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命!
黑袍人一声凄厉的尖叫,大惊失色,踉跄后退,猝不及防间摔倒在地。
兜帽滑落,露出如瀑青丝,和一张花容失色的脸庞——
女人?!
晏长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水匪首领,怎么可能是一个女人!
不对!有问题!
说时迟那时快,趁晏长清微滞的一瞬,那容貌俏丽的少女已趁机连滚带爬后退一寸,似乎从晏长清身后看到了什么,她眼睛一亮,大声喊道:
“戎川哥哥救我!”
这一声,宛若晴空霹雳。
晏长清心头一震,忽闻破空之声自后袭来,却再也来不及躲避,右肩一痛,一只细长的短箭已扎入他的血肉。箭所入并不深,但几乎是瞬间,他的右肩就麻木了。
箭头有毒。
晏长清很慢,很慢地转过身,一眼不眨地看着那毒箭射来的方向。
他眸子里倒映着的,正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赫连戎川缓缓放下弓,似乎对他说了什么,但是晏长清眼前一黑,什么也听不见了。
千里焦芦 五
一夜大雨到了早晨方才放晴,太阳从窗棱透入灿烂的光线。
晏长清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躺在床榻上。长长的羽睫在晏长清眼睑下映出一片淡淡的阴影,更显得那脸苍白如雪。若不是因为他的胸膛还在缓慢地起伏,整个人简直就像是一个死人了。
赫连珏歪着头,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会,忍不住道:“他长得可真好看。”
这一会儿,她已经脱下了那身在焦芦河上披着那身遮了大半张脸的大黑袍,露出一身鲜艳的石榴红绣芍药花的锦裙,满头乌发束成若干个小辫子,两侧的两个辫子稍儿还缠了两个金光闪闪,坠着金刚石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叮作响,很是清脆动听。
赫连珏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尖儿,在那个缠了铃铛的辨稍一绕,继续道:
“又好看,又威风,怪不得你挨了大哥八十几鞭子,也要硬抗着连夜去救他。”
赫连珏一边说着,一边打量着赫连戎川的脸色,凑过来摆出一个人畜无害的乖巧笑脸:
“戎川哥哥,我支持你。”
赫连戎川坐在床边,眼睛全盯着昏迷的晏长清,看都不朝她看,冷冷道:“别以为嘴巴上抹点蜜,我就能轻饶了你。”
赫连珏的微笑有些僵硬:“二哥,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明明是他突然从河底下冒出来,上去就要拼命,我,我只不过……”
赫连珏气势汹汹说了前半句,眼睛一扫赫连戎川的眼睛,后半句顿时没了底气。
昨夜焦芦河一战,熊熊大火中,赫连戎川抱起这个昏迷不醒的男人时,脸上的表情简直能吃人。她从小跟赫连戎川玩到大,还从来没见过她的二哥哥有过这样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赫连戎川想要杀了她。
赫连戎川咬着牙,恶狠狠道: “只不过什么?只不过明明答应我,只劫船,不伤他半分。结果呢?这么多刀,他自己巴巴凑过去逼你砍的?”
晏长清的身上,大大小小的刀伤已被白纱小心地包住,因为上了极好的止血药,伤口已不流血了,只从白纱中透出一丝淡淡的血色来。尽管如此,赫连戎川一看,还是觉得心尖尖直抽着疼。
“谁知道他那么凶!不砍他几刀,哪里擒得住他,只怕我自己也得折进去。”赫连珏说着说着,,也有点小委屈了:
“那他还杀了我这么多影卫,你怎么不算一算啊?我可是咱东云的三公主!竟被他掀翻在地差点割了脖子。你怎么一上来就护着他,我还是不是你妹妹?”
见赫连戎川不答话,赫连珏更有些生气,忍不住嘟囔道:
“再说了,他现在昏迷那么久,还不是因为你那一箭上的麻药劲儿太大——”
赫连戎川一眼看过去,赫连珏立刻知趣地闭了嘴。她这个二哥,平常不是正经人,偶尔一正经就不是人。现在正碰上他正经的时候,还是夹紧尾巴为妙。
像是被说话声吵到了清梦,晏长清微微皱起了眉。
赫连戎川心中一喜,伸手轻轻摩挲着晏长清的脸颊,唤他:“长清?”
这一柔声轻唤,直听得赫连珏一身鸡皮疙瘩差点落地噼啪响。活了十六年她还从没见过风流成性的东云二王子如此伏低做小,正要凑上去看一看,赫连戎川就一指头戳到了她的鼻子尖。
赫连珏看了看那指头尖所指的大门方向,只好撇撇嘴,耸着肩踮着脚悄无声息地溜了,连铃铛都不曾响一下。
晏长清睫毛颤动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赫连戎川微微一笑,低下头,柔声道:
“终于醒了,好好,我扶你起来。肚子饿不饿?先喝药,一会儿吃东西,嗯?”
说着搭手过去打算把晏长清扶起来,可是晏长清微微一侧身,撇开了。
赫连戎川一愣,笑仍堆在脸色,道:“怎么不乖呢?”
晏长清一语不发,黑白分明的眸子只静静看着他。
“生气了?”
赫连戎川道:“你杀了我们那么多高手,我们伤你几下,你也不亏啊?还气什么?”
晏长清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兀地掀开被子,跳下去就要走。可是脚一落地,顿时只觉头重脚轻,仿佛踩在棉花上,身子一晃栽倒下去。
赫连戎川似乎早已料到,伸手一捞,刚好把晏长清揽在腿上,脊背贴着赫连戎川的胸膛,极其暧昧的姿势,让晏长清愤怒到了极点。他掌中带风,劈手就砍,然而他受伤初醒,肌肉状态差了太多,赫连戎川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就把他的两个手腕都攥到手心里。
“放开!滚!”晏长清怒不可遏地咆哮,剧烈挣扎着。身上的白纱上瞬间又渗出一片鲜红。
赫连戎川看的心里直抽气,一把攥住晏长清的手腕,又不敢使太大力气,生怕又把他的伤口撕裂,颇费了些功夫,才把晏长清重新抱回床上。
“都说了让你先喝药。你看你,伤口又裂了”。
晏长清默然不语的盯着赫连戎川的脸,恨不得用眼光在赫连戎川身上捅两个洞出来。
“你早就计划好的,是不是?”
从瑶城,不,从一开始,眼前这个男人就计划好了这一切。所以达岩会知道他们的行踪,早早设好圈套。所以他们交接淬雪石,会特别顺利。只因为他早已计划好了后手。
赫连戎川摸摸下巴,也不抬眼,张口道:“是”。
晏长清深呼一口气,咬着牙,继续问道:“那二十船淬雪石,你们劫到了几艘?”
赫连戎川眼睛眨也不眨,轻描淡写道:“全都劫了。”
没想到赫连戎川居然一口承认,晏长清一愣,心头火暴起。可是一抬手,却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居然是一条铁锁扣,跟昨晚他锁赫连戎川的差不多,正牢牢扣住了他的右手。
“赫连戎川!你竟敢!”
赫连戎川俯下身来,身体贴的极尽,脸都快碰上晏长清的鼻尖,他也不怕晏长清此时牙齿咬得咯咯响,道:“昨天晚上你不也是这样锁着我么?那时在船上,你对我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喜欢我,所以对我有愧,才说对不起?”
残霞如血 一
晏长清没想到赫连戎川没头没脑来这么一句,睁大了眼睛。他的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之前他在波光粼粼的焦芦河上,看到赫连戎川乘着小舟,轻飘飘从他身后落下来时的情景。他叼着芦苇,嘴角的那一抹坏笑,还有在河底,那个带着血腥味道的吻……
所以他在义无反顾奔向偷袭者之前,到底是带着什么心情对赫连戎川说的那一句对不起,他心里很清楚。
可是现在,他心里越清楚当时的感情,就越觉得心寒和可笑。
正好手边触到一个光滑的硬物,他看也不看,扬起手就冲赫连戎川砸过去。
砰的一声,赫连戎川眉角瞬间被砸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血口子,鲜血顺着脸颊流下来。一个铜制小香炉骨碌碌被打翻在地,边缘带了一点血迹。
晏长清眉心跳动了一下,随即别过头去。
“有愧?”晏长清冷冷道:“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一剑杀了你。”
赫连戎川嘴角一抹苦笑。他其实一出口就早已料到,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只会收到晏长清这样的回应,可他是还是像头一回恋爱的愣头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问了。赫连戎川随意抹了额角的血,伸手拿起药碗,用勺子舀了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柔声道:
“不管如何,先把药喝了,嗯?”
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横在晏长清面前,赫连戎川笑眯眯地说:“我这可是头一回伺候人喝药,晏大人给个面子?”
话没说完,就只见晏长清眼也不抬,一把打翻了桌边的药碗。
赫连戎川似乎早料到了这一碗的命运,眉毛也不皱一下,又倒了一碗:
“晏大人怕苦吗?不怕,我已经备了上好的香糖果子,喝完药就含上两块。”
可笑,把他当小孩子哄吗?
晏长清索性别过头,闭上眼睛,瞧都不想瞧赫连戎川一眼。胸膛却因为愤怒和屈辱而剧烈起伏着,
整个房间都静默下来,晏长清别着身体,突然感觉右肩有痒痒的,温热的触感。他睁开眼睛,原来赫连戎川隔着白纱,正在轻轻亲吻他右肩的箭伤。
“你——!”晏长清气的瞬间涨红了脸,咬牙切齿,却被赫连戎川紧紧钳住动弹不得,肩膀都微微颤抖着。
“还疼吗?”
赫连戎川的眼睛低垂,看着晏长清那被层层包裹的右肩:
“我选的是最细的箭,伤口应该不深。箭头也没毒,就是等箭头里的麻药劲儿过去,你可能会有一点疼。”
那玲珑剔透,宛若琥珀般的眼睛里流露的,是愧疚吗?还是心疼?
晏长清突然有点毛骨悚然。
“对不起,我保证,这是我最后一次欺骗你。”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晏长清几缕弯在颈窝的乌黑而柔软的黑发,赫连戎川轻轻叹了一声,仰头一口闷了碗里的药汁,猛地扳过晏长清的下巴,嘴对嘴硬灌了下去。
“——唔!”晏长清眉头紧皱,却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这个吻。手边再也找不到可以用来反抗的挣扎的东西,他的心脏剧烈跳动,满腔的屈辱和愤怒让他快要爆炸了。可是却无能为力。
赫连戎川的手指紧紧钳住他的下颌,强迫他开启唇齿,吞咽混合着两人唾液的药汁。药汁顺着晏长清的唇角留下来,带着一道淋漓的水光,一直延伸到瘦削而突出的颈窝里去,莫名地煽情。
一个几近窒息的吻,既温柔又霸道,不容抗拒的唇舌纠缠,许久,赫连戎川才意犹未尽地放开他。晏长清脸色苍白地别过头去。他剧烈地喘着气,长长的眼角因屈辱和愤怒变得绯红,心里只恨手里没有一把剑,不能一剑将赫连戎川刺个对穿。
赫连戎川却一点不怕,颇为好脾气地轻轻抚摸着晏长清的黑发。真是奇怪,这个人脾气那么冷硬,发丝却又柔又软。
“这里是燕国和东云的边境村落,名叫栖霞村。如果一定要划分归属,大半还属于你们燕国的地盘。”
晏长清微微一愣。原来他还在燕国的地盘?也就是说,他还有很大的机会逃出去?
赫连戎川走到门口,顿了一顿,继续道:
“你要是想杀我,那就好好吃药,养好了伤,我给你一个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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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国皇城。文德殿。
燕帝慕容修刚刚下了早朝,一身云龙红金条纱的朝服尚未及换,只摘下了又高又重的通天冠。他极困倦地用捏了捏眉心,眼下的阴影,竟又比前几日浓重许多。这位少年天子,在满朝文武百官面前从来是一副威严老成的样子,即使面对再嚣张、顽固的资历老臣,他也从来不露出一丝一毫的胆怯。只有在朝堂之后,才偶尔地露出这样一两分疲倦和力不从心来。
大太监刘全低着眉眼,端着一个微微冒着热气的天青釉茶盏小心翼翼上前来,道:“皇上,您连着几宿没睡着了,今儿早膳也没吃。你看是现在是先上早膳呢,还是——?”
说着抬眼极有分寸地朝对面站着的佥书枢密院事章翦看了一眼。意思再明确不过。
可是这从二品大臣章翦却压根没把刘全放在眼里,他上前一步,有些急促道:“皇上,今日您在朝堂上也听见了,关于晏将军押送淬雪石归途失踪一事,大家……大家都还等着您的态度呢。”
慕容修接过茶盏,浅浅呷了一口,眼也不抬,慢条斯理道:
“哦?等朕的态度?我看你们不过是在等朕采纳你们的态度吧。”
章翦额头冒出一丝冷汗,忙道:“臣不敢。”
“你是不敢。”慕容修冷哼一声,“可是那些老顽固,可是敢得很啊。”
章翦犹豫了一下,道:“可是皇上,他们那几个老臣,的确说的有几分道理。您……”
另一半的话,章翦只敢在心里嘀咕,万不敢说出来。不过朝堂之上,哪个人不清楚,皇上年轻,登基不过五年,根基未稳,很多事情都是那几个三朝老臣说了算。皇上好不容易培养了几个亲信想扳回一局,可是就这么不凑巧,最得民心,最有威慑的那一个,偏偏阴沟里翻了船。
谁能想到十七岁就封正三品云麾将军,战无不胜的银面阎罗晏长清,居然在押送淬雪石的归途没了踪影?连带那满满二十船淬雪石,也一夜之间在边境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