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恪看了眼卫昭早上新换上的月白袍子沾了不少桑葚汁液,还有嘴角处被他胡乱蹭到的汁儿,好像吐了几斗血一样,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卫昭倒是毫不在意形象的用衣摆兜了许多野桑葚,乐的眼睛都眯起来了。
长孙恪被他感染,也摘了几颗桑葚尝了尝,道:“比小时候吃过的好吃许多。”
卫昭大手一挥:“回头跟护国寺方丈打个商量,把这颗桑葚树移回府里去,以后想吃就吃。”
往前走是个上坡,长孙恪站在坡顶往下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在山脚下一片紫竹林上迟迟不肯移开。
卫昭吃的正欢,见长孙恪突然沉默了下来,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忽地‘咦’了一声:“以前怎没注意过这护国寺里有片紫竹林。”
长孙恪扭头看他:“以前你来过这里么?”
卫昭摇头:“那倒没有,这地方这么偏。诶,不过上次长姐被劫的时候,我胡乱在寺里走,好似走到过一片竹林。只是那会儿天太黑,我也没注意是不是这片竹林。怎么了,这竹林有问题?”
“没有,走吧。”
卫昭‘哦’了一声,忽地余光瞥见竹林那边有人,眯眼看了看,道:“那不是无寂和尚么!”
长孙恪闻声看去,只见无寂身旁还有一个老和尚。老和尚似乎察觉有人窥视,目光锐利的射向山坡上。长孙恪淡漠的看了一眼,拉着卫昭转身就走。
下了山坡还有零星几颗桑葚树,卫昭瞅了眼衣摆上兜着的那些,小眼神忍不住瞥向长孙恪。
长孙恪扭头迎上卫昭那双染笑的桃花眼,有些不情愿的又去摘了许多。
卫昭丝毫不客气的说:“我兜不住了,你再兜一些。反正从这边就能绕到前院去,不用你划船了。”
长孙恪:……
他其实很想要面子的。
护国寺人来人往,都忍不住一步三回头的去看两位一身狼狈的公子哥儿。尤其卫昭,月白的袍子上像是被泼了水彩墨似的。他还丝毫不觉,美滋滋的咧嘴笑着,露出沾满黑红汁液的牙齿。长孙恪有些不忍直视。
出了护国寺长孙恪面无表情的去找车,他可不想这样招摇过市。谁知卫昭拽着他挤到小食街去排队买卤蹄髈,还振振有词道:“远儿可爱吃了,要是知道我来护国寺没给他带卤蹄髈回去,一定会不开心的。”
长孙恪忍不住道:“你完全可以不告诉他你来护国寺了。”
卫昭‘咦’了一声,斜眼看他:“骗小孩儿不好吧。”
长孙恪没话说了。
被人围观了一路,长孙恪也没脾气了,只是浑身释放的冷气叫众人忍不住退避三舍。惹得卫昭频频看他:“本公子有这么吓人么?”
这个问题卫远小朋友很快就给了他答案:“三叔你被人揍啦!”
卫昭一愣。
卫通拽着他走到侯府的小湖边,让他对着湖水照一照。卫昭低头一瞧,惊呼一声:“这怎么就这样了!”
倒是丁泉瞧见卫昭兜着的桑葚,上前解释道:“三爷吃了桑葚,那是桑葚汁儿,回头漱漱口就好了。”
一听是吃的,卫远蹭的凑到卫昭身前,仰着小脑袋问:“三叔好吃么?”
卫昭狠狠点头。卫远伸出小手揪了一颗,忙被丁泉拦下,道:“要洗洗再吃。”
卫昭刚要说他没洗就吃了也没事儿,一想卫远还小,小孩子肠胃弱,不好吃些不干不净的东西。便大方的将桑葚给了丁泉,连同长孙恪兜着的那些。
“回头洗干净了给祖母和大嫂那边都送一些尝尝鲜。”
几个小的没见过这东西,都有些好奇,便亦步亦趋的跟着丁泉跑去厨房。卫昭想想自个嘴里的红汁儿,也跟着去了厨房,寻些水来漱漱口。顺便拉上长孙恪,毕竟他也吃了好几颗呢。
卫昭看了他好几眼,古里古怪的,长孙恪知道他心里憋着什么坏水,也乐意哄他开心。趁他再回头看他时,忽地张开嘴呲着牙。卫昭见他牙齿上也沾了许多汁儿,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到厨房时,几个小的已经围成一圈了。丁泉以为只用清水洗一洗就好了,倒是厨娘说洗不干净,从盐罐子里挖了两勺盐,说:“得好好泡一泡,里头有小虫子的。”
卫昭的笑声戛然而止。
几个小的齐齐回头看他,卫远眨巴着眼睛问:“三叔,你吃的时候洗了么,嬷嬷说有虫虫呢。”
他说着又回头看了眼泡着桑葚的盐水,果然有白色的小虫蠕动出来,卫远惊呼一声:“虫虫!”
卫昭已经扶着墙去吐了。
厨娘笑道:“小少爷莫怕,不打紧的,洗干净就好了。”
丁泉也挠着脑袋说:“就是不洗也没问题,小的在乡下时都是直接摘了就吃的,就当吃肉了呗。”
卫昭脸色更不好了。他有气无力的扶着墙问长孙恪:“你怎不告诉我。”
长孙恪一脸无辜:“我也是才知道。”然后他想了想,一脸肃容道:“不过我觉得丁泉说的对,怪不得庄子里的孩子都喜欢吃桑葚果子呢。”
第130章
本来看到小虫子几个小的还有些心有余悸,不太敢吃。但是看着一颗颗鲜嫩饱满的桑葚,都忍不住吞咽口水。
章苑和祁歆做完功课过来,见三个小的围着一盆桑葚干瞪眼,以为他们不知道这是什么,便好心告诉他们:“少爷,这是桑葚,我家庄子上就有。小时候娘带我去庄子上住,我吃了好多好多,可好吃,可好吃了。”
卫远更纠结了,指着那盆桑葚说:“可是有虫虫。”
祁歆笑道:“有就有呗,吃了也没事儿。再说这不都洗干净了嘛。”见他们想吃又不敢吃的样子,祁歆笑着捏了一颗桑葚扔进嘴里,连连点头:“好甜啊!”
卫远的口味跟卫昭很像,见祁歆都敢吃,也迫不及待的吃了一颗,清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漫开,登时眼睛就亮了。恨不得把一整盆都拉到自己身边来。到底还知道友爱小伙伴,一脸肉痛的往桌子中间推了推,道:“是挺好吃的,快吃吧,吃完叫我三叔再去摘。”
正四仰八叉躺在一旁躺椅上装死的卫昭闻言不开心了一下,扭头跟长孙恪告状:“你说他们也不知道拿些来孝敬孝敬我这三叔,净顾着自己吃呢。”
长孙恪斜他一眼:“你不是不吃了么?”
卫昭揉了揉肚子:“其实吃完好像也没什么不舒服的。”
长孙恪目光有些悠远:“想吃我再给你摘。”
卫昭侧过身来一手支颐,笑眯眯的看着长孙恪:“还是恪哥哥待我最好。”
长孙恪偏头看了他一眼,眸中隐隐有微光闪动。
两人本也没摘回多少来,又给各院分去一些,留给几个小孩子的也没剩多少。卫远几个吃完更是意犹未尽。见卫昭悠悠哉哉的躺在紫藤下躲阴凉,赶忙巴巴围了过去。
“三叔,还想吃。”
卫昭哼了一声:“我还没得吃呢。”
卫远抠抠搜搜的张开小手,手心里躺着一颗被他捏碎了的桑葚,一脸舍不得的递到卫昭嘴边:“喏,就剩一颗了。”
卫昭最见不得卫远可怜兮兮的样子,心里可心疼了,面上却是一脸嫌弃:“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儿,明儿就给你摘。”
卫远当时就笑眯了眼,一下子扑进卫昭怀里,在他怀里拱啊拱的,等卫昭意识到不对的时候,卫远已经拉着几个小伙伴跑远了。
只听身后卫昭一声怒吼:“老子这可是新换的衣裳呀!卫远你回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扭回头又叭叭跟长孙恪说:“我们家小辈的人都随了我,挑嘴儿,就爱吃酸酸甜甜的东西。远儿离着近还好说,倒是长乐在宫里头总是不方便,常常巴望着远儿给她带蜜饯果子呢。”
长孙恪闭上眼睛,心道:得,回头还得给他外甥女儿备一份。
那边卫昭还在叨叨:“也不知道霈儿长大是个什么性子,都说外甥肖舅,霈儿肯定也错不了,是个大有出息的。”
长孙恪眉头跳了跳,以后还得再想着他这个外甥。
入夜,卫远生怕他三叔反悔不给他摘桑葚,当晚就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入住归云院。长孙恪才洗漱完正一身清爽大步流星的走进寝室,就见卫昭和卫远一大一小坐在榻上大眼瞪小眼。好不容易哄睡了卫远,卫昭也应景的打了个哈欠,头一歪就睡死过去了。
难得用花瓣泡了个澡的长孙恪:……
夏夜静谧,护国寺的僧人们做完晚课各自散去,至夜深,只余鼾声悠悠。
月光半遮半掩在云翳之下,只留微弱光芒。紫竹林旁的竹屋檐下挂着一盏灯笼,微风拂过,灯笼轻晃,灯影摇曳。
了尘在灯影下打坐,倏地耳尖微动,浑浊的眼缓缓睁开,在昏暗的夜里,眼眸散发着一缕精光。
“你来了。”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等一个相识已久的老朋友。
长孙恪眉毛上扬:“我若不来,你要枯等一夜?”
了尘耷拉下眼皮:“你会来的。”
长孙恪冷冷的看着他:“你我初次见面,大师倒似乎很了解我。”
了尘抬头看他,目光复杂,许久方才轻叹一声:“你很像他。”
‘他’是谁,不言而喻。
“所以呢?”长孙恪负手而立,遥望清淡月光:“你想告诉我什么?”
身后了尘幽幽说道:“南郡荀氏百年繁华,如今嫡系也只有你一个传人了。”
长孙恪手指微动,没有言语。
了尘继续道:“当年从荀府将你抱走的是义阳公主的人,我得知后本想将你送回……”
“是本想,可结果还是没有送回去。”长孙恪凉凉的打断了尘的话:“毕竟你是义阳公主的驸马,是荀皇后的侄子,荀沂。”
了尘似乎一点也不意外长孙恪会看破他的身份,对他而言,荀沂这个名字已经是遥不可及的过去,是他一生都要用来赎罪的恶念。
“当年的事,站在荀家的立场上,我没有选择。”
长孙恪转回身,凉薄的瞥了眼了尘,讥笑道:“是没有选择,还是不敢选择?”
了尘还要再说,长孙恪却没那个心情:“你今夜若只想同我说这些,倒没有这个必要,荀家如何与我无关。”
“是我多想了。如今了尘皈依佛门,五蕴皆空,凡尘俗世自不该多问多想。”
长孙恪透过窗看向竹屋里已经入睡的无寂,讥讽的弯了弯嘴角。
了尘视而不见,转身进屋拿出一本薄薄的册子,道:“后宫秘闻录的秘密都在这里了。”
长孙恪站着没动。
了尘知他信不过自己,虽也无奈,但还是告诉他:“后宫秘闻录其实是当年荀皇后命亲信之人编撰的,虽记录的都是宫闱秘事,但若仔细阅读会发现一些遣词造句不合常规。旁人只会以为是秉笔者不擅措辞,其实这是有意为之。通过这密令手册里的数字对照秘闻录中的文字可以得到一些名字。这些人是荀家安插在楚皇宫的密探。荀皇后想利用这些人独掌宫廷。只可惜未及实施,齐国公便率军占了盛京。楚未帝南逃时,秘闻录也被一个内监夹带出宫。”
“未帝在南郡立都后,荀皇后又想起此事来。好在遗失的是秘闻录,密令手册还在荀皇后手中。荀皇后信任大哥,便打算将此事交给大哥重新整理。当时各地兵荒马乱,叛贼四起,后楚苟且于南郡,虽暂时偏安一隅,但齐国日渐强盛,大哥心忧国事,便将此事耽搁了下来。直至齐国发动灭楚战争,书册仍未修成。而后荀家也在那一场战乱中覆灭。”
想起往事,了尘眼中隐隐闪着些许光辉,随即便黯淡了下去。
“我资质平庸,不及大哥。但很幸运,姑母将义阳公主许配给了我。我本不欲多求,但义阳却很像姑母,野心勃勃,又对晋王萧琰怀着不一样的心思,我却无力阻止。”
“说起来我也是无意中发现了义阳手中的密令手册,虽不知何用,但义阳很重视他,我当时只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便记下许多,重新誊抄。后来后楚覆灭,我和义阳失散。我随流民一路逃亡,幸得师父相救,才勉强活命。之后便在这护国寺中出家修行,了却残生。”
长孙恪对那些过往并不感兴趣,但他还是毫不留情的对了尘说:“有时候无动于衷也是一种恶,你自以为的无欲无求会将整个家族推进深渊。荀家之所以破灭,也许正是因为他看出义阳的野心,宁愿毁了荀家,也不愿荀家沦为义阳公主复仇的利器,成为千古罪人。”
了尘苦笑,当初的他又何尝没有恨大哥。因为在他看来,荀家和后楚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该同进同退。可大哥却倾向投诚齐国。他娶了姜氏嫡女,本可用姜氏之财帛替楚国铺路,可他非但没有,反而警告自己莫要听信义阳公主。
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的,他骂大哥忘恩负义,骂大哥是楚国叛臣。未帝不理政事,荀皇后孤掌难鸣。后楚那么快就溃败,又何尝不是因荀家内部之乱。
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信念,在看到齐国日渐昌盛之后,渐渐变得可笑起来。
“密令手册你拿着吧,虽然不全,但总能防患于未然。当年荀皇后只来得及安插人手,那些人互不相识,也无联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想来也未必都愿意为义阳公主所用。”
长孙恪抬手接过手册,挑眉看着了尘:“怎么,义阳公主复楚大业不正是你心中所想,待楚国复国,荀氏依旧可以重来。不然的话,你当初为何会留下无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