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死寂一片,纳兰宛入定般久久不开口,而被萧繁紧紧盯着的的沈沐同样一身冷汗。
这番话本是纳兰宛在得到高瀛传来的消息、以死相逼不让萧母入皇祠时,忍无可忍的萧繁用来威胁她的;沈沐记不大清其中细节,只知道本该入狱的纳兰将军在家族势力下逃了出来,若被发现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纳兰宛终于明白自己遭人算计,不顾仪容地用手抠着床框,抓了靠枕便直接朝沈沐面前的屏风处砸去。
“不得好死的走狗!竟敢算计哀家!你——”
“够了!”
瓷器碎地的尖锐声响盖过怒吼声,萧繁大步迈过脚边的瓷杯碎渣,在屏风面前站定,挡在沈沐面前。
青年高瘦却不单薄,身形线条极好的每一处都透着力量感;沈沐要微微仰头才能看全萧繁背影,只听他声音压的极地,“孤的人已将话说的清楚明白,孤便不再重复。”
“逃狱一事证据确凿,捏死纳兰家易如反掌,”萧繁接过靖谙递来的折子,啪的一声甩在地上,冷冷道,
“孤不动手,不过是不屑罢了。”
通报时下人受命不敢多言,屏风后的纳兰宛如何都没想到萧繁竟也在场,颤声命人捡起地上的折子,看着其中满满当当的罪证,终于“噗”的一口,暗红色的鲜血呕在地上。
“走了。”
满屋腥臭的药汁味本就令人不适,纳兰宛将胸中淤血呕出后,腐烂血腥味蹿进鼻腔,沈沐只觉一阵作呕,起身时重心不稳地晃了晃。
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猛地环住他的腰身,手腕微微用力便将他往旁边一带,沈沐整个人直直撞进萧繁胸膛,鼻子一酸便闷哼出声。
萧繁身上的幽幽麝香味瞬间将沈沐包围,强势却不过分浓郁,一不小心便容易沉溺其中。
“......小心。”
青年略有些沙哑的声音让他瞬间回神,沈沐立即从萧繁怀中退出来,低眸便看见脚边险些踩到的茶杯碎渣。
离开崇宁宫主殿,两人一同穿过幽静长廊,走在后面的沈沐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最后为何要挡在臣面前。”
沈沐那一番威胁纳兰宛的话,除了警示作用,更重要的是替萧繁挡下骂名。
只要能将自己的名字在萧繁记仇的小本本上划掉,打算隐居咸鱼的沈沐并不在乎原身口碑,最多不过是换个名称代号。
萧繁顿住脚步转过身,黑眸闪动,似乎极力压抑着汹涌情绪,“那亚父又为何执意要见太皇太后。”
说着青年命靖谙拿出一封折子递过去,沈沐接过打开一看,顿时明白清晨萧繁让人捉摸不定的阴沉从何而来。
这封奏折一看便是高瀛找了个替死鬼写的,字里行间都是对萧繁生母的诋毁;只不过写折子的人是杀不得的言官,而言官中不少都是原身的人。
萧繁不可能不怀疑他要暗中捣乱。
沈沐将折子收好,抬头望进萧繁眼中,不卑不亢道,“因为见太皇太后对陛下百害无利,所以臣要去。”
男人的解释简短而直白,简明扼要的萧繁几乎都要信以为真。
知道他不情愿、知道他会被中伤,所以沈沐会想去,去替他面对和承担本该他经历的不快。
胸腔某处被轻轻一撞,萧繁面上薄凉一笑,背后的手却慢慢攥成拳,一字一句说的用力,“亚父近日变了许多。”
居然开始讨好他。
四周一时静悄悄的,沈沐那双勾人魂魄的清眸直勾勾地盯着萧繁,眼中没有分毫急躁,清冽嗓音轻敲着他的耳骨:
“八年前,臣接陛下回宫时曾对您说,臣将是这皇城中,陛下唯一无需防备的人。”
“这句话如今依旧适用,”萧繁余光看见沈沐不动声色地向前一步,眼神坚定,“臣永远是您这边的人。”
猝不及防的,沈沐那张鲜少有情绪波动的狭长双眸弯了弯,毫无征兆地展颜一笑。
“只是臣没想到,陛下会为臣挺身而出。”
微风拂动,鼻尖充盈着熟悉的淡茶冷香,萧繁双眼微颤,下意识先冷着脸反驳一句,“想害孤的人,孤当然要加倍还回去。”
沈沐嘴角两处浅浅酒窝太过惹眼,萧繁动作僵硬地偏过头,视线在长廊外的植被扫过,似乎还不大适应两人平和交流的气氛,轻咳一声,别扭道,
“......但若是孤的人,孤自然不会让他只身涉险。”
作者有话要说: 沈沐:我是陛下这边的人。
萧繁:亚夫是孤的人。
四舍五入学的好,媳妇迟早跑不了(?)
第6章
萧繁偏头冷着脸,黑眸闪烁嘴角绷直,好好的一番话,愣是让他强硬森冷的口吻说得凶巴巴的,还不如不说。
几步外的沈沐看着他眼底极力压抑的别扭与尴尬,浅浅笑着。
书中总用“阴冷暴戾”来形容萧繁,可沈沐亲眼见到的,一直都是情绪心事恨不得全写在脸上的青涩少年郎。
他睚眦必报,面对敌人毫不手软;他同样不念旧恶,即便是面对宿敌“反常”的好意,也会用生硬的方式反馈。
爱憎分明很好,这是沈沐第一次真心希望,萧繁最终不会成为书中“冷血无情”的嗜血动物。
“好,”他微微扬了扬声调,语气里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一丝纵容,“那臣便谢过陛下了。”
耳边传来窸窣脚步声,两人回过头,见一名十六七的少年正朝他们这处走来,见到萧繁双眸一闪,匆忙便跪下行礼,恭敬道,
“禀陛下,臣弟是来探望皇祖母的,只是下人说她老人家已经歇下,就不惹醒她了。”
青衣少年生的很是清秀俊朗,身形飘逸,腰间一根玉带松松系着,眸中带笑,是让人见了便忍不住想亲近的容貌。
只是同萧繁相比,光是气势都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九弟。”
萧繁俯视着少年,冷淡应了一声,语气淡漠的再寻不到一丝方才的青涩模样。
萧桓得令起身,桃花眼在沈沐身上扫过时,飞速闪过一丝诧异;见萧繁沉默不语,他微微附身,温声道,“臣弟许久未见陛下,心中甚是想念,只是陛下政务繁忙,臣弟就不叨扰了。”
滴水不露的客套话总叫人拿不出错处,沈沐提心吊胆了一上午,此时只想回府吃饭休息,顺着萧桓的语气道,
“午时已到,臣不便耽误陛下用膳,不如——”
“不耽误。”
沈沐一愣,眼中疑惑忘了遮掩;只见萧繁皱了下眉,思量片刻后,低声道,“亚父昨日不是想与孤一同用饭么。”
“孤今日不忙,亚父不必愧疚。”
沈沐:“......”
这会儿倒是挺善解人意了呢。
话毕余光扫过一旁沉默乖巧的萧桓,萧繁再添一句:“九弟也一同来吧。”
萧桓:“......”
就这样莫名其妙的,沈沐与萧椹二人“不胜感激”地来到明承宫,看着面前几十道满汉全席,各自无奈一笑。
“政务不忙”的萧繁坐于主位,严格秉承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一言不发地专心吃饭,期间甚至鲜少抬眸看两人一眼,旁若无人的模样,让本就尴尬的气氛更为凝固。
他不说话,余下两人也不敢开口,沈沐一心只想回府歇息,对面的萧桓倒是一直笑吟吟的,难得萧繁问他两句,也能从善如流地回答。
九王爷萧桓是当朝太后唯一的儿子,照理说坐上这把龙椅的人应当是他,可当时年仅七岁的萧桓实在年幼,再加上原身对萧繁的大力扶持,身为嫡子却与皇位失之交臂。
书中此人并未出现过几次,沈沐以为他要么对萧繁怀恨在心、要么便害怕的避之不及。
可萧桓看样子不怕萧繁,萧繁对他也没什么敌意,饭席上两人还能十分和平地探讨政事。
同萧繁交谈几句,萧桓突然转头请教沈沐,“贪官污吏一事,不知摄政王如何看待?”
北方地区连年遇上大旱,让产出本就不多的北荒近些年常常闹饥荒,再加上当地贪污严重,即便京城数次从南方调运粮食援助,最后到老百姓手里的依旧寥寥无几,今年已经闹出了不少人命。
萧桓身份尊贵,平日只待在府中吟诗作画,除了上朝鲜少插手政务,萧繁派他出面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放下手中银筷,沈沐看着没动几口的满汉全席,心叹一声浪费,看向萧繁,“正如陛下所说,臣也认为在民间建立匿名检举渠道、捉拿典型贪官杀鸡儆猴,是最好的方法。”
“捉拿典型贪官......”萧桓沉吟片刻,紧接着便念出一长串官员姓名,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沐,面带笑意,
“其中不乏达官贵人,万一臣都抓起来,只怕会遭人嫉恨啊。”
青年一双桃花眼生的眸中含情,笑着看人时,总有丝似笑非笑的风流轻佻。
略微回忆萧桓提起的一串人名,沈沐猛然察觉其中有不少原身同党,这才明白青年这番话,是故意同自己说的。
身旁的萧繁也放下筷子,黑眸朝他这处望来,似乎再等一个答案。
“铲除贪官乃民心所向,背后又有陛下支持,”沈沐一笑置之,不在意道,“王爷放心,没人敢同您做对。”
“臣果然在府中待久了,不仅朝政时局理不清,”萧桓点点头,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就连话都辨不出真假了。”
青年主动朝沈沐敬了一杯,不以为意地感叹一句,“以前总听人说摄政王同陛下不合,臣心中还有过疑惑,今日一见才知道,都是谣言罢了。”
眉间一蹙,沈沐看着萧桓人畜无害的笑容,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摄政王与新帝不合天下皆知,至今却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萧桓这番模糊不清的话,不知是挑拨离间,还是真的随口一谈。
不管他有心或无意,也不管沈沐如何作答,“听者”萧繁难免会想起两人过往不好的回忆。
正犹豫间,只听耳边传来“叮”的一声轻响,萧繁面不改色地放下手中银勺,语气彻底冷了下来,
“议论国君乃是死罪,这些谣言,九弟听谁说的。”
萧繁带来的压迫感太重,萧桓指尖一顿,脸上笑容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白了脸立即道歉,“臣弟也是很早听认人说的,想来很可能是记错了。”
“萧桓,这些年你一直安分守己,今日孤不同你计较,”萧繁目不斜视,在窒息般的死寂中淡淡开口,
“下次若再故作聪明,别怪孤不念旧情。”
萧桓走后,偌大的金殿内只剩萧繁与沈沐两人,沈沐低眸不语,见萧繁几次提筷又放下,最后不耐烦地出声道,
“都撤了。”
一声令下,十几名奴仆忙不迭地将菜立即端走,紧随其后的靖谙端着一碗汤汁前来,行过礼后,小心翼翼地放在萧繁手边,低声道,
“陛下,许太医今日特地叮嘱属下,说这补药一定要喝,不然手上的伤会好的很慢。”
情绪不高的萧繁眼皮都没抬一下,懒懒地嗯了一声,示意人退下。
靖谙欲言又止,“可您昨日便没......”
青年一记眼刀杀过去,厉声道,“怎么,连你也敢对孤指手画脚了么。”
话音一落,除了沈沐外,殿内余下所有人齐刷刷地跪了一地,连萧繁难得信任的靖谙也咬紧后牙,不敢多说一字。
“陛下,”沈沐见气氛焦灼,连忙硬着头皮道,“您的身体对整个国家都至关重要,靖谙也是一时焦急说错了话。”
想起萧繁手上的伤,沈沐多少也有些自责,起身行礼,“陛下受伤,臣有护驾不周之罪,心中愧疚万分。”
萧繁不甚愉悦地看了他一眼,眉眼却略有松动,“那亚父是觉得,孤错怪他了?”
沈沐将药碗端过去,“臣不敢,只是请陛下看在臣与靖谙一片好心的份上,趁药还热着,多少喝些吧。”
角落里一名年幼的宫女忍不住地悄悄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国君身边的男人。
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她都不会相信,传闻中最冷漠苛刻的摄政王,竟会亲自将药送到国君嘴边,用那把极好听的清冷声线,几乎是诱哄着同年轻的国君说话。
仿佛在劝不听话的孩子一般,温柔中又带了丝宠溺。
小宫女再次看了眼金殿中央的两人,心中十分疑惑。
宫里年长些的姐姐总说,摄政王和陛下只要待在一处,就一定会吵架。
可她以为吵架都是指着别人鼻子骂的,再不济也要吼上两句。
难道大人们吵架,都是用这般温柔的声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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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沐离去后,空荡金殿内再次只剩下萧繁一人。
苦涩在口中慢慢弥散开来,夹杂着辛辣的清苦在舌尖久久不散,萧繁眉头紧锁,垂眸看着手边还剩些碎渣的空碗,和半个桌子的蜜饯甜点。
他想起男人眼里的关切,还有他自作主张便吩咐人去拿蜜饯解苦的命令。
十几盒各式各样的蜜饯甜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几乎占了木桌一半,光看一眼都甜腻的牙痛。
年纪很小时他嘴馋,有人给他买了吃不尽的蜜饯,不出半月他便牙疼的睡不着觉,送糖的人却没管他了。
自此以后,他再不尝一口甜点蜜饯,也再不接受他人无缘无故的示好。
“陛下,高大人在御书房求见。”
靖谙的低声通报打断思绪,萧繁黑睫一颤,起身去往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