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阴沉着脸:“待日后事定,他便会利用长姐反诬卫家,所以无寂自毁容貌为的就是防备李淮。”
“也可以这么说吧。若那时李淮从与旧贵族之争中腾出手来,只怕等着我卫家的会是灭顶之灾。”
“父亲这是何意?”
卫儒将冰花芙蓉玉收好,踱步走到书案前,沉声道:“你以为堂堂齐王长子为何会沦为僧人?”
卫昭脸色一变:“武帝!”
卫儒沉着脸点点头:“这也正是我今日要告诉你的事。”
书案后的墙壁上陈列一张落雕弓,弓臂雕刻一圈圈云纹,纹理之中血液混着汗水凝固,经年累月的侵蚀,那些血垢已成为落雕弓的一部分。
卫尚弓马娴熟,卫家枪法出神入化,卫尚的箭术亦是军中翘楚。落雕弓是齐王特意命人为卫尚打造的弓箭,代表了卫家的荣耀。
“伐楚之战,齐王点了你祖父为前锋官,又着令其弟李瑜留守盛京,我也一并留下。”
“楚国已是强弩之末,反倒是我齐国全军上下勠力同心,士气正盛。任谁也没有想到楚国会在定军山设伏……”
卫儒眼神渐渐凌厉:“行军路线乃是机密,我军布防只有齐王和心腹知晓。当时兵分两路围困楚国溃军,齐王和祖父欲在定军山设伏围剿楚未帝,不料楚国先我们一步到了定军山。祖父为保护齐王中箭身亡,而齐王在奔逃途中不慎坠马,牵动了伤口。”
“最后是齐王的心腹蓝用带着残兵护送齐王回到大营,东路军阻截了楚国部分溃军,而楚国的精锐却早已护送楚未帝奔南郡去了。”
“齐王得知围剿失败,气急攻心,伤口崩裂,不治而亡。消息传回盛京,韩夫人受惊难产,胎死腹中,没过多久,韩夫人也郁郁而终。齐王之子年幼,国家又是初建,吴夫人恐君弱臣强,齐王打下的江山毁于一旦,便扶持李瑜登基。”
“李瑜追随齐王征战,有跟着一众武将拼杀出来的军功,他登基,绝大部分人都赞同。少数支持正统的臣子也在其后李瑜表现出的知人善任,仁厚节俭中渐渐放下成见。”
“李瑜将齐王之子带在身边教养,并承诺待公子长成便还政于他。岂料不过两年时间,公子遇刺,下落不明。李瑜大怒,命通察府彻查,最后证实为楚国余孽所为……”
卫昭听到此处忽然一个激灵:“贼喊捉贼。”
卫儒冷笑一声:“但凡能坐上那个位置的,又有几人是心思澄明的。李瑜文武皆修,为人端方,又礼贤下士。我追随他多年,自以为他会是一个好皇帝。公子遇刺后,我也尽心尽力的帮助他查找线索,为的就是打消群臣对他的怀疑。可你知道,我查到了谁?”
卫昭瞪圆了眼睛:“不是楚国所为!”
卫儒怒极反笑,攥起拳头捶了捶胸口:“我倒宁愿是楚国所为,至少我能光明正大的去恨。”
卫昭没有说话,他看着素日挺拔坚强的父亲流下一行清泪,心也跟着往下沉了沉。
卫儒咬牙挤出两个字来:“蓝用。”
“齐王心腹?”
卫儒双目赤红,咬牙道:“没错。蓝用自小跟在齐王身边习文练武。早前齐王府不如他的下属都已各自领军,蓝用心中难免不服。只是那时他还知道谁是主子,纵有不满也不会逾矩。其实齐王一直没提,不过是等着天下大定时给他一个大功劳,所以才会在伐楚之战中带着蓝用。他若安分守己,待齐王登基自少不了封侯拜将。可他偏偏受人挑拨,以为齐王无意提拔他。”
卫昭下意识的踉跄了一下:“泄露定军山机密的是蓝用!”
“他受命于李瑜,将行军路线透露给楚国,所以齐王会在定军山遇伏。只是父亲以一己之力断后,替齐王争取了撤退的时间,如果不是蓝用事先在马上动了手脚,那一战,齐王可以不用死的。”
卫儒也说不清得知真相的那一刻,是伤心多一些,还是愤怒多一些。他曾以成为李瑜身边第一大将为傲,越是骄傲,真相揭开的那一刻就越疼,疼的刺骨。原来温润的表象下是那样□□裸的野心,原来在巨大利益的诱惑下,他可以罔顾人伦,手足相残。
这是卫儒并不愿意回忆的往事。
他讥笑一声:“齐王死后,作为齐王心腹之人,蓝用得封平南侯。不止如此,他还深得吴韩两位夫人的信任,甚至在不知真相前,我也非常推崇他。我们从未怀疑过他。公子失踪那日,是他将公子带出府去马场骑马,路上遇伏,公子失踪。可笑那之后我还提了壶酒去安慰他……”
“蓝用以为除掉公子,李瑜地位稳固,他便也高枕无忧了。却不知李瑜连亲兄都敢杀,又岂会留着一个握着他大把柄的人在。蓝用不甘被利用,被追杀临死之际找上了我,将所有事据实相告,我才知道高高在上的帝王才是杀死父亲的真凶。可我又能如何呢?”
卫儒捋了把脸,人前威严的镇国侯在这一刻忽然像没了爪牙的猛虎,他悔,他恨,他不平。却不敢悔,不能恨,更不能将不满写在脸上。若为齐王讨公道,报父仇,起兵造反。凭卫家,韩家,褚家三家之兵马,足以撼动天下。
“……但那不是你父亲希望看到的。”卫老太君当年就是这样告诉卫儒的:“天下乱了太多年了,百姓盼着安定也盼了太多年了。你忘了那遍地饿殍,苍夷满目了么,还经得起再乱一次么!况且蓝用已死,死无对证。如今满朝文武又对李瑜十分满意,你若兴兵,便是逆贼!”
所以卫儒只能继续当他的镇国侯。
“你说这是不是报应呢。李瑜为皇位设计杀害兄长,李瑜的儿子们也为了那个位子自相残杀……”
卫昭看着父亲,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在父亲沉稳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满目疮痍的心。
“其实公子失踪,朝中不是没有人怀疑过李瑜。但李瑜对待齐王旧部礼遇有加,从不打压。齐王唯一的女儿福荣公主也很受李瑜疼爱,一生富贵。我卫家,韩家,鲁家无一不手握重兵,李瑜却从未动过收回兵权的意思。至少表面上没有露出分毫。也或者说,他在利用我们这些武将震慑旧贵族。”
“但从李淮登基后,他却直接将矛头对准了卫家。”卫儒轻笑一声:“当年蓝用找上侯府,若有心去查并非查不到痕迹,李瑜也许早就动了灭卫家的心思,只是还来不及动手,他的儿子们就迫不及待的要取而代之了。李淮一向多疑,他又娶了淑宁,如果淑宁诞下皇子,有我卫家支持,皇子地位稳固,李淮的位子可就悬了。”
“他能做弑父杀兄之事,自然也担心他的儿子会做同样的事。所以他不会让淑宁再有孕,甚至目标明确的除掉卫家以绝后患。”
卫儒取下落雕弓,将弓弦拉满,然后突然放开手,空弦在半空中迸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无论他如何做,为父只要你记着:镇国侯府,镇国家,安天下。”
————
不知不觉中,天已暗了下去。
李淮狠狠的攥着荷包,幽兰草被捏的粉碎。药性没有失效,那么皇后的孩子是谁的!他面容狰狞,恨不得立刻冲到永宁宫去质问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背叛他!
殿外风声大作,檐角悬挂的宫铃叮当作响,黑夜寂寂。
皇城大街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风在街口打着旋儿,卷着浓重的血腥气。
“——八百里急报,济州段水路被填,渭南三州拥兵自立!”
李淮怒火攻心,咳出一口血来,鲜血喷溅在绣着兰草的荷包上晕染开……
第二卷 完。
第101章
凤溪姜氏在楚时乃东南首富,但族中子弟却一向奉行节俭。为了不使诺大家业被后世不肖子孙挥霍殆尽,姜氏第一任族长立下规矩:族中子弟成年后,公中每月只发放例银二两。但族中各产业会提供就业机会,勤者多得。
后一任族长继任后又行补充:不限制族中子弟发展,若子弟有外出谋生者,族中一并发放份银作为起步资金。
也因此,姜氏历经百年,祖业非但没有被挥霍,反而愈发欣欣向荣,产业遍布东南各地,并逐渐向北方蔓延。族中子弟擅经商者如过江之鲫,姜氏枝繁叶茂,以商人之家跻身贵族行列,足见姜氏之盛。
姜氏富可敌国,行事却沉稳低调,东南官场敬姜氏族风,少有盘剥欺压者。然自楚未帝起,国力渐衰,贪官污吏横行,姜氏不得不收缩产业以避锋芒。
楚未帝南逃至南郡,荀皇后贪姜氏之财,强硬赐婚姜氏族长嫡女姜苑与荀氏嫡长子荀渊。姜族长恐祖宗基业毁于一旦,赐婚懿旨一下,便着手将族中产业分出,令子弟自行离族,向北谋生。
姜氏发展百年并非不经世事,然每次都能从祸乱中走出来,所仰仗的就是家族的良好风气以及族中子弟的团结。但楚国日薄西山,荀皇后狠辣,楚未帝骄奢淫逸,后面还有梁王虎视眈眈。若保姜氏基业,最好能择一方势力依附,然不论楚帝还是梁王皆非乱世雄主,姜氏一族不愿就此俯首,只能分族以保火种。
后楚覆灭,梁王侵占碎雪关自立南梁,凤溪姜氏被洗劫一空,然所得钱财不过十之一二,南梁王大怒之下,血洗姜氏全族……
每每思及此,姜氏都如同被针刺了心口,说不出的疼。
“身为嫡支子女,没能替家族分忧解难,这么多年又过的糊里糊涂,一心只想找回自己的儿子。姑姑是个不肖之人。”
姜敏之忙安慰道:“姑姑千万别这么说,若非为了家族,姑姑岂会被嫁到南郡荀氏去。姑姑在荀氏那几年努力替家族周旋,如果不是这样,祖父又哪有时间安排族中之事。”
姜易叹道:“只是可惜我们终究辜负了七叔公心意,没能让姜氏恢复从前的鼎盛。”
姜氏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柔声道:“那些年楚国遍地战火,盗匪四起,在外跑商的子弟日子都不好过,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族人飘零,尽管父亲将产业分出,在当时的条件下也不过勉强糊口罢了。”
姜氏一族的核心产业是丝绸和茶叶。在东南有大片的田地山地种植桑树和茶树,姜氏的茶园在当时不知有多少人垂涎。姜氏覆灭后,核心产业也跟着消亡了。只有在外站稳脚跟的族人们日子还算好过。
姜敏之是嫡支仅存的男丁,姜氏被灭时他随几个族兄在外闯荡,手下经营两个茶园,这些年也渐渐在涪州有了立足之地。奈何涪陵堰决堤,茶园被毁,多年经营毁于一旦。
“……我和易堂兄侥幸活下来,便跟着流民一路向盛京走,承蒙小霍掌柜赏识,我兄弟两个不至于没了活路。谁想到柳暗花明,竟有幸找到了姑姑。”
姜氏握着两兄弟的手,目光坚定道:“都会好起来的。父亲高瞻远瞩,不会让姜氏就此沉寂的。”
姜敏之与姜易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希冀和欣喜。
姜易趁势说道:“苑姑姑,族人们分散各地,其实都希望能够重聚起来。若他们知道嫡支姑奶奶还在,一定会十分高兴的。”
虽然旁支中有两支发展不错的,但比起当年的凤溪姜氏,不过凤毛麟角。由此下去,几十年后谁还会记得凤溪姜氏。
“好。凤溪姜氏不能断送在我们手里。”姜氏沉静的看着姜易:“你常走南闯北,与族中子弟联系颇多,姑姑拜托你寻访族人,就说凤溪姜氏的姑奶奶回来了。有愿归族者,我们欢迎之至。有不愿归族者,我们亦不强求。”
姜易狠狠点头,骄傲的拍了拍胸脯:“苑姑姑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姜敏之就一脸羡慕的看着他:“我也想去。”
霍宝儿决定随霍玉娘和宁致远回祁县祭祖,宁致远的腿伤养了几个月已渐渐好转。如今已是春日,天气渐暖,便想尽快启程。宁致远此时不愿出仕,但对读书却极为喜爱。霍宝儿拢了拢账目,发现过去半年的收入还算可观,便打算再开一个分号。
祁县距黎阳不远,秦芜说若在祁县开书馆,她可去信给秦氏本家替书馆张罗些藏书。卫昭不是很懂做生意,但太华街的书馆门庭若市,虽然收入还及不上蜜饯铺子的一半,却深得读书人喜爱。所以只略一思索便同意了,毕竟剿灭吴氏兄弟后,他也是财大气粗的。
霍宝儿回祁县,还要将分号开起来,来回没有小半年是回不来的。因此盛京太华街的铺子便交给姜敏之打理。
“……小姜掌柜,可要好好干哦。”姜易一脸老成的拍拍他。
姜敏之抖了下肩膀,甩开他的手,傲娇的哼了一声。
立春之后,乍暖还寒。宁致远离京这日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金水河岸柳树抽了条,吐出点点新绿,极富生机。
“渭南独立,皇上震怒,自去年秋天起便就地征召民夫疏通渭水河道,工程巨大。冬日干冷,又冻死了不少人。如今民夫被抽调,春耕之时土地无人打理,豪强趁机兼并土地,百姓流离失所,更有甚者落草为寇。渭南那边正乱着,你们走水路到通州北上岸,免得遇上流寇,然后再转陆路,先到黎阳秦氏本家拜访,再回祁县。”
卫昭又给霍宝儿配了五个护卫,连同带走的几个伙计,一行共有十三人。曹英认得通州威远镖局的镖头,正巧有趟镖要走,也算顺路。便拜托镖局的人,届时叫霍宝儿的车队跟在镖局后头走,安全上更有保障。
霍宝儿眼圈红了红,哽着声音道:“宝儿不在少爷身边伺候,少爷可要好好的吃饭睡觉。宝儿会很快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