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你们并不想见到我。”
“公子说笑了,夫人时常惦记公子,少主人也常常念着兄长呢。”
长孙恪冷笑一声:“母亲还在惦记给我下毒么?”
阿肆噎了一下,又道:“夫人都是为你好。”
“让我毒死是为了我好?阿肆,我不是小孩子了。从我第一次见到母亲之后,我便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公子终究是夫人的孩子,都这么多年了,再大的仇也该放下了。公子孤身一人,难道从未想过与夫人团聚么。”
“我倒是很想让她和父亲团聚呢。”
阿肆猛然想到眼前这个人是连弑父都做得出来的,深沉的眸子里忽然闪现一道骇人杀意,剑已出鞘,却在距离长孙恪一寸的地方骤然顿住,‘锵’的一声脆响,长剑落地,一道刺目的鲜红划破雨雾,又被湍急的雨水冲刷的不留一丝痕迹。
阿肆额头冒着头大的汗珠,唇色瞬间惨白。他捂着右手手腕,那里血流如注。
“阿肆是个剑客,但很可惜,你的右手再也握不住剑了。”
长孙恪用暮寒剑挑起落在地上的长剑,手腕一转,长剑被打飞出去,只听‘噗通’一声闷响,长剑落入河中,沉入河底。
“回去告诉她,十三年前我留她一命,今时今日,她若犯了我的底线,休怪我不留情面。”
银蛇般的闪电穿透云层,昏暗的山林登时亮如白昼,阿肆狰狞的看着长孙恪的背影,咬牙切齿道:“山河倾覆,谁也逃不过。”
“唉!”
“唉!”
这已经是主仆二人第一百零八次叹气了。
卫昭托着下巴看着花厅外没有丝毫放晴预兆的天,百无聊赖的嘬着蜜饯,然后抬抬下巴,瞄准石阶下的水洼,‘噗’的一下吐出去。霍宝儿则坐在一旁小杌子上,吧嗒吧嗒的嗑着瓜子,直磕的口干舌燥。
主仆两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谁也没有注意屋顶上那个颇显落寞的身影。
卫放正要过去,却见卫昀悄然落在那人身边。
“长孙大人,侯爷有请。”
长孙恪丝毫不意外镇国侯知道自己的行踪。他朝卫昀微微颔首,利落的转身落下。
卫儒正负手站在窗前,水汽随风倒灌,屋中一片清凉。
“长孙大人于我昭儿有救命的恩情,长孙大人若来侯府,侯府上下必盛情款待,何必独自呆在屋顶上,倒显得我侯府不讲待客之道了。”
“习惯了。”长孙恪说道。
卫儒瞥了他一眼:“本侯素来不喜拐弯抹角,今日请长孙大人到此只是想告诉你,昭儿性情单纯,但心思敏锐。你若想通过他来打探侯府虚实,大可不必。”
长孙恪目光沉静:“侯爷以为我接近令公子是有什么目的?”
“不然呢?”卫儒理了理衣袖,侧过身看着长孙恪:“没有谁会无缘无故的对一个人好……”
长孙恪忽然笑了一下。
卫儒皱了下眉:“你笑什么?”
“我笑侯爷和三公子不愧是父子,就连说辞都是一样。三公子曾说:除了至亲血脉,没有谁会无缘无故的对一个人好,除非他有所图谋。当时我告诉他,我的确另有所图。”
长孙恪抬起头,看着翻涌不止的大团黑云,轰鸣声夹杂其中,天地失色,万物挣扎。
“我说我图他一世安稳,喜乐无忧……侯爷信么?”
卫儒盯着他,目光锐利,仿佛要透过那张清隽的皮囊看透内心深处的真实。
“本侯,凭什么相信?”
“就凭,三公子信我。”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长孙大人的身份。”
长孙恪坦然笑问:“侯爷知道?”
卫儒直视他的目光,一字一顿:“楚国余孽。”
长孙恪笑出了声:“楚国已不复存在,未来,也不会重来。侯爷大可不必试探,你既知道我的手段,自然明白,如果我要复兴楚国,这十几年的时间,足够我颠覆齐国皇权了。”
“存亡祸福,皆在己而已。天灾地妖,弗能加也。楚未帝失德,天怒人怨。齐灭楚乃顺应天道。借复国之名乱天下之安乃逆天而行,我长孙恪天生地养,敬天敬地,绝不做有违天道之事。”
卫儒静默半响:“天道?本侯看不分明。”
“侯爷看的比谁都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暴雨已至,这天地的劫难终将来临。”
“长孙恪。”卫儒停顿半响,像是终于做了什么决定,挺直的脊背也瞬间松了下去,他说:“我希望你不要食言。”
长孙恪注视着卫儒眼角慈祥的皱纹,郑重的向他行了一礼:“君子重诺,长孙恪一言九鼎,必以命相护。”
第58章
连降几天大雨,天终于放了晴。大家似乎都憋的久了,今日的盛京城比以往更热闹。
卫昭一大早便叫车夫套车,先到城西清水街找到陈大,得知这两日并未发现回春堂有异动,便皱着眉叫车夫改道去南府。
孟管事如今被关押在南府大狱,因他并不算直接牵涉梅苑案中,想必等刑部整理完案件卷宗,要不了几日便会从南府提人。孟管事若到了刑部大牢,可就不受他们控制了。
卫昭叭叭叭的将他的分析说给长孙恪。
长孙恪撩开眼皮看了他一眼,道:“孟管事被我关押在私牢了。”
“私牢?”
“嗯,南府私牢,除了我没人能从那里提人。”
卫昭愣了半响,随即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你早就知道孟管事有问题!”
“我只是忽然想到回春堂背后真正的东家是陆瞻。”
卫昭才喝进口中的茶全喷了,他惊的眉毛都抖了,瞪着眼拔高嗓音道:“陆瞻!”
“本公子这是从他陆家父子手底下溜了一圈啊,真是太刺激了。”
“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小西山那件事儿?”长孙恪问他。
“小西山?我大哥那事儿?那案子查来查去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偏还要耗着,也不知陆家打的什么……”
卫昭眼睛倏地一眯:“孟管事!”
“没错。小西山陆家护院被杀案,我们心知肚明非卫世子所为,按照当时现场情况来看,亦非陆家所为。但却发生在如此恰当的时机,说明背后之人已将陆家,卫家算计其中。只不过他们仍旧算漏了一点。”
“凭陆家的手段,想要制造些证据指控卫世子并不难,但他们却任凭这案子停滞不前。因为他们在等。等孟管事被提入刑部大牢,他们或是将人捞出,或是直接将人除掉,那么回春堂的秘密便永远不会被人知道了。”
卫昭一拍桌子:“等孟管事脱离咱们掌控,陆瞻便不受威胁,他们陆家便能仗着小西山一事构陷我大哥了!这么说来,背后算计之人是与我镇国侯府有仇了。”
长孙恪垂下眸子,道:“卫世子眼下赋闲在家也未必不是好事。”
“你是说,他们会一计不成再施一计?会不会是宫里那位?”
“不会。”
卫昭睨他一眼:“你这么肯定?你是不是知道是谁?”
长孙恪不说话了。
卫昭不高兴了:“你有事情瞒我!”
“我只是猜测,并无确凿证据。”
卫昭扁扁嘴:“你怎么说都有理。”
长孙恪递给他一颗蜜饯。卫昭嗷呜一口咬下,牙齿刮过掌心,长孙恪只觉浑身汗毛直竖。再看卫昭恨不得吞了他的架势狠狠的嘬着蜜饯,又不由得笑出了声。
卫昭呆了片刻,两只手在嘴角处比了比,夸张的说道:“你有没有发现你最近特爱笑。”
长孙恪压了压嘴角:“笑怎样,不笑又怎样?”
“你笑的时候好看,不笑的时候也好看。”
长孙恪认真的点了点头:“我知道。”
卫昭都惊呆了,他抬起手指指点点:“你变了……”
展翼在门外探头探脑,见二人聊的如此融洽,竟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他有些摸不准他家大人的想法了。
犹记得当初从镇国侯府回来,他还特意叮嘱他家大人,在侯府养伤时,卫二小姐亲力亲为的照顾大人,大人理当有所回报。比如约二小姐赏花啊,游湖啊。结果他话还没说完,就被他家大人一脚给踹了出来,还罚他给衙门里的官差洗!衣!服!
可若说大人不喜欢卫二小姐,怎么就对卫三公子如此热络,展翼挠了挠他不太灵光的脑袋,忽地福至心灵,难道他家大人……
长孙恪显然看到了他,喝道:“鬼鬼祟祟作甚,有事进来说。”
展翼低眉顺眼的进了屋,双手奉上一个竹筒:“大人,通州密信。”
长孙恪从小竹筒里抽出一张字条,眸光瞬间变得犀利。
“北燕使臣队伍被劫,折损大半。亲兵护卫护送完颜祯完颜鸿继续北上。”
“总算是没丢了性命。”卫昭觉得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长孙恪却道:“齐国境内多雨,北燕使臣队伍因大雨阻隔,在通州耽搁多日,路程尚未过半便已遭劫掠,余下大半路途只怕不会安稳。”
卫昭嗤笑一声:“也是,只要他们在齐国境内出事,不要脸的北燕必定将这笔账算在齐国头上。如此看来,我们还得祈求上天保佑他们安全顺利的回到北燕呢。”
长孙恪毁掉字条,吩咐展翼:“继续探查北燕使臣情况,还有,通州那边安排人手,查一查是什么人动的手。”
“是,大人。”
使臣被劫一事,不出三日李淮便也收到了消息,不出意外,他命长孙恪严查。而此时,押解涪州官员的队伍也到了盛京城。
朝臣们觉得那把悬在头顶的刀又往下落了一寸,刀刃贴着肌肤,冰冷彻骨。
今日是董昱的百日祭,姜氏向卫昭告了假,回到下河村祭奠董昱。卫昭闲不住,又正想到小西山一带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别苑,便叫姜氏与他同行。先将姜氏送到下河村,便带着霍宝儿往小西山去了。
盛京城中别的不多,就属权贵最多。城内已是寸土寸金,这些年又往城外扩了扩。小西山地价一路飞升,一院难求,真正是有钱都买不到。
“看来看去,还顶属那陆家别苑位置好,占地也广。陆家豪富,别苑中布置精致,奇石异花不计其数。”
“可惜人家不卖哦。”霍宝儿扎了一刀。
“靠南边的别苑倒是卖,但价太高,我瞧着也不太满意,位置偏了些。”
“位置好的钱儿也好哦。”霍宝儿又扎了一刀。
“嘿,我说你成心的是吧,信不信本少爷扣你月钱。”
霍宝儿一脸惊悚:“不是吧少爷,你已经丧心病狂到连宝儿那么点儿月钱都要克扣了!”
“谁让本少爷穷呢。”
霍宝儿道:“谁穷也穷不着少爷的,不就一个别苑,少爷开口,老太君和侯爷不会不管的。”
“那怎么行,我必须用我自己的钱买才算诚心。”
霍宝儿没吱声。
卫昭同陆家有过节,正巧陆瞻从别苑出来,卫昭便拉着霍宝儿往一旁躲了躲。倒不是怕陆家,只是不愿争那口舌罢了。卫昭还滔滔不绝的说着自己的打算,忽然没了霍宝儿的声音。他偏头一看,见霍宝儿耷拉着脑袋,看不清神色。
他怼了怼霍宝儿:“少爷我就随口一说,我家宝儿这么可爱,怎么能克扣你月钱呢。”
霍宝儿猛的回神,脸上阴郁之色瞬间消失,委委屈屈道:“那可真是谢谢少爷了。”
出来晃悠半天也没看到合适的,索性也不耽搁时间,打道回府。因姜氏要在家中住一晚,主仆二人没去下河村,直接从官道准备入城。
路上正碰见大批流民。他们一路从渭南逃难而来,抵达京城时已衣衫褴褛,饿的双眼麻木,只有在看到吃食的时候,才会迸发出一种可怕的光芒。
因流民太多,堵了进城的路,守门军士正飞奔到城中去禀告京畿护卫军。不多时,京畿护卫便持刀将流民拦下驱赶。流民摄于兵刃,退离城门,被堵在城外的百姓这才进了城。
卫昭看了会儿热闹,忽地嘬了下嘴:“宝儿,你发现没有,这流民之中有老有少有男女,但却极少看到年轻女子。”
霍宝儿瞧了一会儿,还真是。他想了想,道:“流民生存本就艰难,许是半路为了换口吃的,将年轻女子卖了吧。”
卫昭道:“可这其中还有许多健壮青年,若说买人,年轻壮实的男子应当更受欢迎吧。”
霍宝儿挠挠头:“兴许人家就想买女子呢。”
卫昭生在繁华盛京,虽往日常能见到乞丐,但大批的流民却是第一次见。
霍宝儿问他:“少爷,京畿军的人要怎么处置这些流民?”
卫昭道:“他们没有处置权,只能驱赶,在宫里命令下达前,不能叫流民生事。”他叹了口气:“涪陵堰决堤至今已过二十多天,竟仍有大批流民不得安置。想也知道渭南一带会是怎样可怕的境况了。”
“不过今年大考,皇上收了不少庶族子弟,眼下渭南犯官押解入京,朝中必会掀起一番腥风血雨。那些庶族子弟但有机会,定会做出一番功绩站稳脚跟,这流民入京倒正给了他们一个时机。”
今年应考,李淮突然增加殿试,让志得意满的贵族世家措手不及。但能通过大考进入殿试的,已有七分出身贵族。所以贵族世家慌乱之后,很快便安定下来。只是他们没有想到,李淮竟不顾贵族颜面,宁可不选贵族之子。到最后被选入朝的庶族子弟竟与贵族子弟持平。且隐隐有压倒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