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忙挥挥手,高声喊了一句‘无明’,嘶哑的声音让他顿时大囧,恨不得钻入湖里再不见人。
无明划着船靠近,见长孙恪二人抱着浮木泡在湖水里,登时大惊。
“二位没事儿吧,快上船来!”
长孙恪托着卫昭,无明赶忙搁下船桨接过卫昭,暗暗蓄力,一把将人拉上船。随后长孙恪也跟着翻上了船。
二人衣衫不整,无明也没有多想,只当是风雨飘摇间,衣裳被猛烈的疾风撕扯碎了。
他撑起船桨,兀自说道:“听那些上岸的香客说有只船落在后面了,适才雨来的又急又猛我心中便惦记着,唯恐出了事,雨一停就来莲花湖寻人了。想不到竟是长孙大人和三公子。”
卫昭此时不敢坐着,只好侧躺在舱室里,微红的桃花眼时不时的怒瞪一眼长孙恪。长孙恪倒是一脸餍足的闲适神情,偶尔投给卫昭一个安抚式的笑意。
卫昭气结,怒捶船板。
另一边无明还在絮絮叨叨:“……这场雨来得快,去的也急,如此突然真叫人防不胜防。对了,长孙大人和三公子怎会挑这个时候来游湖?”
卫昭心一虚,鹌鹑一样缩着脑袋不吱声。长孙恪毫无负担,一本正经道:“来查皇后在护国寺遇刺的案子。”
无明挠挠光头:“这个啊,还没有抓到刺客么?幸好皇后娘娘没有大碍。我师父这两日一直忧心此事,就怕再出现类似的事情,夜夜都安排寺内武僧巡院。”
卫昭眼神示意长孙恪:看你如何收场。
长孙恪回看他一眼:我都是为了谁!
雨过天晴,在寺内避雨的香客也渐渐走出来,莲花湖岸边的人也逐渐多了起来。卫昭捏着被扯烂的衣摆,满脸幽怨。这副模样叫他如何见人!
长孙恪脸不红心不跳的对无明道:“我二人不慎损坏衣衫,如此衣衫不整恐玷污佛门清净之地。劳请无明小师父帮我二人取两身衣服过来可好?”
卫昭幽幽看他一眼,这会儿知道佛门是清净之地了。
无明自然应承:“不过寺内多是粗布衣衫,还望二位不弃。”
卫昭忙说:“不弃不弃,你快去吧,这湿衣裳贴在身上着实难受!”
无明将船靠岸,笑着应下。
长孙恪将竹帘撂下,外人无法窥见舱内情形。卫昭哼哼唧唧的转了个身,趴在舱室里,不住的叫唤。
长孙恪这时也有几分懊恼,似乎适才的确粗暴了些。他微微蹙起眉头,安慰道:“我回去给你配药膏,止疼的。”
卫昭回头怒瞪他。也是这会儿混沌的脑子方才清醒过来,咬牙道:“你怎么能压着我呢!”
长孙恪面色一红:“下次你想在上面也可,我不介意。”
显然他误会了卫昭的意思,卫昭抓狂不止,低吼一句:“我才是相公!”
长孙恪笑:“我没说不是。”
卫昭瞪他:“那你还……”他气的发抖:“下回必须换回来!”
长孙恪翘了翘嘴角,手指摩挲着唇瓣:“你打得过我?”
卫昭一噎,指天怒嚎:“夫纲不振,夫纲不振啊!”
……
换好衣服下船时已过申时。
金乌西坠,孤舟悠远,莲叶接天碧日。远处林峦秀丽,亭亭碧流。
卫昭被长孙恪扶着下船,在湖里时犹未察觉,这会儿上了岸,只觉双腿酸软,借着长孙恪的势才堪堪稳住身形。然而每向前走一步,都仿佛被车轮碾压一般。
长孙恪道:“习惯就好。”
卫昭:……
无明见卫昭似乎身体不适,忙问是否需要到客房休息。
卫昭摆了摆手:“我只是晕船,没大碍。”
渐渐适应了以后,便也觉得身体没那么痛了,只是有些许不适。长孙恪将他送到镇国侯府门口道:“明日我来接你。”
卫昭有气无力的挥挥手:“你回吧。”
他扶着腰进了府门,恍然觉得今日府里似乎有些太过安静了。
霍宝儿正疾步飞奔,余光瞥见卫昭回来了,忙跑上前去:“少爷怎这幅打扮?”
他见卫昭扶着腰,走路慢吞吞的,惊呼一声:“少爷被揍了?”
卫昭翻翻白眼儿,问他:“府上出什么事儿了?你适才慌慌张张跑什么呢!”
霍宝儿敛眸回道:“余姨娘殁了。”
卫昭浑身一僵:“这么突然!”
霍宝儿抿唇点点头:“从护国寺回来姨娘便觉着不好了,少爷不是也知道么。”
卫昭曾去探望余氏,自然知道余氏的状态,但那时他对余氏没有怀疑。眼下目标锁定,余氏却突然殁了……
卫昭浑身发冷,踉踉跄跄的往西院去。
余氏只是镇国侯卫儒的妾室,丧葬自然不会大办。但作为陪伴卫儒多年的女人,又生了卫晞一子,府上该给的体面还是有的。
卫昭到西院时,卫晞已换上孝服。连日伺候在余氏榻前,卫晞神色憔悴,静静的坐在轮椅上,双目放空。
看到这样的卫晞,满腔质问突然堵在喉咙处,喉间火辣辣的疼。
“二哥……节哀。”
卫晞偏过头看了眼卫昭,朝他微微点了下头。
兄弟两人一时无言。
卫昭掩在袖管里的手紧紧攥着,余氏死的太巧了,他不得不怀疑有人故意设计。如果余氏是被人指使,那背后之人又是谁。如果不找出这人,恐怕侯府还会出事。
他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二哥,姨娘临走时可有对你说过什么?”
卫晞垂下眼眸,反问:“你想问什么?”
卫昭道:“关于长姐的事。”
卫晞睫毛颤了颤:“姨娘自认为没有保护好长姐,虽然长姐安然脱险,但姨娘仍旧受惊不轻。她并没有说什么,我也不知阿昭想知道什么。”
卫昭动了动嘴唇,没再说话。
沉默片刻,卫晞忽然抬头看他:“阿昭,你对我仍有愧疚。”
梅苑案之后,卫晞曾与他说开过,卫昭以为自己果真放下了过去的事。直至今日他方才知道,对二哥的歉疚一直被他刻意藏在心底。如果是卫暄,他大可大声质问。但对卫晞,他虽不想如此,却总是没由来的气短。他不想怀疑二哥。
卫昭沉默不语,卫晞心里便有了答案。
他第一次用郑重的语气告诉卫昭:“当年救你是尽我作为兄长的本分,我从未后悔过,更从未因双腿残废而自怨自艾过。我不喜喧嚣,不爱出门交友,这是我天性使然,无关其他。所以,请你收起自己想当然的想法。我希望不管以后发生什么,阿昭都不要因心存愧疚而偏离本心。”
卫昭看着他,问:“二哥,你可曾骗过我?”
卫晞闭口不言。
卫昭舒了口气:“我明白了。二哥,你会伤害我,伤害侯府么?”
卫晞摇头:“不会。”
卫昭忽然笑了:“我相信。就凭二哥这句话,便是二哥骗了我,我也甘愿承受。”
卫晞转动轮椅,沈青萍上前扶住,推着他缓缓回了东院。
余氏的计划卫晞是知道的,联手南梁设计梅苑案,挑起朔北六州之争。利用卫皇后离间皇帝与镇国侯府,使齐国失去镇国侯这一强大军力。皇后被废,后位悬空,进而挑起齐国朝堂之争。齐国乱,三国趁虚而入,藏匿玉山多年的完颜氏旧部自可从中取利,夺回北燕失地,报慕容全族被屠之仇。
仇恨的力量是强大的,强大到让人疯魔,让人失去理智。卫晞不排斥报仇,也不排斥用非常手段。慕容氏被屠他虽未亲眼看见,但从余氏悲愤的回忆中依然可以窥见当时的惨烈。他是慕容氏唯一的血脉,从一出生肩上就扛起了光复慕容氏的重担。但比起余氏,他有自己的底线。
卫晞凝望半空,他对沈青萍说:“慕容氏被灭的那年青萍有十岁了吧,你也亲眼看到了自己的亲人惨死屠刀之下,这么多年,你一直想着回到故国去。我自作主张坏了阿娘大计,青萍可怨我?”
沈青萍默然摇头:“正是因为看到了那样的惨烈,才更明白公子的心。战火起,生灵涂炭,苍生何辜。况且,慕容氏旧部虽休养生息多年,但比起各国,我们依旧太弱小了。在强大之前,我们要择一方势力依附,很显然,二爷选择了镇国侯府。不仅是因为镇国侯对二爷有教养之恩,也因为镇国侯和二爷一样,都在努力维持着天下的平衡。但四国之争无可避免,我们只能在战争来临前做好充足的准备……”
“夫人这次计划被阻,三公子已经怀疑上夫人了。”沈青萍顿了顿,又道:“怕是连二爷,他也怀疑了。”
卫晞摇头轻笑:“阿昭一向聪慧。从长姐回府那刻我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沈青萍有些担忧:“三公子同长孙恪交好,长孙恪是个狠厉角色,心思智谋更是不简单。若被他缠上,恐怕十分麻烦。”
卫晞默了默,道:“药不会有问题,便是长孙恪亲自查验也查不出什么来。待棺木封死,余姨娘便彻底成为过去了。阿昭心里有疑,但余姨娘已死,他只会从其他地方入手去查。短时间内他不会查到什么的。”
沈青萍道:“三公子既已起了疑心,我们留在侯府怕会多受掣肘。不如尽早回玉山。”
很久之后,就在沈青萍以为他不会回应时,卫晞轻轻点了点头:“我会安排的。”
第75章
卫昭在浴桶里泡了很久,他需要冷静。直到水冷了,方才拍了拍脸,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他去找了林老大夫。余氏的病此前一直是府医调理,自长孙恪重伤后,卫昭请了林老大夫入府,后期便由林老大夫指点用药。
余氏自护国寺回来后,精神一直不好,也是林老大夫诊治过,确定余氏油尽灯枯,已回天乏术。余氏闭眼时,林老大夫也在。
卫昭问了问余氏的情况,林老大夫也没多想。这位三公子自幼丧母,如今府上两位侧室孟氏和余氏都是纯善之人,待三公子极好。余氏殁了,三公子一时难以接受也是人之常情。
林老大夫斟酌着说道:“余姨娘根基薄弱,本就是短寿之相。也亏的是侯府有底蕴,若搁在寻常人家,怕是早十年余姨娘就熬不住了。听二公子说,余姨娘自护国寺回来后便常常梦魇。老夫也听说过皇后于护国寺遇刺,想来当时必是万分凶险。余姨娘不堪惊吓,自此一病不起。”
林老大夫叹息一声:“请恕老夫才疏学浅,没能保住余姨娘。”
卫昭忙道:“生死由天,余姨娘的身体我知道,岂能怪林老大夫。老大夫也莫多心,我只是觉得姨娘就这么没了,有些突然了。”
林老大夫点点头,表示理解。
从林老大夫那出来,卫昭也渐渐理顺了思绪。不管余氏为何设计长姐,她人已死,护国寺一事的线索便就此中断了。那些人一计不成定会卷土重来。虽然有些被动,但若对方有动静,他总还是有机会顺藤摸瓜的。而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要先解决了大哥的事儿。
卫昭并未将自己的怀疑告诉府上人,一来余氏已死,死无对证。二来,二哥还在府上。他希望家里人仍旧像从前一样,但即便如此,已经破碎的东西便是重新拼凑起来,裂隙仍在。
他和卫晞都明白,有些事情一旦被撕破,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于是卫昭比从前更忙碌,卫晞比从前更沉默。
……
周言惨死,如今尸首还被停放在南府停尸房。周家上下除长辈外皆换上素服,只等案子了结,拿回尸首便搭设灵堂,为周三小姐发丧。
周言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府上这般阵仗着实有些重了。奈何周老夫人执意如此,府上众人唯恐惹了老夫人不快,谁都不敢多言语。
卫昭来时正碰见周四小姐,她朝卫昭福了福身,道:“福熙长公主已到,祖母正在花厅招待,就等卫三公子和长孙大人了。”
周四小姐貌美,一身素服更显的她如芙蓉初开,娉娉婷婷。姐姐惨死,她表面哀伤,但那双灵动的眼却藏着一丝幸灾乐祸。
卫昭一路走来,见惯了这种虚伪的伤感。周三小姐为嫡出,自幼千娇百宠。周四小姐庶出,待遇天壤之别。不仅周四小姐,府上其他小姐们似乎都未见得有多伤心。
世家大族里真挚的感情可望不可得,大家都揣着心思度日,不是你踩着我,就是我踩着你。周言备受老夫人疼爱,不知惹了多少人眼红。死后除了生身父母和祖母外,那些素日亲近的姐妹却无一不内心欢腾。如此想想,竟不知周三小姐是幸还是不幸了。
甚至阴谋论的想,周言失踪或许也少不了这些人的手笔。就他多年看话本的经验来看:欲望使人疯狂,永远不要低估后院争宠的女人,因为你永远想象不到她们会用如何发指的手段除掉碍眼的人。
周老夫人哀伤过度,几日未见,人突然就老了许多。她歪在正中贵妃榻上,耷拉着眼皮,满脸沟壑皱纹更显面相刻薄。
福熙长公主到了有一会儿了,显然她同周老夫人说了什么。所以卫昭请安后,周老夫人只冷冷哼了一声,并未跳起来拿扫帚拍他。他有些庆幸,朝福熙长公主感激的眨眨眼。
他知道周老夫人此刻恨不得拍死他,索性也不耽搁,直入正题。
“本官前来,是想查问周三小姐失踪前夕可否有什么异常,还请老夫人将伺候三小姐的丫鬟婆子叫来,本官一一查问。”
周老夫人阴阴的瞪他一眼:“你巴不得言儿死了,再没人缠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