尤以百荟街、护国寺一带为最。虽是夜里,街上也甚是热闹。
百荟街张灯结彩,各家园子人声鼎沸。只有刚出事儿的梅苑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小厮杵在门口,磕着瓜子看两旁热闹,一回头瞧见卫昭,如同耗子见了猫,登时惊得汗毛倒竖。
“卫,卫卫卫公子!”
进了通察府大狱还能好端端回来,真不愧是卫公子啊。小厮惊诧之余,又泛着点儿苦涩的羡慕。
卫昭笑道:“你这般散漫,也不怕你家管事责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