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长清微微一愣。
他在进城之前就已耳闻,秦川民风淳朴,又因地处戈壁,珍惜水源,所以秦川人常以清水作为待客礼仪。但是……
晏长清微微颦眉:“你们平常,都是这样直接饮用河水吗?”
“不然咧?”
绿衣姑娘有些不解地反问,她还以为晏长清是嫌弃河水不洁,连忙红着脸解释道:“你是外面来的吧?我们夏天都这样喝水啊。你不知道,这白狼河水可是那大巫医从那雪山上亲自开凿,引下来的圣水,开过光,还又甜又凉,这个时候喝,正解暑呢!”
怕晏长清不信,绿衣姑娘自己先饮了一大口,擦了擦嘴角,有些羞赧地笑道:“真的,可甜!”
晏长清的眉皱得更紧了,还没来及开口,胳膊就被人霸道地一扯。
赫连戎川一把拉住晏长清的胳膊,对那绿衣姑娘冷冰冰道:“我家大宝贝儿在家刚喝饱水,不渴。”
绿衣姑娘一脸不明所以:你家大宝贝儿是谁?他渴不渴跟我有什么关系?
没等那绿衣姑娘反应过来,赫连戎川就飞也似得把晏长清生拽走了。
一直拉到四下无人的僻静处,晏长清终于忍无可忍把赫连戎川的手扯下来:“你够了没?”
赫连戎川转过身,似笑非笑看着他,语气里却有些不满:“晏将军,姑娘手中的水,甜不甜?”
莫名其妙!
晏长清不想理他,转身就走。
甜什么甜?不用喝,一闻就知道,酸的!
赫连戎川以为他还要去河边,表情立刻变得有点严肃,扯住他,正色道:“你真不能喝那水!”
晏长清还在为刚才赫连戎川当着别人面称呼他“大宝贝儿”而生气,立刻不假思索道:“怎么不能喝?你休要管。”
赫连戎川急了:“我刚刚得知,我手下的不少人马也染了时疫。我怀疑,这与他们近日贪凉,喝了未煮开的白狼河水有关。”
晏长清一惊,知道自己刚才想错了赫连戎川的意思,电光火石之间,他又突然明白了什么。
刚才那个绿衣姑娘不是说,白狼河是大巫医开凿的吗?
又是大巫医!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关押大巫医的毡帐跑去。
没跑到毡帐,晏长清就心里一沉。只见阵阵黑烟直往天上冒,燃烧的火舌已经快把毡帐吞噬了。
尉瑾满脸黑灰,还想往里冲,向瑜只好拦腰抱着他。小太医气的斯文风度尽失,双脚腾空,仍不甘心地乱踢,吼着:“放开我!让我药死他!药死他!”
见到晏长清和赫连戎川,向瑜立刻一僵,八尺多高的壮汉,此时却像是做错了事的小孩,立刻把还在挣扎的尉瑾放下,低下了头,道:“将军。”
尉瑾腰间一空,扑通一声摔在地上,他想也不想就爬起来,张牙舞爪要冲出去。然而一抬头,迎面看到两人,也立刻乖了,右手往后一背,低下了头。
赫连戎川冲他伸出手,一言不发。
尉瑾看了看他,向后退了一步。
赫连戎川仍伸着手,不说话。
尉瑾终于明白,此时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只要咬咬牙,眼一闭,交出了手中的东西。
火光中,栩栩如生的狼头面具闪烁着阴森的银光,即使明明知道这只是一个面具而已,晏长清仍有一瞬间不寒而栗的感觉,似乎这狼头面具里仍旧有一双绿幽幽的眼睛正向他看去。
赫连戎川一看这面具,顿时就气不打一处来,叉着腰,指着尉瑾道:“人呢?!”
尉瑾瑟缩了一下,求救似的,可怜巴巴看了一眼向瑜。
向瑜哽了哽喉咙。心道,大丈夫,进能战场杀敌,退亦能独背黑锅,此时不背,更待何时?于是心一横,道:
“人……被我放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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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狼无泪 八
晏长清没说话, 只严厉地朝二人看了一眼。尉瑾心里一个哆嗦, 只好硬着头皮,有些委屈道:“好吧, 是我放的……我是被骗了啊!”
事情还要从几个时辰前说起。
“啊啊啊啊!”尉瑾连滚带爬地从土坡上摔了下来, 接连翻了几个滚,向瑜吓了一大跳,想也不想就从山坡一跃而下,终于将尉瑾牢牢抱在了怀里。
好险, 只差一点,尉瑾的脑袋就要磕到地上的大石头了。
“你怎么样?有没有碰到哪里——”向瑜一边着急地问着, 一边笨手笨脚地想撩开尉瑾额头的碎发, 不放心地想要检查他到底有没有磕着。
尉瑾却立刻竖起一根细白的手指贴在向瑜唇边:“嘘!”
向瑜一愣,只好噤了声, 竖起耳朵听过去。
疯狂的犬吠声终于渐渐远去了。
向瑜长舒一口气, 揉了揉鼻子,从怀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小布包,布包揭开,是一捧黑乎乎的药渣,一股浓烈的苦味从药渣中散发出来。
尉瑾低头猛地嗅了一口,闭上了眼睛。
“白术。龙葵。独角莲……”尉瑾缓缓道:“地覆子, 羚羊角……”
向瑜眼睛瞪地溜圆, 这小太医是神仙鼻子吗, 怎么一闻就知道是什么药?
“还有……”尉瑾突然睁开眼, 不敢置信地盯着手中的药渣, 手拨了几下,挑出一小块,神情严肃地放在鼻尖闻了闻,扔进了嘴里。
“这药有问题,可不能乱吃啊!”向瑜吓了一跳,连忙要掰尉瑾的嘴想让他吐出来。
尉瑾把药渣在嘴里嚼了两下就吐了出来,突然大骂道:“好你个大巫医,居然敢偷我师父的东西,看我不药死你!”
一边骂着,一边毫不犹豫地跳起来跑了,表情凶地像是炸了毛的大猫。
向瑜一头雾水,却也只好跟着怒气冲冲的尉瑾,朝关押大巫医的毡帐跑去。
大巫医正被五花大绑捆在毡帐中,猝不及防被尉瑾一脚踹倒,脸磕在地上,瞬间青紫一片。
“你是谁?居然敢打我!信不信白狼王会惩罚你!”大巫医气的在地上翻滚,却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
尉瑾一把揪起大巫医的衣领,怒道:“你为何会有我师父种的神草!偷的还是抢的,老实交代!”
大巫医一愣,立刻道:“什么神草毒草,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尉瑾一把掏出怀中的药渣,捡出几小块,丢在大巫医眼前:“这是什么?!别告诉我你不认识!”
大巫医看也不看,摇头耍赖:“我就是不认识。”
“好,你不认识,那我就讲给你听!”尉瑾怒视大巫医,道:
“这世间有一奇花,名为梦仙昙。这花对生长环境的要求极为严苛,只在最纯净的雪山山坳中才能生长。天底下,只有我师傅,神医云不归手中才有数株。我问你,你是怎么得来的?”
大巫医听到云不归三个字时,眼皮一跳,现出几分愤恨,却转瞬即逝。
“不承认?”尉瑾继续道:
“那我继续讲给你听。这梦仙昙药性奇怪地很,若是用纯净的雪水浇灌,便可发挥从阎罗王手心里勾魂的奇效。但若以处子之血浇灌,就变成了摄人心魄的毒草,入药,可令人产生飘然若仙的幻觉,仿若病痛全消,但一旦尝试,便会成瘾,日积月累,油尽灯枯!”
向瑜闻言大惊,看了看尉瑾,又看了看大巫医,突然明白过来,原来大巫医从富商手中得到的童男童女,竟是这个用途!
尉瑾一把揭下大巫医的狼面具,盯着他绿幽幽的眼睛:
“我师父说过,这梦仙昙是故人所赠,他从不施与他人,你又是如何得来?又为何要害人?”尉瑾顿了顿,脑海里突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脱口而出:“你把我师父怎么了!”
“原来云不归……竟然是你的师父?”大巫医喃喃道,嘴角扬起一抹笑:“好吧,那就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我告诉你。”
大巫医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就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咳嗽地那样厉害,几乎喘不过气来,脸色通红,两眼直翻。
尉瑾一愣。
哮喘!?
他有哮喘!
尉瑾毕竟是医者出身,下意识地就扑过去帮大巫医松绑。向瑜连忙拦住他,不解道:“你要做什么?”
尉瑾的手碰到大巫医身后的绳结,犹豫了一下,道:“再不松绑,他就被自己憋死了。先救人再说!”
说着就咬着牙,用力把绳结解开,大巫医如释重负地躺在地上,果然咳嗽轻了些,脸色渐渐恢复了。
不一会儿,大巫医缓缓睁开眼,扫视了充满警惕的两人一眼,气若游丝地说:
“谢谢你。”
尉瑾冷哼一声,道:“你可别以为我会心慈手软,要是不老实交代这梦仙昙的来历,信不信我怎么让你活过来,就怎么让你死过去?!”
大巫医摇摇头:“你跟你师父一样,一样的——”后半句声音更微弱了,只看见嘴唇的蠕动,尉瑾忍不住凑上前:“你说什么?”
“一样的愚不可及!哈哈哈哈!”
大巫医眼中绿光一闪,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他的身形极快,“嗖”地一下就向帐外逃去,向瑜立刻拔腿去追,然而指尖刚触到他的衣角,就见大巫医突然怪叫一声,宛如夜枭长啸,五指一挥,一大把药粉从袖口铺撒出来,药粉落地即燃,毡帐瞬间被熊熊燃烧起来的浓烟和大火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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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长清听尉瑾讲完,凝视着大巫医落下的狼面具,沉默了。
“你的意思是说,秦川百姓所服圣药,虽能暂时缓解时疫带来的病痛,但实际是使人上瘾的毒药?”
尉瑾点点头:“没错。可是这梦仙昙的毒性是我师父教给我的,除了我,师父从未告诉他人,这大巫医如何得知,我真的不清楚。”
“那这梦仙昙花之毒,如何可解?”赫连戎川插话道。
尉瑾的眉头稍稍纾解了些:“万物相生相克。我师父说了,梦仙昙毒虽然害人不浅,但若要解毒也容易,只需把那梦仙昙的根掘出来,泡水服下即可。”
梦仙昙,梦仙昙。
晏长清反复思量着这个名字。刚才小太医怎么说来着?这个奇花,只在纯净的雪山中才能生长。那么在秦川城附近,唯一的雪山就只有……
晏长清抬头向远方望去。
月亮已经出来了,柔和的银光静静地照着天际的雪山。即使离得那样远,几乎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但是那山体巍峨的线条,堆琼积玉的雪峰,仍然让人望之生畏。
秦川人将这在云天瀚海中伫立的险峻雪山,称为云苍山。传说山中孕育着被封为神祗的白狼。而滋养着秦川无数圣灵的白狼河水,也自此发源。
白狼河水究竟与秦川城的时疫有什么关系?梦仙昙是否真的藏于云苍山中?大巫医究竟为何要不择手段地侵害秦川百姓?那些被劫掠的童男童女又在哪里?
这一切的答案,也许只有远方这静默的云苍雪山可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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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季的晨间,带着潮湿气息的风,将草原吹起一阵又一阵绿油油的草浪。翻滚的绿浪中,一支队伍正以极快的速度,向着云苍山的方向,前行。
这是一支沉默的队伍,呼啸的风中,只能听见马蹄阵阵。然而当毒辣的太阳升入正空时,逐渐燥热起来的夏风里,又加入了侍卫们粗重的呼息,和马儿越来越费力的喘气鼻音。
赫连戎川一夹马肚,单手持缰绳,追到了队伍最前锋。
“长清。”赫连戎川道:“停下来。”
晏长清恍若未闻,轻叱一声,想让身下的白马霜骓跑的更快。赫连戎川无奈地笑了笑,将拇指和食指放在齿间,吹了一个急促的马哨。
疾驰中的霜骓一声长嘶,扬起前蹄,高高地半立而起,又稳稳落下,停住了前行的脚步。
晏长清翻身下马,一眼不发,面色冰冷地朝赫连戎川看过去。
赫连戎川纵马上前,弯下腰,贴着晏长清的耳朵,轻声道:“我家大宝贝儿不眠不休跑了一夜,我有点心疼了呢。”
晏长清耳夹一红,立刻没好气地反问:“谁是你家大宝……”
赫连戎川的用词太肉麻,晏长清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但仍冷冰冰,面带怒气地瞪他。
赫连戎川坏笑着一抬下巴:“就是你的霜骓啊!”说着又吹了一声马哨,霜骓马闻声,立刻啪嗒啪嗒扬着蹄子,欢快地跑了过来。
赫连戎川从褡裢中掏出一根胡萝卜,霜骓马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巴巴地盯着。赫连戎川将胡萝卜抬过头顶,霜骓就抬起头,流着口水朝上看,赫连戎川将胡萝卜移到身后,霜骓就绕着弯,有些急躁地跑到他背后,伸着脖子去够。
晏长清:……
幼稚!
赫连戎川故意逗了霜骓几下,才把胡萝卜丢出,霜骓立刻张嘴接住,卡嘣咔嘣大嚼起来。
晏长清铁青着脸,使出全身力气,但无论怎么拉怎么拽,这马儿都不肯走了,只眼巴巴地望着赫连戎川,期待着下一根胡萝卜。
赫连戎川转过身,有些得意的,笑咪咪地看着束手无策的晏长清。
好啊,原来他的坐骑叛变了!
晏长清一甩缰绳,扭头就走。
“哎哎哎!”赫连戎川赶紧纵马几步追上,道:“你跟一匹马争什么醋吃啊?我错了,我就只有你一个大宝贝儿,行不行???”