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有些纳闷,都说南府监司是冷面神,活阎罗,可他怎么瞧着这人对自己似乎挺宽容呢,难道是……看上他了?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试探问道:“大人觉得本公子如何?”
长孙恪奇怪的看了他一眼。
卫昭大喇喇说道:“大人也不必不好意思,这种事情本公子经历的多了……”
说话间,停尸房到了,长孙恪一掌推开房门,登时一股尸臭味飘来,卫昭来不及闭嘴,吸了一大口尸臭气,差点儿熏晕过去。
长孙恪嗤笑一声,递给他一片姜片,叫他含在口中。卫昭有些后悔了,但又碍着颜面,只得折回停尸房,留霍宝儿在外头等着。
卫昭不懂验尸,他只是想亲自来看一眼。
长孙恪道:“南府第二次尸检,与陈靖淮所言相差不多。除胸口下方一处贯穿伤,还有膝上被韩崇良踹了一脚留下的淤青外,并无其他伤痕,也无中毒迹象。”
完颜鸿的尸体在昏黄烛火下惨白僵硬。其生母尹氏出身东临,温婉柔弱,完颜鸿随了生母,身形匀称,姿容嘛……因那一脸麻子,可谈不上风流俊秀。
卫昭绕着尸体转了一圈,发现完颜鸿右手手指略带薄茧,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他轻笑道:“听祖母说,完颜哲虽靠武力夺下北燕,但北燕地处北方,又有大片人迹罕至的荒原,无论如何都比不上盛京的繁华。是以,完颜哲以文治国,又广开商路,使得北燕发展迅速。北燕皇子们除练习骑射外,完颜哲更看重他们的文学课业。“
“楚国时,文学大兴,东临文馆更是个中翘楚,引天下学子竞相来投。尹士均虽是武将,却也曾在东临文馆求学过。如今完颜哲的儿子们已长成,尹士均野心不小,必然会不遗余力扶持完颜鸿这个外甥。完颜鸿也争气,平日读书十分刻苦。听说他是北燕众皇子中才学最好的,倒也颇受完颜哲赏识。”
“北燕这几年愈发壮大,也愈发不将齐国看在眼里。以往北燕只派臣子为使,今次却派了个皇子来,又发生了这样的事儿……对了,监司大人,有没有一种毒药是勘验不出痕迹的?”
长孙恪摇头:“任何毒药,都会在人死后显露痕迹。我曾办过一个案子,凶手用毒针刺死死者,毒针位置刁钻,自死者头部刺入,尸体表面无任何异常,但屋中飞蝇却被毒死。而后多次勘验,最终将死者头发剃光,在头部发现针眼,四周乌黑,乃中毒针而亡。”
卫昭道:“会不会完颜鸿也是这么死的。不如……”
长孙恪从一旁的木架上取出刀片,手起刀落,几下便将完颜鸿头发剃光,然后仔细查验,仍无发现。
卫昭大失所望。
而后不知想起什么,讪笑着说道:“若叫北燕使者看见他家皇子这般,会不会更加恼怒。”
长孙恪道:“我只是尽职尽责查案而已。”
卫昭叹了口气:“尸体上果真没有任何异常,你说完颜鸿不会真是我杀的吧。”
“尸体上找不到线索,那就从其他地方入手。不管是不是你,都不能是你。”
“你说的也对。我在想如果完颜鸿是他杀,按照梅苑现场来看,凶手是无法当场逃脱的。那么凶手当时一定还在我们这些人之中。又或者,跟那个逃跑的梅玉茞有关。”
“完颜鸿启程回国的消息早已传回北燕,已有使者从北燕都城出发,在边关迎候。副使已将完颜鸿身故之事传回,不出半月必有北燕使者到。皇上给我半个月的时间侦破此案。”
“监司大人,我可不可以参与此案。”
长孙恪看了他一眼,道:“卫公子不是正在参与么。”
卫昭眼睛登时一亮:“多谢监司大人了!”
·
皇宫永宁宫。
戌时已过,寝宫只有正殿掌着灯。皇后卫淑宁跪坐在案前安静的抄写佛经。橘红的烛火映着他素净的面容,温柔恬淡。大宫女扇儿从殿外进来,小声道:“公主睡下了,嬷嬷照看着呢。”
“嗯。”
扇儿往外瞧了眼,又道:“奴婢适才听小莫子说,皇上去了琼华宫。”
卫淑宁握着笔的手微微一顿,墨汁在宣纸上留下浓重的一点。她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嗯’了一声,又继续往下抄写,目光虔诚。
扇儿却似有几分焦急:“娘娘,前些日子冯贵妃被诊出喜脉,皇上高兴的不得了……”
“皇家子嗣绵延,皇上自然该高兴。”
“娘娘,您知道奴婢说的不是这个。娘娘嫁给皇上十年,膝下只有长乐公主一个,还是当年在皇子府时所生。自那以后,娘娘这肚子便再没了动静,各宫可都瞧着呢。娘娘是中宫皇后,若无皇子傍身,只怕……”
“那冯贵妃商户之女,当年在皇子府,也不过是个侍妾,若非后来诞下皇子,岂有今日地位。仗着皇上宠爱,愈发嚣张跋扈起来。娘娘倒好,不去笼络皇上的心,反倒自家关起门来,日日抄经念佛。”
卫淑宁搁下笔,叹了口气:“好了扇儿,她一直就是那个脾气。再说这宫里这么多宫妃,诞下皇子的又不止她一个,我们若个个都要计较,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扇儿道:“可是三公子才出了那事儿,奴婢想,会不会皇上迁怒了娘娘。”
卫淑宁笑了笑,道:“皇上可以迁怒,但我们却不能心存怨恨。他是君,我们是臣。更别说这件事本就是阿昭惹出来的。不过昨夜皇帝没有召见洪监司,倒让本宫有些意外。”
扇儿道:“娘娘,这案子如今移交南府,三公子想来也是冤枉的。”
卫淑宁点点头:“希望如此吧。时候不早了,你下去准备吧,本宫要就寝了。”
扇儿退下后,卫淑宁起身将抄好的佛经供奉在佛像前。她跪在佛前的蒲团上,将一直佩戴在胸前的一颗佛珠捧在手心,合上双手,十分虔诚的在佛前祈祷。
“一切都是淑宁的错,若要惩罚就惩罚淑宁一人。祈求佛祖保佑阿昭安然渡过此劫,保佑卫家平安和顺……我的佛……”
望着手里那颗佛珠,卫淑宁的心绪有一瞬间的慌乱,她忙收敛心神,低低的念着佛经,遣散心底深处不为人知的心事。
第8章
昨夜卫昭本想去看看秦玉笙,却被长孙恪打了岔,跑到南府验尸去了。虽然一无所获,却激发了卫昭的斗志。他一定要弄清楚完颜鸿究竟是不是自己杀的。
这日卫昭起了个大早,先去卫老太君院子里请安,随后又去卫儒书房说了会儿话,便带着霍宝儿出了府,不想在侯府门口看到了长孙恪。
他依旧是那身黑衣,默默的站在离府门口稍远的地方,目光沉静的注视着前方。
守门小厮一脸纠结,这人站的远,不知是不是要寻侯府的人。虽说容貌英俊,气度不凡,看着也不像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可打远儿就能感觉到他身上寒气逼人,让人不敢靠近。
小厮鼓足勇气才要去询问长孙恪,卫昭却笑嘻嘻的迎了上去:“监司大人,你不会是专程等我吧。”
“找你有事。”
卫昭笑道:“大人可是南府监司,若有事派人知会一声便是,哪敢劳烦您亲自前来。我家这小厮也是不知事,怠慢了大人,还望大人勿怪。”
“无妨,我本也没想进府。”
“那不知大人找我何事?”
长孙恪道:“没什么要紧事,只是昨夜忘了告诉你。我虽然同意你可以调查这案子,但你毕竟是南府嫌犯,我有权监督你的行动。”
卫昭:“……监司大人的意思是,不管我做什么,都要向大人您报备了?”
长孙恪拿出一块青龙令牌递给卫昭,道:“我不会时时刻刻盯着你,这令牌你收着,如果遇到麻烦时我不在,你可以直接找展翼。”
卫昭:……所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不是要监督他么,怎么好像给了他好大权利的感觉。
他又想起心中一点疑虑,遂问他:“大人,我们以前真的不认识么?比如本公子曾无意救了你,你是来报恩的!又或者,是我家里什么人与大人有些渊源?要不然你为何对本公子这么好,总不会是被本公子的风流英……”
“鄙姓长孙,名恪。”
卫昭‘哦’了一声,道:“不认识。”
他没有接那令牌,而是抱着肩膀啧了下嘴,道:“青龙令牌可是能调动南府精锐的,大人这就给了我,不怕我矫作诏令,害了大人您?”
长孙恪微微一笑:“你大可试试,我的剑很久没出鞘了。”
卫昭:……
“不过话说回来,只要运用得当,这令牌也是能发挥很大用处的。长孙大人随随便便给了外人,还是叫本公子受宠若惊啊。”
卫昭笑眯眯的望着长孙恪,道:“所以,无论如何,还是谢过长孙大人了。”
长孙恪瞥了他一眼,忽然说道:“我们认识与否,全看卫公子你心思所在了。”
他说完,抬步便往前走。卫昭追了两步,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办案要紧,先去梅苑吧。”
“哦,梅苑不是看过了,怎么,又有新发现?”
长孙恪道:“你不是想去看秦玉笙么?”
卫昭:“这你都知道?也难怪,你是南府监司,整日与各国细作打交道,识人的本事自然高明。”
“过奖。”
·
梅苑雕花大门贴着封条,才一晚不见,梅管事的脸便肿了一圈。见卫昭来了,先是一喜,再瞧身后跟着长孙恪,登时又觉牙疼的厉害。
“梅管事,我来看看玉笙。”
梅管事忙殷勤的将人带到后院,因牙肿的厉害,说话含糊不清,卫昭笑着叫他退下,又叫霍宝儿赏了银子。
秦玉笙是梅苑的老人了,他戏唱得好,人又生的俊,盛京城里也是有不少人捧着的。当然,自从入了卫昭的眼,便再没人敢打秦玉笙的主意。
从梅苑后门出去,经过刘家茶水摊,再往前便是梅苑伶人们住的院子。秦玉笙自有单独的院落。虽地处不起眼的小巷,从外看去与一般民宅无异,但小院中却清幽雅致,别有一番风味。
长孙恪站在院门前,四处打量。卫昭看着伸出院墙的梅树,梅花已谢,不免暗道可惜。
“玉笙做的梅花酥味道极好,只可惜今年花期已过,长孙大人没有口福咯。”
长孙恪冷声道:“我不吃甜。”继而话锋一转:“梅花酥是南郡特色,秦玉笙是南郡人?”
卫昭一脸无奈,叹道:“不过只是闲聊,长孙大人也要时时关注这细微小事,煞风景啊。”
长孙恪哼了一声,说道:“楚未帝在位时,最喜两件事,一是安西美酒,二是昌平伶人。据传闻,当年楚未帝南逃时,将宫里伶人们一并卷走,到了南郡行宫,依旧日日饮酒听戏。后楚亡后,伶人们流落民间,使得南郡曲艺之风盛行,流传至今,几经变革,又称南戏。”
“楚未帝风流成性,虽残暴不堪,却待伶人极好。楚国灭亡之后,甚至还有伶人伺机行刺武帝为楚未帝报仇。”
说到此处,他微微眯起眼睛:“梅苑中近半数的伶人都来自南郡,看来要好好查一查这个梅苑了。”
卫昭啧啧两声,笑道:“我看梅管事的脸怕是好不了了。”
“不过区区一个管事罢了,卫公子常来梅苑,可曾见过梅苑大东家?”
卫昭愣了愣,他只是单纯听个戏而已,至于梅苑背后都是什么人,他自然没必要关心。如今长孙恪问起,他才想到,似乎从未听人说起过梅苑东家。这两年在梅苑,来来去去也就一个梅管事管着梅苑大小事。
“……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该好好查查。”卫昭嘟囔道。
“哦?卫公子也这么想?”
“那当然,但凡涉及我大齐安危之事,都不能含糊。”
长孙恪笑了一声:“我还以为卫公子舍不得秦玉笙呢。”
卫昭:“……你怀疑玉笙?”
“是你说的,那日在梅苑的所有人都有嫌疑。”
“可那日玉笙病了,并不在戏楼。”
长孙恪抬手指了指隔壁院子:“秦玉笙和梅玉茞住隔壁,紧挨着便是刘家茶水摊。那日梅玉茞从戏楼出来,径直回到自己院中,不多时便匆忙跑出来,神色慌张。他正向茶水摊走来,却被守在后门的几个北府官差喝问,梅玉茞陡然停下步子,掉头便跑。南府的人也是这时才惊觉,梅玉茞便是那南梁细作要接应的人。”
卫昭道:“那跟玉笙有什么关系。”
“很多表面看来没有什么关系的,到最后都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虽然眼下尚未查出,但不代表他就可以洗脱嫌疑。”
“所以你们南府查案,先是将所有人都看做嫌疑人,再逐一排查咯。”
“没错,南府的办事准则向来只有一条:宁错杀,不错放。”
“那这么说,本公子倒是个例外了。”
长孙恪看了他一眼,没说话,抬手敲了敲院门,不多时便有小厮开了门,一见是卫昭,忙笑的见牙不见眼。
“秦少爷日夜盼着,卫公子可算是来了。”
院子两进,不算宽敞。小厮引着二人到了前厅,又奉了茶,殷勤说道:“小的这就去知会少爷,卫公子稍坐。”
卫昭摆摆手:“玉笙身子不好,不必叫他起身。本公子只是来瞧瞧他,问两句话便走。”
说着,一撩袍子,直奔后院去了。
“卫公子来此地,倒像是回了自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